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氏眼見著禛已經要走出亭去,忽然便跪下道:“請皇上留步!”
吉靈瞧著她,就見海氏雙手捧著一盞荷花燈,膝行上前,急聲道:“皇上冤著婢妾了,并非婢妾不懂規矩,有意冒犯天子圣駕,請皇上恕罪……
她語音急促,一個字不敢停,只是高聲道:“皇上若是不信……婢妾斗膽,您看一眼婢妾這荷花燈便可知!”
說著,海氏便將那盞荷花燈高高舉起,呈到禛面前,滿眼殷切地注視著那盞荷花燈,倒仿佛這盞小小的河燈上托注了她全部的希望。
眾人見她如此,都將目光投向了那盞荷花燈。
亭內高高挑著的繡線燈籠極亮,照著那花燈花瓣內外剔透玲瓏,燈火下,禛便見那燈的底座上影影綽綽地似有字句。
他蹙眉,瞧了一眼蘇培盛。
蘇培盛會意,立即上前去,從海氏手中接過河燈,待得看清了字樣,眉目間不由得一動。
蘇培盛深深瞥了一眼海氏,這才將燈雙手捧到禛面前,躬著腰低聲道:“皇上。”
烏拉那拉氏默不作聲,只是斂手站在一旁。
禛掃了一眼蘇培盛臉上的神色,一伸手將那只荷花燈拎了過來,就著燈光仔細看了看,就見那荷花燈上座上用極端詳的紅色小楷,隱隱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將那字句一個個連了起來,低聲誦讀了幾句,原來那上面寫著的是:“以百味飲食安盂蘭盆中,施十方自恣僧,愿使現在父母,壽命百年無病,無一切苦惱之患……生人天中,福樂無極。是佛弟子修孝順者,應念念中,常憶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
禛見是佛經,神色一敬肅,眉目間的厭煩之意已淡了許多。
他熟讀佛典,自然知道眼前的字句乃是出自于《盂蘭盆經》
雖說這本經書歷來頗有爭議,但其中“目連救母”的故事,仍然讓人一提到這本書,便想到它所蘊含的,孝順父母,報答養育之恩的意義。
禛握住那只荷花燈,再開口時,語氣已經溫和不少,只是瞧著海氏,問道:“你在這河燈上……逐水送放抄寫好的經書?”
海氏盈盈磕下頭去。
再抬頭時,她面目莊嚴,正色道:“回皇上的話,是!婢妾自從被降為答應,遷出景陽宮,自知觸怒皇上,罪無可赦,日日以淚洗面,靜思已過。多虧在居處中,無意翻出一本前朝宮人留存的,孝懿仁皇后所編寫的《后宮常訓解》。”
聽她提到孝懿仁皇后,禛面上已是神色一震。
他盯著海氏不發一言,只是示意她向下說。
海氏直起身子來,向左右微微瞧了一眼,見烏拉那拉氏微不可察地對自己點了點頭,遞過來一個贊許的眼神,隨即便立即轉開了目光。
海氏心里漸漸更加冷靜下來,只覺得腦海中一片通透。
她定了定神,婉聲道:“婢妾每每翻看《后宮常訓解》,便如見孝懿仁皇后當年風華,十分親切!想孝懿仁皇后孝敬性成、淑范素著,鞠育眾子、備極恩勤,賢良溫厚,實乃后宮女子學習的典范。
婢妾閑居住處,深宮寂寂,便將這本書一字一句反復讀下來,便如在孝懿仁皇后面前聞聽訓誡,感受恩慈,獲益實多,深悔從前種種,都是婢妾的錯處……
她說到這兒,便抬手用袖子印了印眼角,方道:“皇上,今日正值七月十五,《盂蘭盆經》上說:‘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憶所生父母’
婢妾斗膽說句僭越的話——皇上是孝懿仁皇后撫育成人的皇子,婢妾既然是皇上后宮的人,孺慕之思總是一樣的!”
眾人聽她連“孺慕之思”都搬出來了,這般肉麻!
便有不少人臉上神情微妙,互相交換著眼神。
吉靈就瞧見齊妃皺著眉頭,一臉不屑地瞅著海氏。
裕妃臉上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兒去,滿滿的鄙夷已經是毫不掩飾的了。
吉靈低下頭,心里慢慢將過往的事情一幕幕串起來,仔細想了想——眼前的海氏,對答如流,思維縝密,明顯是腦袋瓜子好用的很。
她是裝瘋!
海氏自從被貶以來,一直都是裝瘋!——用裝瘋來淡出眾人的視野,用裝瘋來轉移眾人的注意力,用裝瘋來讓眾人放松對她的警惕和敵意。
這主意是誰出的呢?
是她自己?還是旁人?
倘若是旁人,這位背后教她裝瘋的人……
七喜就看自家主子垂著視線不說話,兩只手只是一遍遍自上而下地攏著袖子,面上神色古怪。
七喜心中不由得擔心,輕輕推了推吉靈手臂,低聲道:“主子……?”
吉靈微微搖頭,舉手輕輕放在唇邊,神情嚴肅,只示意七喜別說話。
她繼續著她的思路——今日中元節,方才也聽皇帝說了,御花園中放河燈,內務府為了安全與清靜,原是早就肅清了花園的。
何況現在已經快是宮門下鑰的時間了,那海氏是如何進來的?
誰能有這樣的本事,讓內務府睜只眼閉只眼?
海氏又是如何能將時間控制得恰恰好,在皇帝坐下來歇腳的時候,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地出現在御河對岸呢?
還有,海氏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御花園里放風箏,是否又有什么深意呢?
那風箏,又會不會是某種暗號——譬如是海氏和她背后之人相互聯絡、傳遞信息的方式?
吉靈這么想著,便見海氏磕下頭去,誠誠懇懇地道:“皇上,這河燈上所抄的盂蘭盆經,滿目皆紅色,并非丹朱所染,而是……婢妾為表誠心,咬破手指,用鮮血所寫!”
眾人聞言,都是心頭一凜,
婢妾一片孝心,為故去的孝懿仁皇后祈福,故此擾了皇上圣駕,請皇上降罪!”
齊妃淡淡耷拉了眼皮,轉頭對懋嬪低聲嘆道:“你聽聽,方才一口一個‘求皇上恕罪’,現在又是巴巴地道:‘請皇上降罪’!這海貴人還是從前那個輕浮性子,哄人的花樣多得很!
她滿面厭憎地用帕子掩住口,低聲道:“這什么鮮血抄經書,什么替孝懿仁皇后祈福,東拉西扯,一派胡言,虧她能自圓其說!”
懋嬪將臉藏在燈火闌珊處的暗影里,只是深深凝視著皇帝面上表情的變化。
隨后,她看向齊妃,緩慢地搖了搖頭,做了個禁聲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