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窗外飄飛著漫天的大雪,一簇又一簇雪花像被撕碎的棉絮在空中忽上忽下地翻飛著,幾乎遮蓋住了窗外的整個世界。
小劉靜靜地坐在方桌前,跟狗蛋一樣,喝一口小酒再吃一粒花生,兩個人就像一對木偶似的重復著一樣的動作,久久都不再說一句話。
大約又過了十幾分鐘,小劉開始覺得渾身燥熱起來,他脫下外大衣,用手指了指酒瓶,示意狗蛋遞過來。狗蛋遞過酒瓶,眼看著小劉嫻熟地給自己倒上酒,又坐下來把他的酒杯倒滿,有些嘲諷的意味說,沒少干這事吧?
小劉一時沒反應過來,說,啥事?
給人倒酒啊,拍領導馬屁。狗蛋一臉的戲謔,像等著看笑話似的等待小劉回答。
小劉笑了笑,倒也不爭辯,從容地說,何止哩,拍的人多了,不止是領導,你剛說的沒錯,的確不容易。
狗蛋瞇著眼點了點頭,顯然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他拿起酒杯,破天荒第一次把酒杯湊過去,想主動跟小劉碰一下,嘴上還說著,你這人,還他娘的行,不裝。
小劉笑了笑,順勢把酒杯拿起來跟狗蛋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
其實,你爹不像你想的那樣。
小劉見狗蛋終于肯開口了,緩緩地放下酒杯,然后繼續說,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也有本事,現在像他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
小劉看見狗蛋的臉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只是沒有以前那么強烈了,就接著說,我見過很多人,尤其像你爹這樣歲數的老人,可他跟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雖然說,我不知道你家里曾經發生過什么樣的變故,可在我看來,那一定是別人的原因,而不是你爹。
狗蛋看了小劉一眼,似乎想說些什么,可欲言又止。
小劉繼續著自己的策略,他想趁今晚喝酒的熱乎勁兒,徹底打開狗蛋緊鎖的心門,要不然,以后就怕是沒有機會了。
小劉拿起酒瓶重新給狗蛋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上,繼續說,我家也不容易,只剩我媽在,還有一個妹妹。熬了很多年,才熬出頭……
可總歸熬出來了呀……狗蛋輕聲地接了一句。
小劉偷偷地瞄了一眼狗蛋,佯裝沒有聽見,繼續往下說,你爹的手藝是個寶貝,雖然現在的人都不怎么做家具了,可今天我跟你賭一把,遲早有一天,你爹的手藝會重新大放異彩的,信不信由你。
狗蛋抬起頭,眼神里仿佛閃爍出一絲希翼的光彩來,可稍縱又變回了暗沉,他聲音略帶低沉地說,只怕到了那時候,人早死了吧。
死了又怎樣,就算人死了,它也存在著,意義不同。
小劉說話間,感覺到狗蛋的眼神又有些不一樣了。而且,就在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思維清晰才思泉涌,對于老王的一生到底在折射著什么——這個命題,似乎開始有了模模糊糊的答案……
小劉繼續說,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以結果以物質來論英雄的,就像你爹,可能你會覺得他失敗。可在我看來,不,應該說,對比這時代中的大多數人來說,你爹恰恰比任何人都強,因為我們在失去,在拋棄,在丟失的一些東西,你爹恰恰在堅守著……并且無視著別人的冷嘲與熱諷,仍舊在熱愛和守護著……
說到這,就連小劉自己都感動了,他端起酒杯給自己狠狠地灌下去一杯酒,正打算繼續慷慨激昂地說下去,卻聽見狗蛋冷冷地甩來一句話,你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懂,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有錢嗎?
這下該小劉愣住了,敢情自己說了那么多,狗蛋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我沒錢,小劉失望地回答,深深地有一種被傷害了的挫敗感。
那不就得了,沒錢還說個球。
這會兒,狗蛋見小劉已然沒了激情,整個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吃了敗仗的沮喪勁兒,心里暗暗有些得意。
照我說,你們這些文人啊干部啊什么的,純屬吃飽了沒事干,撐的慌,你以為到了我們這樣的窮人家,就真的跟我們打成一片了?你以為聽了我爹的故事,再升華一下,就可以反過來教育我們了?我告訴你吧……這時候,狗蛋痛快地喝下一杯酒,然后又喝了一杯,像教育兒子似的,反倒教育起小劉來,略微提高了聲調說,對我們老百姓來說,有錢就意味著能過上好日子,不遭人白眼,不受人欺負,不會被人嫌棄……你經歷過這些嗎?
