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天氣一天天涼下來,九洲清晏里,禛放下御筆朱批,沉沉出了一口氣。
這一陣子,朝野上最震動一事,莫過于隆科多的家仆牛倫,挾勢索賄一案,事發后,牛倫主動奏報隆科多收受年羹堯、蘇克濟行賄。
禛沒有給隆科多太多回轉的余地,直接下命斬牛倫,罷免隆科多的尚書職,命他前去勘察中國與俄羅斯的邊界。
“舅舅。”禛在心中無聲地對隆科多道了一聲。
他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又拿起了一份彈劾田文鏡的折子,皺眉一看,只見彈劾人是朱軾。
此人與福建按察使孫國璽有過共事,而孫國璽——還沉默地等在下面。
明明是秋風颯爽的季節,這位按察使大人卻出了一身的冷汗。
田文鏡到河南后,自從封丘罷考事件之后,便手腕強硬、嚴厲鎮壓,彈劾罷免河南官員二十多人。
一時間眾怨紛紛,無奈有皇帝撐腰,河南當地官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但朝中就不一樣了,田文鏡處于孤立的境地,不怪有人彈劾他。
禛細細看完了折子,瞧了一眼孫國璽,慢慢道“田文鏡此人,秉公執法,一無避忌、放膽為去,卻屢受彈劾,你覺得為何哪?”
孫國璽擦擦地打了袖子跪下來了“回皇上的話,奴才以為,若是論能力、手腕、田大人都堪稱一流,只不過……只不過……”
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緩緩道“往下說。”
孫國璽低聲道“君子正位,總講究個外柔內剛,田大人驕則失禮,失禮則人離。”
禛的眼光冷冷地從他臉上掃過去,將那張折子向桌案上一扣,淡淡道“驕?他驕什么了?”
孫國璽聽著皇上話音,便知說錯了話,立時道“奴才糊涂,奴才不是這個意思,一時口拙舌笨,詞不達意了。”
禛靜靜瞧著他道“朕每次遇到和你共事的人,凡是提到你,沒有不夸獎你的——我過去估計你是官場沉浮,難免要取悅大伙兒,現在看來,你竟是為了去不得罪人,連正務都放在第二位了,竟專心做這門有禮沒禮的學問了。”
孫國璽大驚,立即磕頭,顫聲道“奴才惶恐!”
禛嘆了一口氣,背手站起身來,在龍案旁邊踱了幾步,才緩緩道“朕登基二年,西北戰亂、四年,新政初定,邊境貧弱,朕的擔子不輕,難免要有田文鏡這樣的人來分憂。你說田文鏡被孤立是因為不懂得外柔內剛,朕看著如今朝廷上,倒是覺得一味想著“柔”取悅同僚上級的臣子很多,敢于力行新政,辦理盡心,謝絕私交,一心為公的人……哼,少了!”
孫國璽額上的冷汗滴了下來,將頭抵在地上道“皇上訓誡的是!”
他一邊說,一邊眼中見著明黃烏金的靴子已經走到了自己面前。
禛放緩了口氣,道“起來吧。”
孫國璽連連道“奴才當跪著聽皇上指點。”
禛彎腰,伸手親自扶了他起來,孫國璽惶恐不已,便見皇帝深深瞧了他一眼,道“朕用人,君臣交心,無甚訣竅,只有‘至誠’二字。“
孫國璽眼中一紅,道“……奴才知道。”
禛踱步到九洲清晏正殿門前,背手望著遠處的前湖與勤政親賢殿,沉默了一晌,才緩緩道“朕不怕說給你聽皇考在時,朕便是孤臣——一度窘迫至極,茫然四顧,并無恃援!朕知道這孤立的滋味。
國家用人,但論賢能,不當限以出身——自古以來,名臣良輔,也未必個個便是科甲出身。田文鏡此人,一心為公,大力行政,不善矯飾,不搞沽名,值此關頭,朕更不能使此等人陷于風口浪尖,寒了心意!”
他轉頭望著孫國璽“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孫國璽立即磕下頭去,道“皇上放心,奴才明白,奴才回頭便去提點幾位大人!”
禛點了點頭,低聲道“跪安吧。”
孫國璽走后,禛緩步走到龍案前,提筆在另一旁田文鏡新呈的折子上,筆鋒頓了頓,寫下“難為你得此數句議論,爾若不負朕,朕不負爾,勉之!”
筆墨太監靜靜地在旁邊伺候著。
殿中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殿外,小太監們點起了宮燈,燈火闌珊地映照在前湖的湖水中,襯著背后飛檐流壁,宛若仙境。
“什么時辰了”禛放下御筆,蹙眉問蘇培盛。
蘇培盛估摸著皇上是差不多要問這句話了,眼睛是一直瞅著西洋鐘的,這時候清清楚楚地報了鐘點,上前就輕聲提醒道“皇上不如也歇會兒眼睛罷?都看了半日了!”
禛拿著手里的折子,一時間沒舍得放下,又改了幾份,只覺得太陽穴一根筋隱隱跳動,實在是看不懂了,才揉了揉眉心,將筆放在筆架上。
蘇培盛一揮手,對等在下面的敬事房總管太監輕聲道“老陳!”
陳公公麻溜地就上來了,遞上了烏木綠頭牌給禛,滿臉堆笑道“皇上……”
他話還沒說完,禛便道“下去吧。”
這就是不翻牌子的意思了,陳公公見皇上一臉倦容,差不多也料到了如此結果,臉上半點沒有猶豫地磕頭,行禮退下,卻聽皇帝在身后道“且慢。”
陳公公應了,轉了身,將牌子又送了上去。
禛伸了手,緩緩滑過一道道牌子,滑過那塊刻著“宸嬪”兩字的綠頭牌,見牌子上綠色漆面,因為次數太多,已經被翻得有些脫落,便皺眉道“宸嬪這塊,應當重制新牌。”
陳公公回頭向身后小太監看了一眼,那小太監立即上前來,呈上一只托盤,內中正是一只新的,刻著“宸嬪”兩字的綠頭牌。
陳公公笑著,恭恭敬敬地對皇上道“奴才前些時日便也瞧見了,早對內務府報了這事,只是做新牌子耽擱了幾天時日,今日剛剛才送來,奴才便遞來了。”
禛眼也不抬,伸手指了指陳公公,點頭道“很好,細致。”
陳公公一張老臉立即笑開了一朵花兒,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哼哼唧唧地道“奴才惶恐,謝皇上夸獎!”
陳公公見皇上伸手,在眾多綠頭牌之上,微微停頓了一下,立即大著膽子賠笑道“奴才緊催緊趕著內務府的人做這塊綠頭牌,也是想著皇上疼愛三公主,宸嬪娘娘這塊牌子,奴才一天也不能耽擱哪!”
禛眉眼泛起一片溫柔,他起身向外走出,口中對蘇培盛命道“天然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