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疼死我了!”
四周響起各種聲音,少年艱難地跑出去幾步,車門卻已打開,那個男人飛快地跳下車。又有許多下班的人們擁上車來,如潮水般地把他推了回去。
“不要關門!”
就當他發瘋似的大喊,車門已經關上,女司機罵罵咧咧地啟動車子,其他乘客們也以看精神病人的目光看著他。
申敏膽怯地看著車窗外,那個男人平靜地站在路邊,目送著漸行漸遠的公交車,直到在下個路口轉角消失。
在一車冷漠的目光中,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大口喘息的少年身邊。
兩站路后,一同下車。
“你干嗎要追那個人?”
還是申敏主動說話,黑夜的公交車站上,他干咳兩聲:“哦,我看到那家伙在偷人錢包。”
“哇,你還會抓小偷?”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秀色可餐的小蘿莉面前,簡直不會說人話了。
“謝謝你。”
“謝我什么?小偷又沒偷你錢包。”
“我是說去年的中秋節,你來我家,給我哥哥上香。”
“哦,那是我應該做的,我一定會抓到殺害你哥哥的兇手!”
車站后面有許多小攤,圍滿了餓著肚子晚歸的人們,散發著各種誘人的劣質油香味。
他走到油炸臭豆腐的攤子前:“你餓了嗎?”
“有那么一點點。”
少年買了幾塊熱乎乎的臭豆腐,跟她分著吃了。
申敏邊吃邊盯著他看,他不好意思地低頭:“我有什么好看的?”
“總覺得你有些眼熟,好像在小時候見過你?讓我想想是哪一年?對,長壽路第一小學,你是2班,我是3班,許多人說你是神童,但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那個叫司望的男孩,給她的童年留下過難以磨滅的印象。
“沒錯,是我!你居然還能認出我來!要是再給我看那時的照片,我想連我自己都不認得了吧。”
“好啊,你終于出現了!”申敏就差打他一個耳光了,“記得那時你說,你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可是現在,爸爸為什么說你姓黃?”
他在一秒鐘內做出了選擇:“對不起,我騙了你,所謂‘司望’,就是死亡嘛!”
“司望不是你的名字,只是一個代號?”
“對!其實,我叫阿亮,但我還有個名字,叫小明。”
妹妹吃著臭豆腐說:“等一等,我也叫小敏!”
“我是明天的明。”
“為什么阿亮也叫小明呢?”
“你倒是十萬個為什么啊!好吧,我告訴你你知道諸葛亮嗎?”
“切,廢話!”
“諸葛亮字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可愛得讓人發瘋:“孔明所以,阿亮就是小明?”
“算你聰明!”
“不過,爸爸說你是個死人。”
“你爸爸說得對,我死于八年前,那年我十歲。”
“你騙人!”
“好吧,我騙人。”
他這樣的半真半假,申敏越加惶恐不安,倒退兩步說:“我要回家了。”
“城管來啦!”
有人大喊一聲,片刻之間,攤主們火速推著各自的小車,跑到黑夜深處去了。
而在這番混亂之后,神秘少年也沒了蹤影,申敏茫然地念著兩個名字:“司望?小明?”
第四部孟婆湯第十五章
2012年6月19日,申明的十七周年祭日。
一輪新月掛于中天,穿過南明路上的小徑,在兩個新樓盤之間,見到那片廢棄的工廠。高高的煙囪底下,蒿草叢生,響徹蟲鳴與蛙聲。鉆入搖搖欲墜的廠房,手電筒光束所到之處,依然狼藉滿目,直至那條布滿裂縫的地道。
魔女區。
一、二、三、四、五、六、七……默念了七步,正好走到地道盡頭,面對厚厚的金屬艙門,還有圓形把手,上面結著厚厚的蜘蛛網。
深呼吸。
想象那具尸體,躺在污濁血水里死去的申明老師,二十五歲正在腐爛的尸體……
她不敢推開這道門。
十點整。
回到破廠房的地面,她半蹲下來,打開隨身紙袋,掏出銀白色的錫箔,點起一團火焰。
正在燒這些錫箔祭奠的,是一個全身白裙的女子,黑發遮蓋著側臉,纖細手指不時接近火苗。她不是《倩女幽魂》中的聶小倩,也非傳說中的女鬼或狐仙,只是年輕得看起來像個妖精怪不得學生們都管她叫“神仙姐姐本尊”。
原來,她從未爽約,可惜已是十七年后。
火光把她臉色染紅,她小心地挽著白色衣裙,以免被火苗燎著。幾片冥幣的灰燼飄進眼里,淚水沿著臉頰墜入火中,發出滋滋的蒸發聲。
忽然,身后響起某種聲音是誰的哭聲?
