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頭戴斗笠,披著蓑衣的巡檢弓手走了進來,抱著手臂,持刀而立,蓑衣上的雨水,在地上流出一道水痕。
辛淮循聲望去。
那幾個巡檢弓手讓開身來,這才有人打著傘進來,剛才說話的正是傘下之人,巡檢司使王黑虎。
他擺擺手,身后的孫巡捕將雨傘一收,無言地立在他身后。
四周都沉默了下來,被來勢洶洶的巡檢弓手給震懾住了,都在等著他發話。
一旁低著頭喝茶的同知沈利也抬起了頭,終于來了嗎?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王巡檢撣了撣袖子上的雨水,負手邁進大堂,輕笑了聲:“我這里還有一個案子想請大人幫忙審理一下。”
看他這肆無忌憚的模樣,辛淮暗道不妙。這時,馮師爺也借機走了上來,遞給他一張紙條。
辛淮接過紙條一看,眉頭一皺,只見上面寫了巡檢司逼著李全二人簽了押、乞丐身死,此案有異。
他微微一嘆,放下紙條,抬頭朝王巡檢看去。
“王大人這胸有成竹的模樣,還用得著我來審嗎?”洪亮的話音中,帶著些微諷刺。
“呵,程序還是要的。”他鋸木般的嗓音響起,對辛淮的諷刺沒有太過在意,微微一笑,“不知大人怎么看前日永豐巷的那個案子。”
“王巡檢,此案事關重大,關系到三條人命,而且尉司那邊還沒有查清楚,只怕不是那么好審的。”辛淮濃眉皺起,聲音低冷了幾分。
“不是抓了兩個嫌犯嗎?可以問一問,萬一有什么突破呢?”王巡檢笑了起來,笑聲很干,像撕布機一般。言語雖然很平淡,但是渾身透露著不容拒絕的味道。
仿佛他才是刺史!
王巡檢隨意般揮揮手,示意手下將人帶上來,然后他似笑非笑地說道:“我今日已經將苦主帶來了,大人不妨先問問。”
伴隨著話音,便是一陣哭泣之聲。
兩個巡檢弓手將一名年近花甲的老婦人帶了進來。
她灰白的頭發稀稀疏疏地蓋住頭頂,兩只帶著淚光的眼睛,一對高高的顴骨,身穿著一件打到腿根的藍布褙子,手上杵著個桃木棍子,一邊走,一邊流著眼淚。
“大人請為民婦伸冤。”
辛淮沒有著急答話,而是直直的地盯著王巡檢,仿佛想要從他那張臉上看出什么東西出來。
半晌之后,他才轉過頭去,對著那老婦人說道。
“堂下所立何人,有何冤情?”辛淮還是按照程序發問。
“民婦乃是城東人氏,有一兒,姓胡,在家排行老八,平時都在外做事,前幾日好不容易回趟家,竟……”
她正是刀疤的老娘,此時聲淚俱下的講述著他兒子被殺一事,話還沒說完,她臉色徒然變成灰黃,仿佛心生死志一般,不過轉瞬又復生了,眼睛之中散發著光澤,射向四處,在空中尋找著她兒子的身影,人也幾乎要癱倒在地。
辛淮與她對視了一眼,心生不忍,便命人給她搬來一張座椅,叫她坐下慢慢說。
等老婦人坐下歇息片刻后,他才又開口問道。
“老人家,請問你兒子平日性格如何?”
“那定是一等一好的,從不與人發生糾紛。”
辛淮聽到這話,臉色一紅,差點一頭從案上栽了下去,剛剛升起的一點同情之心,也隨之散盡。
死者前兩日才因為欺凌弱小,被人打了,惹得兩人被牽連到此案中,卻還說什么從不與人發生糾紛,如此看來她的話語也不可盡信。
“咳咳,那你兒子這幾日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
“不對勁兒的地方倒是沒有,只是這次回來倒是掙了不少錢。”
“嗯?”
王巡檢瞥了一眼老婦人,眼底的殺意一閃而逝。刀疤若是將那些事情跟他老娘說了的話,就有些麻煩了。
他偏過頭去,對著身旁的同知沈利小聲說了幾句,見他點點頭,這才收回了目光。
不過這老婦人活著倒一直是個麻煩,等事情了結了,還是需要好好處理一下,至少不能讓她亂說話。
堂上,辛淮還在繼續發問。
“哦?那你知道你兒子在外面是做什么的嗎?”
聽見他的話語,老婦人做出思索的模樣,正準備開口。
“咳咳......”
