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我這娃兒還能…..?
哦,你是問還能生娃么,是嗎?
嗯,是哩。
能,不過心理影響還是會有的。
心理……是啥東西?
心理就是你心里的活動,想法。
哦,這就懂了。
等他醒了,你就叫護士,我再來看看。
嗯,謝謝,謝謝大夫。
這會兒,在醫院的病房里,師傅目送著大夫出了門,轉過身打量起躺在病床上的二娃。二娃正安安靜靜地昏睡著,瘦小的額頭上纏了一圈紗布,已經擦洗干凈的面龐上,幾道掙扎時擦傷的痕跡仍清晰可見,只是微微破了點皮,涂了些藥水。一條胳膊上貼了幾塊膠布,膠布下面是疊得方方正正的紗布,而另一條胳膊上,則在手臂下方墊著一塊長木板,用紗布將整只手臂都纏繞在一起,大夫說是起到固定和矯正的作用。
這是手術后,二娃在麻藥作用下的樣子。
就在一個多時辰前,當師傅和篾匠大嘴等一幫人急匆匆地把二娃抱進醫院時,驚慌失措的師傅早已慌了手腳,腦子和眼睛里一片混亂,又空無一物。好在篾匠有上一回背師傅來的經驗,一個勁兒地喊,大夫大夫,救命……
等大夫和幾個護士走過來,讓篾匠把二娃放在診室的一張小床上,篾匠不等大夫詢問,就早早就講起了事情發生的經過。
最后篾匠說,我真真看見那人踢到二娃了,而且踢得可用力了,這娃兒就捂著身體打滾,然后他就暈過去了。
大夫讓護士把二娃的衣裳褪了去。
大夫用手摸著二娃,絲毫也不緊張。
聽了這話,倒是大家一下子緊張起來,一個個扭回頭看師傅。師傅還是一副糊里糊涂的樣子,篾匠推了師傅好幾下,師傅才漸漸回過神來問,啥?手術?那么嚴重?
必須手術。大夫似乎沒理會師傅的問題,重復了一遍。
那,那咋行哩?師傅不知道該咋辦了。
如果不及時手術,到時我就不管了,生死你們定。
這話音剛落,師傅的身體像一團棉花似的軟塌塌地倒了下去,大嘴幾個人趕緊扶住他。倒是篾匠顯得格外冷靜,問大夫,那手術了能治好?
問題不大,只是看起來有問題。
不影響。
篾匠這才松一口氣說,那就切吧。說完,篾匠轉身看了看被扶在凳子上坐下來的師傅,又看看大家說,切吧,命要緊。
需要家屬簽字,你們誰是家屬,過來簽字。一個護士望了望大家,走到門口停在那里,等著人跟她一起去簽字。
大家面面相覷,腳跟子不由地開始往后縮。
這別說是擔著別人生死的事,就連平日里,看到有人被踢傷了腰踢壞了腿,又有幾個敢把這種事攬在身上,既不帶親帶故,又沒有救命的恩情,且不說進了手術室還能不能活著出來,就連在身上動刀子的事,也是從前沒有見過的。
更何況,這還是關系到人家家族的事,就算活下來了,卻不能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這天大的責任可是誰也背不起的。一想到這,大家紛紛低下了頭,就連匆匆趕來的老漢也往后退了退,撫摸著來寶的腦袋假裝剛到,沒聽見。
我簽吧,我是他叔。
篾匠看見大家都不敢站出來,不知哪來的勇氣,掃了大家一眼。老漢看見篾匠的眼神里并沒有責怪大家的意思,反倒像是帶著一絲虧欠,低著頭跟護士走了出去。
等二娃進了手術室,大家就陪著師傅守在門口,一堆人像被圍困的跳蚤一樣,在窄窄的走廊里走來走去,坐立不安,篾匠蹲在離他們遠遠的另一頭低著頭,一聲不響。
這時候,師傅已然清醒過來了,聽見老漢介紹說,是篾匠幫做了主畫了押,不然二娃的命就保不住了。
師傅伸出頭,往走廊的另一邊看過去,只見篾匠蹲在地上,把頭深深地埋在膝蓋間,兩只胳膊環抱著膝蓋,全身上下一聳一聳地抽動著,他在哭泣。
師傅心里一陣陣發疼,他疼二娃,也疼篾匠,可就在這會兒,二娃還沒有出來,他顧不上安慰篾匠,心里滿滿的期待就是二娃能平平安安地出來……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手術室的門開了,大夫走出來,師傅一幫人趕緊圍上去問,咋樣?大夫。
老漢看見遠遠的篾匠也站了起來,想走過來,可剛邁出一只腳又縮了回去,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聽。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個小手術,一個切除了,另一個好著呢,你們放心吧。說完,大夫就走出人堆,朝篾匠那一頭走去。這時候,手術室的門再次打開,兩個護士推著一張床走出來,床上躺著睡著了的二娃。
老漢沒有圍上去,扭頭又看了看篾匠,只見篾匠往前走了好幾次,都停了下來。老漢向篾匠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篾匠搖搖頭,又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向門外走去……
當晚,大家都散了去,師傅一直守在二娃身邊。
看著二娃小小的身板上上下下都纏著的紗布,師傅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娃兒,師傅對不住你啊……師傅摸著二娃的臉,過了一會兒,又攥起二娃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淚水止也止不住。
爺爺。這時候,來寶跑進來喊了一聲,師傅看見他身后跟著老漢。
娃兒想他二娃哥了,擔心,非要再來看看,老漢解釋說。
嗯。師傅應了聲,隨手抹去淚痕。
二娃還沒醒來?
沒哩,大夫說要到明天了。
哦。老漢在床邊上坐下來,握了握師傅的手說,別難過了,好歹娃兒還活著,活著就比啥都強。
師傅不吭聲,又掉下淚來。
這娃兒是為了我才挨得打,還打的那么重……師傅抽泣的聲音都變了。
二娃是心疼你的手藝,也心疼你哩。
就是,所以我這心里就……師傅已經泣不成聲了,掩著臉的指縫間,淚水像白水河里的水一樣刷刷刷地流下來。
我剛出門時,看見篾匠一個人坐在院子里也哭著呢,誰也不理,看那樣子,心里也不好受。老漢覺得有必要告訴師傅這些。
師傅沒說話,只是抽泣的聲音漸漸停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老漢繼續說,二娃在那室里被推出來的時候,篾匠幾次想過來看,都停下了,那娃兒也覺得愧疚呢。
我看見了,不怪他。師傅這會兒已經平復了心情,抹干凈臉上的淚,對老漢說,你回去了告訴他,不怪他,誰不怕死哩,我也怕……現在就更怕了。
你是怕自己走了,剩下二娃可咋辦。
是哩。
你家二娃也是這么想的。
這話說完,老漢就看見師傅平靜的臉上又流下淚來。
娃兒……師傅在心里輕輕地呼喚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