歐陽小枝轉頭瞬間,有個人影從魔女區的地道中站起來,就像有人死而復生。
十七歲的司望。
她凄慘地尖叫一聲,嚇退荒野中所有鬼魂,抬起衣袖捂著臉:“你……你……怎會在此?”
“小枝。”
上周是高一期末考試,只有司望還未離校。他跨過錫箔火堆,緩緩地靠近她的白色衣裙,像要打開一身妖精皮囊。
“不要碰我!”
他抓住了女老師掙扎的胳膊:“別害怕!我在這里!”
“司望,你瘋了嗎?”她重新抬頭,這才有幾分老師的樣子,嚴肅質問,“都放暑假了,為什么不回家?半夜來這里干嗎?”
“這個問題,應該我問你才對吧。”
少年看著她的眼睛,淚水還沒干透的謎一樣的雙眼,直到身后的火焰熄滅,只余黃色與黑色的灰燼。
“但這與你無關,他死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她又拼命地晃了幾下:“放開我的手!”
司望強壯了許多,肩膀紋絲不動,五指如鐵鉗夾著她:“還記得死亡詩社嗎?”
聽著他沉靜的聲音,小枝的心頭狂跳,看著地下那道艙門,轉而搖頭:“你是說那部經典的美國電影?”
當她還是高中生時,作為語文老師的申明,曾在多功能樓的視聽室,給他的學生們放過這部電影,為此遭到過校長與教導主任的批評。
“不僅如此,你忘了嗎?”
司望扯開清亮的少年嗓音:“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她的牙齒開始打戰,1995年清明節的深夜,申明老師帶著馬力、柳曼、歐陽小枝,翻越學校圍墻,潛入這個魔女區的地下,一首接一首地朗誦海子的詩。
這就是申明老師的死亡詩社,專屬于他們四人的秘密,據說連他的未婚妻都不知道,萬一被學校領導發現的話,他作為班主任很可能會被開除。
魔女區,對于他們四人而言的意義,并非什么恐怖的神秘之地,而是死亡詩社。
兩個月后,詩社的兩名成員相繼死去,一個死在圖書館的屋頂,一個死在魔女區地底。
“那時候,死亡詩社最常朗誦兩位詩人的作品,一個是海子,一個是顧城這兩個人都死了,一個趴在鐵軌上自殺,另一個是在南太平洋的小島上,先用斧頭砍死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殺。”
“你在暗指當年申明老師的死?”
“1995年6月19日,你也是穿成這個樣子。”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裙,又盯著他的眼睛:“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枝!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申明,你會相信嗎?”
這聲音是從喉嚨里發出的,此刻他的眼神,完全屬于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
“不!”
于是,他冷酷地念了一長串話
“申老師。”
“不要跟我說話,更不要靠近我。我已經不是老師了。”
“聽說,你明天就不在我們學校了,什么時候離開?”
“今晚,八點。”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點,我在魔女區等你。”
“魔女區?有什么重要的事嗎?”
“我有些話想要跟你說,白天怕不太方便。”
“好吧,我答應你,正好我也有話想要對你說。”
“十點整,魔女區門口見!”
1995年6月19日午后,申明活著的最后一天,他們在學校操場的籬笆墻前的最后對話。
“住嘴……不……停下來……求……別再說了……求求你……”
她已捂上耳朵,嘴里喃喃自語不停。
“小枝,十七年前的今夜,十點整,我來了,卻沒有看到你。”司望放開抓住她的手,輕撫她的頭發,“那個下著大雷雨的夜晚,你到底來過沒有?”
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只是在拼命搖頭。
“你沒有來?”他聞著她頭發里的氣味,“好,我相信你。”
“讓我走!”
鉆出骯臟的廠房,新月漸漸消逝,轉而是郊外的星空,讓人想起十七年前的春天,申明老師陪伴同學們,坐在荒野的草叢中,遙看天琴座流星雨的墜落。
忽然,歐陽小枝老師撩起裙擺向外面沖去,卻被司望同學緊緊地抓住手腕。
十七歲的學生帶著老師狂奔,一路粗喘著來到地鐵站,卻已錯過了末班地鐵。
小枝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望抓著車門不放,她的眼神在顫抖,口中卻很嚴厲:“放手!讓我回家!”
