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子,城里城外都瘋傳著,國民黨敗了,解放軍就要打進來了,這隴西城怕是又要變天了。
那些所謂的大長官、小長官、姨太太,以及穿金戴銀的達官顯貴們,一個個坐在小轎車里進進又出出,那焦慮又繁忙的樣子,簡直比過年走親戚還要匆忙……還有那些兵爺們,一個個不是掛著傷,就是扛著槍,歪瓜裂棗地排著隊,或者是擠在一輛又一輛大卡車,呼呼呼地往城外跑,流竄的樣子比過街老鼠跑得還要快……
明眼人都說,那是黃皮軍在跑路呢。
可是這一切在師傅眼里,跟從前的日子并沒有兩樣——難道他們跑了,這日子就不過了?即便是他們都跑光了,這隴西城里還有十來萬人口呢,誰家還不需要個桌子,哪家又不買個凳子或者柜子呢?
如果再趕一個有錢的主兒,萬一看了二娃新做的太師椅,也不是不可能。
就這樣,等好了漆,又晾曬了兩天,師傅和二娃就推著板車,將太師椅拉到了集市。
果然,正如師傅所說的,即便是官爺官太太們都走光了,就沒人再關注這太師椅了?
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那天中午,這太師椅一亮相,立刻就吸引了附近或者是路過的人,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來,盡管這些人都是其貌不揚的平頭老百姓,又掏不出什么錢來,可是架不住他們舌根子厲害,這你一句我一句半天也說不出門道的夸贊的話,還是把這太師椅捧了天,消息也越傳越遠……
他們中有人說,這太師椅我咋有些看不懂哩,既像太師椅,又不像太師椅,怕是紫禁城里皇帝坐過的龍椅吧……
嘖嘖嘖,你看這紋路雕的真是細,老師傅,你們是從紫禁城過來的嗎?
絕了,這手藝真是牛……
這得要多少錢呀?怕是只有蔣司令才買得起吧……
就這樣,整整半個下午,圍觀的人走了一波,又來一波,直到出現一個身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圍著太師椅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問了師傅一些細節,又問了價錢,才轉身離去。
等過了約大半個時辰,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臨街對面,從車下來一位長者和一位中年男人。這中年男人正是之前詢問過價錢的那位。
兩人來到太師椅跟前轉了一圈,那位長者帶著老花鏡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過每一個造型每一個花紋后,直起腰來,對中年男人說,你看著辦吧,說完就朝小轎車走去。
之后,中年男人幾乎沒跟師傅講什么價錢,說了一聲跟我走吧,就帶著師傅和二娃用板車把太師椅送到指定的地方去。
等師傅在一個白色小洋樓里的院子里卸下太師椅,只見一些進進出出的士兵們正搬著各式各樣的家具往車裝,這太師椅卸下來后,還沒進屋,就直接被士兵搬了大卡車。
師傅收了錢,推著板車,趕緊就帶著二娃往院子外走。這兵爺們的作風,師傅可是領教過的哩,他是骨子里都在怕著……
就這樣,太師椅還沒有一天的功夫就賣出去了,師傅也是打聽了才知道,原來這是省主席家的小洋樓。他們也在跑路呢……
有了這賣太師椅的錢,再加之前攢下來的積蓄,師傅終于開始醞釀給二娃翻新房子的事了。
回去的路,二娃問師傅,師傅,省主席是多大的官?
師傅說,這省主席呀,就是這隴西城里最大的一個官兒,管著十幾萬人哩。
那蔣司令呢?二娃繼續問。
蔣司令管著全中國的人哩。
也管我娘嗎?這話剛問出來,二娃立刻搖了搖頭說,不對,他管不到我娘,我娘在跟他們打仗呢,他們肯定打不過我娘。
嗯,看這樣子呀,他們是吃了敗仗了。
回想起這兩三年里時不時聽來的消息,師傅不得不承認,黃皮軍的日子算是終于到頭了……可是,這到頭了又能怎么樣?的天下就能好起來嗎?想想之前的楊排長,徐家少爺,再想想苦力和吳家少奶奶……這到底是哪家強,哪家善,哪家又對咱老百姓好,誰說得準哩……
這么一想著,師傅就叉開了話題說,二娃,這太師椅賣出去了,接下來,咱們就把房子翻新翻新吧。
咋翻新?那錢夠了嗎?二娃知道師傅這么些年來,一直算計著錢的事,就算累了病了,都緊趕慢趕地做著木工活兒,無非就是希望這一天能早點到來。
夠了夠了,師傅說話間,從懷里掏出一大疊綠票子,朝二娃抖了抖,說道,蓋兩間房子都夠了。
真的?二娃詫異地看著師傅手中的票子,雖然不知道有多少,可心里還是在算著跟銀元有關的舊賬,師傅,那這些錢值多少大洋呀?
