苦力走了十幾天之后,師傅開始感覺到心疼了,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心疼。
不是因為身體,也不是因為苦力。
是因為二娃。
那是一個干熱的響午,師傅做了一上午的活兒,且都是些粗重活兒,感到眼前有些暈暈乎乎的,摸著手邊的木凳子想坐下來,可偏偏這木凳子放的位置有些歪斜,一不小心連人帶凳子一起摔倒在地上。二娃嚇壞了,以為又像上次一樣,趕忙跑過來扶起師傅,驚恐的眼睛瞬間充滿著眼淚。
師傅解釋說,是凳子斜了才摔倒的。
可二娃怎么也不信。
從那天起,二娃就開始管上師傅了,不單管起了人,就連所有的木工活兒,也霸道地攬了過去。鋸木條,打墨線,鑿木眼兒,只要是一些不細致的活兒,二娃統統搶過去做。有時候,師傅見二娃滿頭大汗,說服了二娃只做一會兒,做點輕活。二娃就像防著賊似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師傅,但凡師傅覺得有一點點累,或者是動作慢了,手抖了,二娃就會說,好了,放下吧,等下我來做。有時候師傅故意騙二娃說,這個難,你不會。二娃就倔強地看著師傅,直起個腰,稚嫩地說,那你教我。
后來,師傅干脆就聽了二娃的話,決定不給二娃添亂,坐在一旁休息,或者手把手指導二娃該怎么做。
又過了幾天,師傅把之前落下的一樣活兒拿出來,想繼續把剩下的擠楔做完。
這楔是一種一頭寬厚一頭窄薄的三角木片。擠楔就是將楔打入榫卯之間,使兩者結合嚴密,榫卯結合時,榫的尺寸要小于眼,兩者之間的縫隙就由擠楔來備嚴,并使之堅固,而且,擠楔還兼有調整部件位置的作用,是一種老式的技法,堪稱絕活兒。
師傅想擠楔,二娃又不肯,說,不就是擠楔嗎,重要的活兒你都已經做完了,就是擠個楔,掄個錘子,我來吧。師傅不應,可死活耐不過二娃軟磨硬泡,終于妥協了,默許了二娃。
擠楔的時候,師傅指著地方,該往哪兒擠楔,又該下多少力,二娃全都小心翼翼地照做著,一會兒看看角度,一會兒看看楔的位置,兩只手分別扶著楔和掄著錘。
可一不留神,還是顧著了眼睛就顧不了手,偏了角度,錘子直接砸到了扶楔的手背上。師傅驚了一跳,趕忙拿起二娃的手背看。二娃大拇指背上已經淤青了,師傅心里那個疼呀,連連道,你看你看,說了不讓你弄……說話間,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二娃咬著牙把疼勁兒挺過去,看到師傅難過的樣子,反倒忍著痛笑呵呵地安慰師傅說,你不是說手藝人都得吃點苦頭嗎,這點傷沒啥。
師傅不說話,只管捂著二娃的手掉眼淚。
二娃問師傅,師傅,你剛學做活兒的時候,是不是也經常砸到手呀?
師傅點點頭,眼淚還是一顆一顆地往下掉。
那我以后小心點,再也不砸到手了,師傅,你別哭了……
就這樣,師傅連著心疼了好幾天,等自己又養了幾天身體,才慢慢地做起了活兒來,不再緊趕慢趕了。
我呀,實在是被師傅躺在醫院里的那一次給嚇怕了,生怕師傅再一次倒在地上起不來,就那么死了。就像我爹娘一樣,從此見也見不到,想也不敢想了……
然后,你就想著給師傅去抓魚吃?小劉問。
是哩,我就想給師傅補補身子。
所以就打架了?
