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鄭凡坐在船上,手里拿著一杯大澤香舌。
以前喝茶時,鄭凡也就懂得這一道,卻一直到現在才懂得到底應該怎么喝,這茶,得泡釀開,得一點一點的沾唇;
這茶和酒一樣,后勁足,所以得慢慢品,將那種讓人頭腦舒服暈眩的感覺給拉長和分攤出來。
擱以前,鄭凡其實是拿它當“安眠藥”,喝完一大杯或者一大缸就悶頭大睡。
這法子,還是范正文剛教的。
范正文這家伙確實是個妙人,教得很細心。
“沒想到,這喝茶,還有這么多的門道。”鄭凡笑道。
“侯爺,之前下官也未曾料到過打仗,有這么多的門道,這世上,還是得講究個術業有專攻,能全知全能的,幾乎是不存在的。”
“我只見過一個。”
“哦?”范正文好奇道,“敢問侯爺是哪位高人?”
鄭侯爺搖搖頭,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
看出鄭侯爺心思的屈培駱開口道;“侯爺先前所吟之詩句,格局氣象都可稱宏大,但末將有一事未明,如今咱們這船,可行得不快啊。”
船正逆流而上,再加上運載的人和貨比較多,還得和岸上行軍的兵馬進行呼應,自然是快不起來的。
范正文則開口道;
“侯爺這句詩,講的不是此番這次咱們回去,而是講的上次侯爺率軍乘船入楚,親自開辟燕楚之戰的新格局。
彼時侯爺雄姿英發,麾下虎賁蓄勢待發,深臨舟船,卻如鯤鵬展翅,燕楚兩國百萬大軍對峙之格局將由侯爺親破。
兩岸之猿聲,無非是楚軍之無能發怒,不值一提;
此等意切,此等激懷,此等瀟灑,
萬重山之越,也只是等閑。”
屈培駱聞言,無可奈何道:
“唉,不該問的,丑角兒竟是我自己。”
楚地多戲,各種班子層出不窮,搞笑取樂的丑角兒形象其實早就有了。
而上次伐楚之戰中,鄭侯爺率奇兵入楚,先燒了雍城再堵了攝政王,隨后,反身一擊,將前來勤王保駕的屈培駱和其青鸞軍拍死在了青灘上。
但,誰又能想到,如今眾人卻能同坐一條船,同飲一壺茶呢。
“嘔!嘔!”
嘔吐聲傳來。
倒不是有人故意想要對這種“不要臉”的吹捧產生了什么生理不適,靠著船舷嘔吐的是一個年輕的小親衛,不過卻身穿銀甲,顯示出其不凡和看重。
是陳仙霸。
“仙霸啊,第幾次了?”鄭凡問道。
陳仙霸吐完了,擦了擦嘴角,抱拳道:“侯爺,屬下不經事兒,給侯爺多丟人了。”
范正文則開口道:“陳小弟年紀輕輕就陣上斬殺楚國柱國,若這也算不經事兒的話,那范某,就真的無顏在此繼續坐著喝茶了。”
范城外一戰,獨孤家的大軍被推,獨孤牧親領中軍斷后,最后戰死,斬其首級者,就是陳仙霸。
按理說,這種軍功,再大賞特賞也毫不為過,最后,平西侯爺將其從金術可的親兵營那兒調到了自己的錦衣親衛之中。
沒人會認為平西侯爺有功不賞,事實上,這才是最大的賞賜,世人都清楚,當年的平西侯爺就是被靖南王帶在身邊傳授的。
本身就有軍功傍身,再在平西侯爺身邊歷練和耳濡目染個幾年,再放出來后,那必然是一飛沖天,直接可以獨當一面。
“仙霸啊,你不是說過自己最擅長打漁么?”