2012年6月19日,深夜10點45分,她坐著出租車遠去,隔著模糊的車窗玻璃,看著沒有星星的夜空,腦中浮起十七年前的魔女區幽暗陰冷的地底,申明老師帶著死亡詩社的成員們坐下,圍繞幾支白色燭光,像某種古老的獻祭儀式,墻上投射出閃爍的背影,宛如原始人的壁畫,穿著白色大毛衣的歐陽小枝,聲情并茂地背誦一首顧城的詩:“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
七夕。
學校組織了暑期旅游,僅限即將讀高二的學生,目的地是附近海島,也是個度假勝地。小枝前往碼頭路上,遇上抗日大游行,全是“保衛釣魚島”的牌子,出租車被困住動彈不得,索性熄火停在人潮洶涌的路口。有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車窗上貼了個抵制日貨的標語。她卻想起十七年前的申明老師,偶爾說起中國現代史也會義憤填膺,有天竟在班會上帶著大家唱《血染的風采》。
她在最后一分鐘沖上碼頭。
2012年最炎熱的那一天,全年級四個班一百多人,包括班主任與主要的老師,都登上了這艘旅游客輪。這次旅行學生需要自費,但花父母的錢都沒感覺,聚著興奮地聊天,分享各自旅行的經歷有人剛從臺灣自由行回來,還有人每年暑期去香港迪斯尼樂園,更有人已隨父母去歐洲列國周游過了。
小枝遠離人群站在船尾,看著數十米外的司望,他扒著欄桿眺望江水滔滔。無數海鷗在身邊飛舞,四處是充滿咸味的空氣,他伸開雙手閉上眼睛,身后卻響起同學們的竊竊私語:“精神病!”
司望甩開他的同學們,來到顧影自憐的小枝身邊,陽光下他的臉龐英姿勃勃,霎時令女老師備感歲月無情。
“你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嗎?”
她不經意間問了句,目光卻直勾勾地盯著渾濁的海水。
“是啊,我就像井底之蛙,十七年來竟從沒離開過這座城市,也沒感到什么遺憾或許,旅行的意義不過是在平庸的生活中,給自己增加另一種人生,而保留前世記憶的我,已度過常人兩倍的生命,也相當于在時間中漫長的旅行。”
對于這樣莫名其妙故弄玄虛的話,小枝有些反感,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幾小時后,客輪在海島靠岸。這是座布滿漁村的小島,有巍峨的高山與銀白色沙灘,師生們就住在漁民的農家樂。班主任張鳴松帶著隊伍,這個攝影愛好者掛著單反相機拍個不停,幾乎每個同學都被他拍過,唯獨沒有司望。
教政治的安老師像只蒼蠅,總是盯著歐陽小枝,而她出于禮貌與客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她難得穿條花色的裙子,海風吹動裙擺露出雪白修長的腿,男生遠遠地偷看,女生們則露出嫉妒目光。
海島上的旅游項目就那幾樣,無論會不會游泳,學生們都帶了泳衣下海。司望經過鍛煉的身材與肌肉,在陽光與沙灘上最為耀眼,讓小胖墩與黃豆芽們自慚形穢,連隔壁班的女生都來打招呼了。他冷漠地拒絕了她們,獨自在海灘邊撿著貝殼,把據說能收藏浪聲的海螺放在耳邊。小枝卻連泳衣都沒有帶,只跟幾個女老師坐著聊天,許多人都覺得暴殄天物。
海島上的晚風涼爽,一掃白日
暑氣,許多人吃了海鮮后拉肚子,包括張鳴松與安老師,大多窩在屋里不動了,或聚在一起玩三國殺。
小枝幾乎什么都沒吃,大膽地在漁村里散步,專揀人際罕至的角落,從茂盛的樹叢中鉆到海邊。
海上生明月。
這景象令人終生難忘,她幾乎倒在沙灘上,仰望青灰色的海天之間,那輪近乎金色的圓月。
突然,有人從背后抓住了她的腰,小枝尖叫地掙脫了,又有一只手摸上來。她竭盡全力反抗,原來是海灘上的小流氓,看來也不像本地的漁民。
“放開她!”
