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銘坐在地上,四周的事物,已經被清理得七七八八。
瞎子手里揣著橘子,走了過來,自剝自吃。
阿銘抬起頭,看向瞎子。
瞎子伸手指了指地面,道;“不嫌臟啊?”
血族的可愛潔癖呢?
阿銘沒做聲。
瞎子走過去,用膝蓋輕輕頂了頂阿銘的后背:
“行了,行了啊。”
“主上呢?”
“回去了。”
“回奉新?”
“回鎮南關了,西邊,公孫志已經去追了,宮望也受命去了,問題不大。”
至少,奉新城是不會有什么問題的。
“我現在很不想和你說話。”阿銘說道。
“這讓我沒法接了,我這么好說話的一個人。”
阿銘點點頭,
“我要是再和你說一遍,我距離殺死年堯,就差那么一點點,你會說我像祥林嫂。”
“我不會這么說。”
“你會這么想。”
“對。”
“我如果和你說,我現在想去刺殺年堯,你又會說我沖動,腦子進血了。”
“你現在還很虛弱。”瞎子安慰道。
“你無法感同身受。”
“但我能在理性上共情,主上憤怒,是因為他看見了年堯對自己的輕蔑,再加上那些刻意弄出來的……死法;
你呢,
你倒是不在意這些人,
你在意的是酒壇,人彘;
其實,年堯想撩撥的是主上,不是你。
可能,你在他眼里,就是個……差點將他弄死的妖精?”
“你的意思是,我這是在自作多情的憤怒?”
“如果憤怒還要講究理性的話,這世界就太和諧了,他觸碰到了你的怒火,真正的怒火,我懂。
就像是這世上有溺嬰風俗的地方真不少,遺棄、虐待的則更多,但魔丸不會在意;
但如果當著魔丸的面……”
阿銘站起身。
“哪兒去?”
“和你說話,真沒意思,你當自己的是旁白,分析我的心理給誰聽呢?”
“有時候自己反而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只會本能地沉浸在情緒里頭。”
“你走開。”
“我走開可以,你去哪兒?我不建議你單槍匹馬地去找年堯,首先,人家在西邊,也有人在追了,追到也就追到了,追不到……也就追不到了。
這就像是主上上次在望江江面時那般,碰巧一對江湖高手夫妻閑得沒事兒干,就撞上了。
但也就那一個機會,你已經錯過了。”
“你閉嘴。”
阿銘伸手攔住一輛推著尸體的獨輪車,示意那個推車的士卒離開,士卒應諾后走開。
隨即,阿銘將尸體推入到一側帳中,帳篷內整齊地排放著尸體,驗明身份后,會被火化,他們的家人,無論是民夫還是輔兵,都會得到對應層次的撫恤。
瞎子跟了進來。
阿銘低下頭,在身前尸體脖頸上咬了一口。
不是剛死的人,時間長一點,哪怕就半天,味道也會變得很差。
瞎子沒喝過血,但以前沒少聽阿銘嘮叨對于品血的道道。
“做什么?”
“早點恢復。”阿銘抬起頭,回答道,“先用他們的血,能恢復一點是一點,最后,再給他們報仇。”
“你不用和我解釋這個。”
“怕你會對主上說。”
“不是我說的。”
“那是誰?”