沈利清了清嗓子,打斷了辛淮的問話,他朝著一旁的侄子使了個眼神。
“沈知法,你先給大人介紹介紹案情吧,一直這么瞎問不是回事。”
“是,二叔。”公堂之上,口稱叔侄,而不喊官名,可見根本沒有將辛淮放在心上。
等幾個衙役將老婦人帶下去后。
沈知法才款款起身,走到大堂中間,根本不管刺史大人的反應,直接說道。
“昨日四更,有更夫到州衙報官,說是在永豐巷發現了一具尸體,州衙立即派人前往永豐巷,在現場發現了一具尸體,背朝天,臉埋在雨水里,后腰有一處刀傷,被發現時已經身死。”
“現場有一張絲質手帕,上面的血跡已經被雨水浸泡消失,尸體不遠處還有一個帶著景芝樓標記的酒瓶。”
“又在不遠處的一戶人家之中,發現了兩具尸體,場面很和諧......”
“我們憑著這個酒瓶,找來了兩個景芝樓的伙計,一看死者,果然認識,兩個伙計都認出了正是前日傍晚在酒樓跟人打斗的刀疤。我們又根據這個線索,找到了跟死者打斗的那人家中,抓獲了兩名嫌犯。”
一大段話說完,他喘一口粗氣,拱手說道。
“這就是我們發現此案的經過,請各位大人決斷。”
圍觀的百姓也沸騰了起來,雖然都聽說發生了兇案,卻是都沒有在案發現場去看過,聽到沈言描述的現場,卻都不免頭皮發麻,感受到了兇手的殘忍。
“哼,哪還用著決斷,直接帶嫌犯吧。”
沈利直接將辛淮的話語搶了過來,發號施令道。
看著這叔侄一唱一和的表演,辛淮終于怒了。
他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指著堂下的幾人怒罵道:“本官還沒卸任呢,你們就當我不存在了嗎?”
見他這暴怒的模樣,沈利和王巡檢都是冷眼看著,沒有接話,但嘴角的嘲弄之意的確很明顯,我們的確是當你不存在了。
世界上最大的鄙視便是無視。
望著幾人的神情,辛淮心中一郁,做刺史做到自己這個地步的也算前無古人了吧。
想到這些他的頭又開始疼了起來,一陣陣的惡心感不斷的襲來,他臉色發青,額頭上冷汗直冒。
......
二堂之中。
馮師爺遞了紙條之后,便回到了二堂,陪著李全蠻有興致的閑聊了幾句。
不過大堂之中的話語確實不斷傳來,刺史大人,已落入到下風之中。
馮師爺臉上露出了急色,正思索著破局之策,思索了片刻之后,只能獨坐嘆息,東翁的臉面被這些人無情抽打,他自己也是十分的憋屈,真是無奈啊。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頭朝李全望過去。
只見李全正在悠悠地喝著茶水,一臉愜意地坐在椅子上,仿佛等會大堂上要提審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又回想到馬車上,李全好像有解決的法子,不免有些好奇的問道。
“小友可有辦法破去此局?”
李全將手中的茶碗放下,輕輕地說道。
“不難。”
外面的清風從半掩著的窗戶吹了進來,將他的衣角吹動。
馮師爺拂須訝然,已覺得有些看不懂他了,微微拱手道。
“還請小友賜教。”
“不敢,此事倒也簡單,他們今日想審理此案,不就是憑著手中有兩份供詞嘛,如果我能證明供詞是假的呢?”
“這......這怎么可能?”馮師爺露出震驚的神色,巡檢司的人都是精于此道的老手,怎么可能這么點事情都做不好。
李全微微一笑,在馮師爺的耳邊說了幾句。
“......”
馮師爺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不過望著李全的眼神再一次變了,這真的沒有讀過書嗎?
其實也怪不得他這么震驚,這些東西,倒也不難。只是寫出洗冤集錄的那位法醫學鼻祖宋慈,此時也才剛剛二十歲,還正在太學博士真德秀手下求學呢。
隨之而來的就是一陣惋惜,一番談吐下來,他對李全已經十分的欣賞了,加上東翁手中又無人可用,本想把他推舉給東翁的。
可惜,沒有讀過書就代表著沒有出身,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戶。此時若想做官吏必須要有出身,李全沒有出身,就代表和官途絕緣了。
這時外面傳來了辛淮的怒罵之聲,馮師爺起身笑道。
“該你了。”
“也好。”
李全跟著兩個衙役走了出去。
......
辛淮剛剛坐定。
馮師爺端了杯茶水送了上去,有些擔心的問道:“大人,沒事吧?”
辛淮掐了掐自己大腿上的肉,疼痛讓他清醒了幾分,他朝著馮師爺擺了擺手,讓馮師爺不用擔心。
他抿了下有些發干的嘴唇,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低聲道。
“帶疑犯吧。”他現在只想結束了這出鬧劇,好回去歇息歇息。
嗯?他這才發現茶碗底下又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正是李全說的那些東西。
看完之后,辛淮精神猛地一振,皺緊的眉頭舒緩了幾分。
“有意思了,若是如此為他撐撐腰也未嘗不可。”
堂下的幾人也是露出了得逞的微笑。
“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