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州很是苦惱，或者說他有些不明白，為什么獨眼龍這幫人餓的跟旱地里的蛤蟆一樣，還一口飯也不吃。
解釋已經是解釋過了，自己都給這幾個人說了，這同濟城、共濟會不是漢奸，只是尋常邊地百姓，為了能有個奔頭，不想再餓了肚子，創造的奇跡。
獨眼龍聽完他說的話，就跟聞了誰家的臭屁一樣，不消多說，一口粘痰就掛在李九州的臉上。
這口痰很黏，很愁，黃色的里子包著外面有些透亮的口水。
如果是后世，這一口痰就夠讓李九州發瘋了。
但是現在，李九州終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信仰。
的確，封建王朝也是有信仰的，而且不止單單是佛教、道教這些教派，如同后世一樣，有些人的信仰就是太平。
每一個時代都有那么幾個蠢貨，他們希望家國平安，希望百姓安居樂業，希望能用自己孱弱的身體，托起天下盛世。
獨眼龍就是這樣的蠢貨，幾天來的觀察，他知道李九州算是這同濟城中的老大，也算是這幫人的核心。
李九州有些驚異，身為階下囚竟然還能有如此骨氣，這獨眼龍也是個奇男子。
獨眼龍唾了李九州之后，他把手上的活計一扔，整個人斜站在地上，不說話，只是鼻孔輕蔑地看著李九州。
他的兄弟們也是如此，十幾個鼻孔朝天的人，就這么用鼻孔瞪著李九州。
李九州臉上還掛著痰。
這十幾個人，真真是不想活了。他們認為士可殺不可辱，況且，修完城，他們也覺得自己的命運，就是斥候的命運。
這十幾個人感到有些悲涼，神木堡破舊了很多年了，上面都沒有撥下錢款來修葺，自己現在卻在這草原上修一座城。
一座周長兩里的城，卻是修得如此簡單，鐵做骨，黃土做肉，只消燒了，一個個搬上去壘好，這一面城墻就行了。
有如此本事的人，卻不能為大明效力，有如此本事的人，卻在草原上當漢奸！知佛者，不懼惡鬼，卻懼佛滅，獨眼龍心中的佛，卻是要滅了。
槍、城、肉，這三樣東西，在獨眼龍眼力，就是天下大亂，也就是說他所維護的天下，終歸是維護不住。
信仰的崩塌，斥候被抓后的命運，與其幫賊人修好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不如現在就死了罷。雖然窩囊，卻好過這座該死的城是自己所蓋，也好過來日其他弟兄們在這城下吃苦。
李九州臉上掛著痰，也不擦，看了看同濟城城墻的進度，低吟著算了一下。
隨即開口：“再有3天，城墻合圍，你們走。”
獨眼龍鼻孔中的的輕蔑更重：“我等已然立志赴死，還妄圖誆騙我等繼續為奴？殺吧！寧愿不活，也給不在你們這些奸人手下茍活！”
說服一個想死的人，從來都不容易，漸漸地，共濟會的所有人聚集在這幾個人旁邊，四十個人圍了一個圈。
獨眼龍顫抖著身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全都不得好死！”
說完，渾身的顫抖卻消失，就像一頭絕境的孤狼，只是閉眼站在那里。
李九州心中有些酸，這個傻子甚至都不愿意聽自己說，這天下從來沒有缺少過這樣的傻子，可有的時候，天下間蠢貨的比例太小。
可到底，天下這樣的傻子卻是層出不窮，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就是為了自己的國，自己的家，邊塞的軍人是最苦的，不論是吃穿用度還是傷亡，他們是最慘的人。
邊塞軍人也是想家的，可家卻離自己很遠，家人的臉在年年冬夜的寒風里，漸漸模糊，家就成了他們的執念，國也就成了他們的執念。
“唉！”李九州嘆了口氣：“蠢貨啊！好大的幾個蠢貨！”
山溝里出來的老人們看著李九州，他們有些不忍，都是做過類似活計的人，知道其中的凄苦，也知道心里的盼頭是什么。
李九州像是打消眾人疑心似的擺擺手，而后又對著獨眼龍一行：“你們走吧，回去吧！”
而后又招呼大柱給他們幾個弄些羊肉，再牽三四只嫩羊贈與他們。
獨眼龍不相信，瞪著僅有的一只眼睛，好像一個鼓起的大豆，看著李九州吩咐。
李九州接過羊的韁繩，走在獨眼龍跟前，伸手將臉上的粘痰抹下，然后重重地擦在獨眼龍的身上：“你們走，牽著羊走！給你們的兄弟們吃點兒肉。”
說著將韁繩遞給獨眼龍，獨眼龍有些發愣，李九州笑笑：“希望你下次見到我的時候，能送給我除了這個以外的東西。”說著，指了指獨眼龍身上的粘痰。
“我們不是漢奸，也不是唯利是圖的商人，我們是一群活不下去的百姓，我們的組織叫同濟會，是想同濟天下的百姓，讓天下的百姓都吃上肉。不是誆騙你，今天你們走了，回去告訴你們的長官，這里只是一些活不下去的人。若是你們城堡里難了，過來我們這里牽走幾只羊，若是我們這里難了，我們會放狼煙，希望你們能前來搭救。”
獨眼龍捏著手里的韁繩有些愣神，李九州拍了拍他的胳膊：“你也知道，韃靼人的錢，到底不好掙，我們這個城，等人家滿意了，一塊大肥肉也要吃掉的。等這消息傳到北元首領們耳朵里面，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借你們的一把子力氣，幫我們修城，希望我們將來有難的時候，你們邊軍能救援我們一下。”
獨眼龍不說話，李九州有些訕訕：“畢竟，四十個人在這同濟城都稀稀拉拉的，何況這諾大的草原呢？”
獨眼龍依舊不說話，只是接過大柱手中的羊肉，幾個人美美地吃了起來。
李九州沒有見過這么餓的人，燙嘴的羊肉進了嘴，停都不停一下，直接就下了肚子，吃了兩串就是一個大大的飽嗝，長時間不吃東西，吃幾口肚子就撐開來了。
十幾個人卻依舊是不停，一塊又一塊的羊肉送到嘴里，卻舍不得咽，草原上出現了十幾個黑皮青蛙，腮幫子鼓得都要炸了。
他們拼命的咀嚼，卻是一口也舍不得再往下咽，直到羊油被嚼得順著嘴角漏了出來，才狠心咽下去。吃罷扭頭就走，怕李九州他們變卦，牽了羊，也沒敢開口要回自己的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