“好吧,是我。”
瞎子搖搖頭,“你休息休息,過陣子就自己回鎮南關吧。”
阿銘沒回答,換了具尸體,咬了下去。
瞎子走出了帳篷,
又掏出一個橘子,一邊剝著一邊走。
“主上。”
梁程進入帥帳。
“年堯往西去了。”
“屬下知道了。”
“我現在腦子有點不清醒,所以,接下我說什么你就聽什么,但最后拿決定的事,得你來做。”
“屬下明白。”
“我覺得年堯不會選擇去打奉新城,哪怕是瘋了,也不可能,但我也并不認為宮望和公孫志能夠抓到他。”
鄭凡起身,走到沙盤前,
“宮望和公孫志必然會選擇策應奉新城的方向去抓捕,這是政治正確的考量。”
不管年堯是否直奔奉新城,這兩位總兵,必然會先行一步確認奉新城以及其外圍的安全。
“被燒掉的那個軍寨,以前是存糧的,這證明年堯對晉東很是了解熟悉,雖然情報時效性出了點問題,但這沒什么好奇怪的,而他冒險只率這點人馬翻山越嶺地過來,其目的,很明確。
就是為了阻止我們這次的征伐。”
鄭凡雙手用力揉了揉臉,
“繼續往西,也是為了吸引我的兵馬回援,我如果是他,必然會貼著南面靠近山脈的地方走,以保證自己可以隨時退回山里,盡量避免被我軍圍堵住。
其實,我心里甚至想著,我非不去看顧他,不派兵馬回去,讓他就在晉東自個兒瞎轉悠去。”
梁程站在那里,安靜地聽著。
“不行……”
鄭凡搖搖頭,道;“你現在先說說你的想法,我不能太著重關注于他,否則不管正著想反著想,都會被他影響。”
梁程點點頭,開口道;“主上,年堯的此舉,其實很有咱們以前的風格。”
在翠柳堡起家時,
在盛樂城發展時,
在雪海關發家時,
都是兵兵行先險招,孤軍深入。
好不容易一次正兒八經地打算“以勢壓人”,結果面對了曾經的“自己”。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當年堯本人出現在晉地時,若是按照我們原本的計劃,渭河以南的楚軍主力,在沒有絕對話事人在的時候,還敢不敢主動揮師過河北伐上谷郡。”
鄭凡點點頭,道:“這是我們先前制定方略時的問題所在,我們太過于注重對方主帥的想法,雖然兩軍交戰,對方主帥的性情必須要算在里頭,但現在,人家主帥不在家時,我們的計劃,竟然面臨全盤落空的局面。”
“是屬下思慮不周。”
“不,不是你的問題,我當時也覺得你的方略很好,也很符合我的口味,但現在的問題是,原本設想的是我們先出招,結果現在是年堯先出招了。
上谷郡,
渭河,
對岸的楚軍,
接下來,
咱們該怎么辦?”
“主上,屬下心里有個猜測。”
“哦?”
梁程走到沙盤前,道:“其實,兩軍對壘如下棋,無非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互相預知對面的預判。
而我們越是想要預判對面主帥想要做什么,對面,其實就越是會故布疑陣,來錯誤地引導我們的判斷。
在一些事情上,我們是平等的。
這次伐楚,我們現在動用的,是晉東自己的力量,兵馬、儲備、民夫等等,都是咱們自己的。
一個國家的動員,想要催動起來,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楚國,應該也沒動員自己的全部,哪怕他們第一時間就做了準備,但不到萬不得已時,那位攝政王也不會去發動真正的國戰。
也就是說,咱們手里的牌,和年堯現在手里的牌,其實是明著的。
年堯的這支山越人組建的精銳山地兵馬,是奇招,但也在可接受范圍內。
我們會面臨的問題,他也一樣會面對,我們會有兵馬不足的問題,而在大勢上處于劣勢的楚軍,只會更嚴重。
我們可以隨意地南下,是突破,是迂回,是打草谷,都沒問題,他們呢,就比如這次,其實,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
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阿程,我剛打算跳出來,你這又給我繞回去了。”
梁程手指著沙盤上的鎮南關,再從鎮南關一路沿著山脈向西;
“他就這么不管不顧地一頭悶進來,我不信他年堯不怕死。”
“我剛剛不是說了……”
“不,主上,您在嘗試著排除年堯故意對您造成的影響時,興許,這可能就是他的目的,咱們,得看,得細看,而且還得大膽地看。
他既然進來,就會想辦法再回去,而且是,安全地回去。
最后,
繞了這么一大圈,總不能是白折騰,他還得順手撈個好處,而且這個好處,絕對值得他年堯辛苦跑一趟。”
鄭凡目光盯著沙盤,他信梁程的話,一直都信,其實,梁程帶兵打仗的能力,真的不比老田弱。
“他要回去,不可能再調頭,呵……”
鄭侯爺伸手,指了指蒙山。
蒙山以南,是范家的地盤,而范家已經鐵了心給燕人當狗了,相當于是燕人嵌在楚國境內的一顆釘子。
“他想要,拔掉范家。”
鄭凡忽然又笑了,微微皺著眉,
“也太……不可思議了,他就這點人而已。”
“主上,當年咱們第一次攻破綿州城時,才多少人?