樹叢中跑出一個少年,月光照亮了司望的臉,小枝撲到他的身邊:“救我!”
對方有四個男人,讓他不要多管閑事。司望一聲不吭地靠近對方,直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的每一塊肌肉都像要爆炸,幾個泰拳的動作之后,那些混蛋鮮血四濺。小枝擔心他一個人會吃虧,向四處大叫著求救,可入夜后的沙灘空無一人,漲潮的海浪聲掩蓋了呼喊。
五分鐘后,有兩個男人橫在了地上,另外兩個家伙東倒西歪地逃跑了。
司望拉住她的手:“快跑!”
她敢肯定那些壞蛋是去叫幫手來了,誰知道等會兒將要出現多少人?
黑夜中陣陣海風襲來,頭發與衣裙揚起,像團海上盛開的花。沒幾步就跑不動了,司望幾乎是把她拽上了一個山頭,她的手腕第一次變得滾燙。
終于,沖到了海島的另一邊,尚未開放的野海灘,沒人會追到這里來的。
月光追逐著影子,海水一點點地上漲,調皮的白色泡沫,沒過兩人赤著的雙腳,打濕了她的裙擺。他的額頭與胳膊還在流血,不斷滴落到腳下的沙灘,卻仍然筆挺地站在她面前。
她低頭大口地喘著氣,含糊不清地說了聲:“謝謝!”
“為什么要一個人出來?”
“在屋子里太悶了,想獨自聽聽海的聲音。”
“聽海的聲音?”
“是啊,我已經聽到了。”
小枝閉上眼睛側耳傾聽,司望正在靠近自己,再往前那么幾厘米,就可以吻到她的嘴唇。
忽然,她后退了半步,擦拭著他的傷口:“司望,聽老師的話,你可不要再打架了。”
纖細的手指劃過少年的額頭,沾滿十七歲的熱血,果真帶有燙手般的溫度。海上的月光下,她的臉也發出令人眼暈的光澤。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司望輕聲念出這兩句,她卻記得那是1995年,那個螢火蟲飛舞的春夜,她在南明路的荒野中,與申明老師一起散步,輕聲背誦杜秋娘的《金縷衣》。那時候,歐陽小枝終日愁眉不展,學校里又傳出新一輪八卦,女生們午休時咬著耳朵,男生們在食堂打飯都聽到了歐陽小枝的爸爸根本不是烈士,當年在老山前線跟越南人打仗,做了逃兵被師長槍斃了,所謂烈士榮譽是花錢買來的。而她的媽媽作為寡婦,經常在外勾引男人……
小枝本就不擅口舌,很少跟那些八婆們說話,自然百口莫辯。就算她把爸爸的烈士證明拿給大家看,也會有人說那是假的。除了同桌柳曼,班里沒有一個女生跟她玩,男生們倒是常獻殷勤,但她的回應總那么冷漠。
原本,她也在重點高中讀書,不過市區的環境復雜,常有小流氓在門口等她,乃至相互間打架斗毆。學校成為是非之地,引發家長投訴,希望這女生盡快離開,其中有一位竟是市領導。學校迫于上頭壓力,滿足了這些過分要求,小枝被安排到荒郊野外的南明高中,才能躲開市區的小流氓……漂亮女生身邊總有流言蜚語,就像“蒼蠅不盯無縫的雞蛋”,這種話已是一種羞辱。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2012年8月23日,農歷七月初七,在被大海包圍的孤島上,海沙模糊了歐陽小枝的視線,她伸手擋著眼角的皺紋:“對不起,我有些恍惚了你不是他。”
風吹亂了她的頭發,轉頭不讓自己的學生看到淚光。
司望伸出手,打完架,流過血,溫熱的手,撫住她的臉頰,讓她轉到自己面前。
指尖上的血痕未干,有幾點抹在她的腮邊,竟有梅花勝雪的感覺。
“小枝,看著我。”
海浪聲聲哭泣,淚水滑入美人唇里,她靠近少年的耳邊,吹氣如蘭:“送我回去吧,若有人問起你頭上的傷,就說是被樹枝劃破的。”
盤桓良久,司望的指尖從她臉上滑落,順便幫她擦去血痕。
這一夜,小枝跟女老師們睡在一屋,聽著窗外陣陣海浪聲,心底默念:“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