值四十個大洋哩,師傅臉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
不是五十個大洋?二娃還記得在黃粱縣的土院墻里,團長曾經對師傅伸出了厚厚的一個巴掌,說城里他見過的太師椅可以賣五十個大洋呢……二娃對這一幕印象極深。
可師傅摸了摸二娃的腦袋,重新把綠票子放回懷里,又繼續拉著板車,邊走邊對二娃說道,這兵荒馬亂的,能賣出去就不錯了,娃兒,做人可不能貪心哩。
哦,我知道了。
就這樣,師徒二人早早回了家。緊接著,又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搜集木料、刻龍雕鳳,這才有了翻新房子和給院墻門蓋頂的那一幕。
而這其中,絕大多數雕工,還是二娃做的。
當晚,二娃和師傅坐在寬大的土炕,師傅在油燈下顫顫悠悠地繼續著沒做完的針線活兒,而二娃則在一旁練著手的雕工,兩人很久都沒有說一句話。
過了約半炷香的時辰,師傅見旁邊的二娃一副極其認真地樣子,一只巧手握著刻刀嫻熟地在一塊木頭疙瘩劃又劃下,那樣子并不比年輕時候的自己差,于是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針線,對二娃說,娃兒,今天你算是出師了……
二娃仍舊沉浸在雕刻的樂趣中,臉并沒有露出多少興奮的樣子,只是輕輕地回了一句,嗯。
師傅看著二娃不再稚嫩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已經漸漸有了成熟的輪廓,心里略過一絲絲的不舍與難過,低下頭裝作并不在意的樣子,輕聲說道,你出師了,師傅就算是放心了,而且這房子也翻了新,該有的都有了,剩下的就是等你娘來接你了……
二娃的手漸漸停了下來,依舊低著頭,并沒有吱聲。
師傅繼續說道,你長大了,師傅的力氣也用完了,二娃……
師傅,你別說了。這時,二娃才抬起頭來,眼眶里開始噙出細碎又迷蒙的淚花,一雙小手在燈光下微微地顫抖著……
這原本呀,師傅不放心,總擔心把房子翻新了,剩下你一個人可咋辦,現在可好了,你還有娘……師傅繼續縫著手的活兒,就像在訴說著隔壁鄰居的事一樣,臉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師傅……二娃有種說不出的痛在心里涌動著,因為他忽然想起了老中醫的那番話:只怕是因為咽不下一口氣,才活了那么多年吧……一股熱淚瞬間流淌了下來。
二娃,別難過,師傅這一輩子拾了你,有你伴著,過得值哩。說話間,師傅也流下淚來,只是手中的活兒并沒有停下。
二娃,你還記得師傅說過吧,等師傅死了,你就把師傅埋在山坡最高的地方,師傅還想看著你成家立業哩……
師傅,你說過,要活到我成家的那一天。二娃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聲音已經變得有些哽咽了。
師傅是說過,我也想哩,可是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誰知道哩。
能,你能。二娃猛地抬起頭,與師傅對視著。
師傅看著二娃眼睛里滿是倔強的意味,那樣子就像在七里鋪鎮給二娃講做手藝人的原則時,他那張應允的小臉流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樣。
是倔強,也是堅定。
好,那師傅就努把力,爭取活到那時候……好了,不說這個了,咱們干活吧。
可是,二娃再也沒有這個心思了,他放下手中的刻刀與木頭疙瘩,拉開身邊的棉被,側過身就躺了下去。
他用棉被遮蓋住自己的臉,不知是希望掩蓋住這昏黃的燈光,還是棉被外窸窸窣窣的聲響,可是最終,他還是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嘆息聲。
哎……
這一聲剛剛落下,二娃的眼角處,又有一股熱淚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