當年咱們拿下雪海關時,茍莫離估計也是一臉地不可思議;
當楚國攝政王在城墻上看見咱們的軍旗時,在也應該是一臉不可思議。
范家的地盤,屬下之前陪公主和三夫人去過,范正文是個老狐貍,可能不精通打仗,但卻精通如何保存家底。
范家的城,依靠蒙山而建,是一個體系,易守難攻;
同時,范家南面,屈培駱的那幫人,已經給范家撐開了一道極大的屏障,相當于是緩沖區,一旦楚軍想要進攻,范家就能提前得到警訊,一旦固守待援,真的很難啃下來,死多少人耗費多少時日先不算,咱們侯府,也不可能無動于衷,最初主上您安排金術可鎮守鎮南關,不就給他安排了一個任務么,一旦楚人準備對范家動手,金術可可自行決斷,調兵出上谷郡入楚進行策應。”
“阿程啊,我是信你的判斷的。”
鄭侯爺先拍了拍胸脯,
“但我還是覺得很扯。”
“主上,屬下覺得年堯肯定在蒙山一帶有后手的,一旦準備動手時,楚國最引以為傲水師直接順著江河北上,一為接應年大將軍,二為鉗制范家。
隨后,
年大將軍憑著這支奇兵,再搭配其準備的后手,自范家背后,防御最為松散也是范家最為放心的蒙山發動突襲……
主上還記得么,當初您和那位楚國柱國鏖戰時,金術可也就帶了那么點奇兵,最后翻轉了整個戰場的局面。”
“停停停,你說得,我懂,我的意思是,呵……”鄭侯爺舔了舔嘴唇,“越是覺得很扯的事,在高段位選手面前,就越可能是真的。”
“你的馬屁和你的人一樣,總是那么生硬。”
“所以,接下來,你覺得該怎么辦?”
“救范家?”
“到底是小六子的親戚啊,不能見死不救的。”鄭侯爺說道。
“有兩種救法。”梁程說道。
“先說注定會被排除的一種。”鄭侯爺笑道。
“以侯府名義,向朝廷、穎都、望江水師發公函,要求他們參與協助,再調李富勝那一部入晉東進行策應,我部在渭河擺開陣勢進行佯攻,同時,分精兵,走蒙山,接應和支援范家。”
“缺點呢?”鄭凡說道。
“添油戰術,見效很慢,最重要的是,上次伐楚之戰結束后,望江水師的戰船折損太多,現在估計也沒恢復過來,正面對上楚國水師,勝算很低,而且,得寄托于范家創造奇跡,范正文指揮得當,固守待援。
畢竟,除非公孫志能夠成功地攔截到年堯,否則,年堯就注定先手在前,我們的應對,只能步步被動。”
“好,我知道了,所以我直接排除了這個提議。”
鄭侯爺搖搖頭,道:“我不喜歡,把奇跡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我寧愿自己找個破燈自己來擦,出不出奇跡的火花無所謂,至少是自己把自己給玩兒死的,死了也不虧。”
“那我們就選擇第二條吧。”
“屬下遵命!”