“回侯爺的話,屬下說的打漁不是坐漁船打漁,而是一個猛地扎進水里去抓魚。”
鄭凡聞言,點點頭。
正宗燕地出身的人,十個里頭有九個都是純粹的旱鴨子。
也正因此,新一輪的望江水師組建,將吸納進極大一部分的晉人。
“再適應適應就好了,不要害怕,為將者,不說你處處可以精通,但任何方面也都應該有些涉獵,日后伐楚或者攻乾,這兩國的水師都將成為我大燕鐵騎所面臨的難題。”
“多謝侯爺教誨,屬下明白,屬下回去后會去練習水性。”
“嗯。”
“這孩子是個有福相的,侯爺好福氣。”范家老祖宗自船艙內走出。
范正文起身,屈培駱猶豫了一下,也起身。
擱以前,屈培駱是主子,甭管范家老祖宗輩分多高在他面前都只是個奴才,但現在已經重新來過了。
正式場合下,就是燕國皇帝,在這位面前也應該算小輩的。
鄭凡依舊坐在椅子上,沾了點茶水,慢慢地抿著。
范家老祖宗坐在先前范正文的位置上,看著鄭凡,笑道:“侯爺不信?”
“信的。”
似乎是鄭凡的冷淡回應讓老祖宗有些不知該如何往下接,場面,略顯尷尬。
范正文開口道;
“其實,真正的應該是侯爺本身就洪福齊天,咱們這些人,也是因為跟在了侯爺身邊,才得以分潤了這部分福氣。”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經典馬屁。
老祖宗瞥了自己這孫子一眼,不得不說,這孫子說話的本事,確實是厲害,可偏偏,在自己面前卻總是故意惹自己生氣。
鄭凡放下了茶杯,搖搖頭,道:
“本侯信命不假,但本侯從不會覺得自己是命好的那一批。”
緊接著,
鄭凡伸手指向陳仙霸,道:
“你也一樣,你覺得自己的命,好么?”
陳仙霸猶豫了一下,
但到底面對的是平西侯爺,他一直以來的偶像,且在加入軍中又經歷了這一場由侯爺親自主導的長途奔襲獲勝后,平西侯爺在他心底,宛若神祇;
“回侯爺的話,屬下覺得自己的命……很好。”
“年大將軍的命好么?從一介奴才,爬上大將軍的位置,現在呢?
獨孤牧、石遠堂,他們倆的命好么?數百年家族福報,落在他們的身上,結果呢?
命好,不能沾沾自喜,因為你不知道你面對的人,他的命,是否還要好過你?
本侯說自己的命也就一般,你們可能不信,但實則確實是這般的,在這一點上,本侯還真沒必要去故意謙虛拔高什么。
多少次,本侯也是命懸一線,有靠機遇脫險的,但絕大部分時候,都是靠那一口氣強行撐出來的。
另外,
在本侯的手中,已經死了很多自認為命很好的人了,多到本侯自己,都已經沒辦法數得清;
他們之中,有些個的命,是連本侯都羨慕的。
命是水,自己是茶葉;
雖說有人會說,什么山泉水亦或者是什么老口井的水煮茶更好喝,但本質上,茶的好壞還是看這茶葉,茶葉不好,加再多的水,再好的水,也是枉然。”
金術可跪下,磕頭,
“屬下謹記侯爺教誨!”