小劉一時無言以對,他望著狗蛋控訴的眼神里,先是有些咄咄逼人,然后又慢慢地泛起了一絲絲的潮紅,這才猛然醒悟過來,他今晚的目的并不是要與狗蛋爭辯什么,而是想通過他了解老王,了解這個家所遭遇的種種……
于是,小劉暗暗調整了自己的情緒,不再沮喪失意,而是嘗試著重新找出話題的切入點。
那,你又經歷了什么?小劉試探性地問。
你該去問你的老王,而不是我。狗蛋又給自己灌了一杯酒。
小劉很是沮喪,這才剛剛有了轉機,沒想到一刻間,狗蛋竟又關上心門,不再繼續說下去,這讓小劉暗自懊惱沒有把握住機會。
可是,讓小劉沒有想到的是,過了一會兒,狗蛋像是喝醉了似的自言自語地又開始說上了。
狗蛋說,要不是他,我娘能跟別人跑?要不是他,我能從小到大都被人笑話?要不是他,我今天能變成這個球樣子?去他娘的命吧,都是被人造出來的,所以我不信命,誰也別想管我,我的命,我自己過……
狗蛋說著說著,開始激動起來。而小劉卻被他的這番話徹底驚呆了。
——這跟自己想象的老王來到省城之后的生活,竟然完全不同截然相反。那個曾經懂事、孝順、小小年紀便扛起了一個家的重任,而且又是那么討人喜愛的二娃,就算經歷了再多的磨難,在成年之后,怎么可能變成這樣一個人呢?
而假如這種情況不存在——也就是說,老王依舊保持著童年時那份純真的善良與本分,與師傅在省城里苦苦經營,一步步長大,又一步步走向家庭——那,這成年后的生活——又賜予了他怎樣新的坎坷與變故呢?
一想到這,小劉心里的疑問就更大了,情緒也跟著漸漸低沉下來。
你能說說看嗎,到底是咋回事?小劉問。
這時候,坐在對面的狗蛋已經連續又喝了三四杯下去,眼睛通紅,眼神飄忽,手里的酒杯也在微微顫抖,他把新倒的一杯酒又一飲而盡,然后帶著一絲莫名其妙的笑意,大著舌頭含混不清地說,噯,我說,你有對象嗎?
小劉沒想到他竟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坦誠地說,沒有。
狗蛋笑了笑,嘴里像含了一只螞蚱似的,含混地說,我有。
說完,就給自己又倒上一杯,苦笑了一聲說,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就因為嫌我家窮,分了。
小劉看見狗蛋的腦袋慢慢低垂下來,不一會兒,兩滴眼淚就滴落在桌面上。
還會有新女朋友的……小劉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帶著微微的醉意安慰了一句。
你不懂……狗蛋把杯里的酒又喝了下去,然后就趴在桌子上,嘴里含混不清呢呢喃喃地重復著,你不懂,說了你也不懂……
然后,聲音就越來越小,緊接著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小劉沒有想到,與狗蛋的初次交流竟然以這種方式收場,而內容也是如此凌亂瑣碎,不禁有些失落。
可是小劉轉念又想,至少知道了在老王未來的生活里,發生了怎樣的變故。——這多少也算是個收獲吧。
小劉站起身,走到狗蛋的房間里找出一件棉大衣,輕輕地披在狗蛋身上,然后就推開房門,徑直邁進白茫茫的夜色里。
這時候,雪早就停了,淡青色的月夜被白里透著晶晶亮的積雪映照著,遠遠近近都顯得越發的慘白,仿佛凄涼一片。
而此時此刻的老王,又在做些什么呢,想必一定是溫暖的吧?小劉這樣心想著,回頭望了一眼老王家的院墻,繼續想著,就在當下,在黃粱縣干娘的家里,想必他一定是與干娘一起圍坐在爐火旁,握著彼此的手,回憶著往昔吧……那情那景一定比春天還溫暖……
不覺間,小劉覺得自己內心里也漸漸暖和起來,他跨上自行車,飛快地向家里騎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