“哎,哎,阿程,你就不怕我是裝的,都不直接說一下了?”
“屬下相信主上。”
“我還是說說吧?”
“主上請。”
鄭凡伸手,點在沙盤上,從上谷郡挪到渭河,再自渭河向西,
同時,
開口道:
“原定部署中,金術可將率一支輔兵渡渭河西下以求和范家接應。
現在,
改了;
原定兩萬兵馬,變為五萬;
原定的佯攻變成主攻;
原定的金術可為這一路統帥,
改為,
本侯親領;
你為主將,金術可、茍莫離為副將。”
梁程拱手道:
“他年堯求快,山越部族兵,跑山路很順暢;
那咱們也求快,鐵蹄長驅直入,無視后路,無視兩翼,看看到底誰快!
他年堯既然敢借我晉地的道后入范家;
那咱們,就大大方方地借他楚國的路,去救援范家……
我要將年堯,
堵死在范城!”
“這是一場豪賭。”梁程提醒道,“一旦出了差池,屬下會誓死保護主上安全歸來,但我侯府之積攢之精華,也將付之一炬。”
“別人都欺負到腦門兒上了,咱們能慫么?年大將軍想教教我到底該怎么打仗,雖然是故意激怒我,但他心里,應該真的認為我不配做老田的傳承弟子。
行吧,
不配就不配吧。”
“這一點,屬下看出來了。”
“哦?”
“可能是因為被阿銘撞破,也可能是故意為之,原本,年堯最穩妥地應該是順著山脈,靜悄悄地繼續移動,哪怕被發現了,也不聲張,全速趕路。
但他沒忍住,亦或者是不想忍。
在年大將軍看來,
當對面是靖南王時,他會老老實實地當縮頭烏龜挨打;
但對面是主上您時,他覺得自己能了,然后,開始秀了。”
“哈哈。”
鄭凡伸手放在了梁程的肩膀上,
拍了拍,
沒有以往對其他屬下的那種故意示恩人,而是純粹的哥倆好。
“但年大將軍,肯定想不到,我是老田培養的沒錯,但一直以來,真正指揮打仗的平西侯爺,并非是平西侯爺本人吶。
晉地走了個靖南王,
但我平西侯府里,
還有一個靖南王!”
數日之后,
公孫志率部來到了奉新城下,奉新城,平安無恙,連其外圍都沒有遭受到來自那支流竄楚軍的襲擾。
恰恰相反,城內對于這支自家本該出征兵馬的忽然歸來,表現出了一種極大的震驚。
城門瞬間緊閉。
公孫志見到這一幕,心里幾乎要郁悶出血來。
直娘賊,這是以為我要造反么!
不過,公孫志還是馬上壓制住了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帶領已經疲憊的手下,繞過奉新城繼續向西追去。
“累死了多少人了?”
“回將軍的話,兩百多人。”
不是累趴下了,而是累倒了,沒法走的,為了避免暴露行蹤,都被殺死,尸首也被處理。
年堯舔了舔已經干裂出血的嘴唇,
“呵,果然,別談什么牲口不牲口的,這世上,真正最耐糙的,還他娘的就是人!
前頭,接應的,要到了吧?”
“回將軍的話,過了前灣,應該就能接觸到水師的人了。”
“行,也差不離了,告訴這幫牲口,再提點勁,等接應到了水師后,在船上歇息,等到了范城,那可是大楚的財神家,本將軍讓他們金銀珠寶美人管夠!”
“喏!”
年大將軍挺了挺胸膛,
回頭望了望,
原本追擊的燕軍,果不其然分道去了奉新城,這也給自己減緩了不小的壓力。
“啊”
年大將軍伸了個懶腰,
左手叉著腰,
“年大烏龜,年大烏龜,呵呵;
這世上,
也就王上能讓我老年當奴才;
也就靖南王能讓我老年當烏龜。
姓鄭的,
老子的這一手,
你沒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