呵呵,是哩,可是打不過他們。說著老王就笑起來,燦爛的神情就像個孩子似的。
那天,空氣里沒有一絲風,白水河的水面上裊裊地升起些淡淡的水蒸氣,遠山上翠碧層疊,云霧繚繞,二娃和來寶一前一后走在河床上。
出發前,來寶本想拿著二娃送給他的木頭玩具玩,二娃說,今天給你玩玩新的吧,一把木劍和一頭木牛。來寶說,這牛是跟孫悟空打架的牛魔王嗎?二娃笑著說,你說是就是吧,等下次集市如果再賣不出去,就送給你。
來寶一聽,可樂壞了,背起背簍就出發了。
等兩人走到河床上,再往前走一截,就又看見前幾天的那幾個娃兒了,正在水里打鬧著。二娃照例沒理會他們,和來寶繼續往前走。
二娃哥,你看,他們咋跟上咱們了。來寶時不時地往回看,好像有些害怕。
沒事,咱們走咱們的。二娃也搞不清狀況,裝著給自己壯膽。
你們倆站住。
過了好一會,一個個子稍高的娃兒跑過來擋在二娃面前,后面的三四個娃兒也跟著跑過來。
二娃停下來,看著眼前這個黑黑壯壯的娃兒,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個頭,二娃不吭聲,只管直直地盯著高個子看。
你們是哪來的?我咋從來沒見過你們?這娃兒問。
二娃不吭聲。
問你話呢……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這娃兒不等二娃回答,目光又轉到了來寶的手上,問來寶。
二娃哥……來寶嚇得快哭了,趕緊往二娃身后躲。
哦,你叫二娃,那你呢?高個子往前跨了一步,歪著頭想去看來寶手上的東西。
我……我叫來寶。來寶哭聲都出來了,躲在二娃背后瑟瑟發抖。
把你手上的東西給我看看。高個子把手伸出來,二娃往前挪了一步,正好把來寶擋在身后。
你讓開,我就是想看看,一把劍,還有一個是什么?高個子皺著眉,有些不高興二娃擋在前面。
牛……牛魔王。來寶想伸出手給他看,可想一想,又把木牛藏得更緊了。
牛魔王?哈哈,大牛,這不是在說你嗎?身后一個娃兒大笑起來。
哦?那我更要看一看了。這個叫大牛的高個子像來了興趣,想推開二娃。
憑什么。二娃終于開了口,面色平靜,眼睛里卻透著一股子不怕事的樣子。
呦呵,挺橫的,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大牛一把推開二娃,招呼了一聲,大家過來幫忙,伸手就去奪來寶手上的木劍和木牛。
那三四個娃兒見大牛和二娃糾纏到了一起,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沒一會兒就把木劍和木牛搶到了手。
原來是這樣的,還挺像的,你們這是從哪兒得來的?大牛不知是挨了誰一拳,還是被誰碰著了,嘴角上有一點烏青。大牛吐了一口唾沫,看見唾沫里有一絲絲的血絲,又說,本來我就是想看看,可現在……這兩個都歸我了。
二娃嘴角也流了血,衣裳被扯開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二娃理了理衣裳,狠狠地說,還給我。
就不還。大牛說著話,把木牛丟到給了身后的一個娃兒,只留了把木劍在手上,看著二娃。
這是我的,我做的。二娃說。
你做的?唬誰呢。大牛不相信,瞧了瞧木劍說,你就是個騙子。
就是,就是我二娃哥做的。這時候,來寶停止了哭泣,抹著眼淚重新藏到了二娃身后,大聲說。
我還是不相信,所以……這個不能還給你。大牛拿著木劍在手上拍了拍,斜楞著眼瞥著二娃。
二娃并沒有伸手去搶,淡淡地回了句,愛信不信,我還可以再做一把。說完就牽著來寶的手往前走。
大牛對這個結局有些意外,后面三四個娃兒也覺得這樣搶過來太容易了,統統圍上來仔細端詳起這個木劍和小木牛。
喂,你下次要是真的能做出來一把,我就把這木劍還給你。大牛望著二娃遠去的背影,扯著嗓子喊了一句,二娃并沒有回應。
那天,我當然沒敢告訴師傅,還特意交代來寶不準亂說,如果亂說,下次再也不送他玩具了,這才把來寶唬住……說到這兒,老王笑了起來,嘴角上的口水也跟著流了下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第一次打架吧?小劉問。
是哩,我這才知道打架是咋回事了,呵呵。
那衣服呢,扯壞了,你咋說的?
騙師傅唄,就說爬樹時給掛著了。師傅一直認為我是個乖娃兒,不相信我會打架。只是他不知道……這時候,老王臉上的神情漸漸黯淡下來,聲音也變得微微顫抖,說,他不知道,其實我一直在騙他,我就是個沒用的娃兒,連這點手藝都守不住……說完,老王就嗚嗚咽咽地又哭上了。
小劉拿過來老王手上的一對木狗。木狗已經被磨得滑溜溜的,木紋上盡是黝黑的污漬。小劉挑了小的那只木狗,看看它,又再看看老王。
那只是我。
老王看見小劉擺弄著木狗,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后嗚嗚咽咽的哭聲就更大了。
我知道。
小劉輕輕地回應道,望著手上的木狗,陷入了新的思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