屈培駱也起身行禮。
老祖宗則有些不滿道:“侯爺,您這可是真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嘍。”
鄭凡點點頭,
“再這般與本侯說話,本侯就命人將你脫光衣服吊到桅桿上去。”
“……”老祖宗。
范正文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老祖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但最后還是起身行禮:
“老身知錯了。”
“范家以前是奴才的時候,在自家家里,也是土皇帝,后來在范城時,更是實打實的一方小諸侯,頭上沒人管著,反正怎么說話怎么做事都可以看心情隨個心意。
但此次范家舉家搬遷入燕京,
以客家之身份,入燕國官場,你孫子必然會小心翼翼的,這一點,本侯不擔心;
你呢,
榮華富貴大概是有的,但這大半輩子孤芳自賞種花養草的孤僻脾氣,再不收斂收斂,遲早也會被鬧出事端來。
別以為皇帝會看在什么親戚情誼的面兒上多照看你,這么說吧,皇帝在這方面,和本侯很像。”
范正文忙行禮道:
“多謝侯爺指點。”
“老身,老身,老身回屋歇息了,老身就不該出來,侯爺,老身告退。”
老祖宗實在是架不住被這比自己孫子還小得多的男子像訓孩子一般訓斥,只得起身離開。
她走后,在場的男人們都笑了起來。
“唉。”
范正文嘆了口氣,道:“其實,下官真想去侯爺所在的奉新城,想來,日子能過得更自在一些。”
鄭侯爺搖搖頭,道:
“你去本侯那兒沒用,本侯那兒有比你更厲害的理財能手。”
“……”范正文。
瞎子更注重于具體的事務,思想政治、官僚體系建立這方面,四娘,則是財政上的操盤手。
這幾年,鄭侯爺能在戰場上屢立戰功,真的離不開四娘在家里的經營,四娘,就是鄭侯爺的蕭何。
范正文的本事和四娘相沖突了,二人都在財政大局觀和設計上重疊了,如果只是做下面的一個負責一類的頭目,其實用不著范正文這種級別的。
而且,侯府如今是實質上的晉東“國”了,財政,怎么可能操之于外人手里,那就真的是一點秘密都沒了。
“侯爺您,還真是直接呢。”范正文苦笑道。
“直來直去就好,彼此都舒服,去了燕京后,好好干吧,幫皇帝,好好地把大燕的財政理順,讓大燕早日恢復元氣。
這種打了一仗,能打贏,卻還得再撤軍的仗,本侯是不想再繼續打下去了。”
打贏了,還得退,至多搶一把走人,看似賺了,但距離真正的開疆拓土比起來,還是欠缺了實實在在的過癮。
只可惜燕國地盤雖大,卻沒辦法持續地開展戰爭后勤補給。
“侯爺放心,下官定然竭盡所能。”
屈培駱開口道;“侯爺,末將該如何安排?”
他問得很坦蕩。
“你自己想怎么安排?”鄭凡問道。
“當然是聽侯爺您的吩咐。”
“你啊,還真不是很好安排。”鄭凡伸了個懶腰,“范城這里,已經安排了人了。”
是茍莫離。
“鎮南關,安排你嘛,不合適,你不敢接手,本侯也不放心;
雪海關的話,雖然本侯對雪原的羈縻之策已經出了不小的成效,但到底是沒能真正騰出手來徹底地給雪原整合一番,你在雪海關,本侯也不放心,大成國的殷鑒不遠啊。
玉盤城的話,距離那邊,太近了,本侯又怕你被拉攏。”
屈培駱的眼角抽了抽;
屈氏少主覺得自己響應了鄭侯爺先前的話,挺開誠布公的了,所以不顧自己的身份尷尬主動開口詢問自己以后的安排;
誰成想,平西侯爺還真是踐行了他剛剛說的話,自剖心跡得讓他都有種找個縫鉆進去的感覺。
而在范正文耳朵里,聽到“被那邊拉攏”這些話時,只當自己沒聽到。
鄭侯爺手撐著下巴,
笑道:
“這樣吧,擱外頭,我是真挺放不下心你的,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這次范城能堅守下來,也多虧了你。”
如果是范正文自己來守的話,范城,至多也就兩天光景,不能再多了。
再者,屈培駱本來就是受到過屈氏良好家族教育傳承的“高材生”,當初之所以在青灘上輸給鄭侯爺,也是因為手生,這兩年,倒是蛻變得成熟許多了。
鄭侯爺話鋒一轉,
“奉新城還缺一個總兵來負責奉新城的防務,交你了。”
原本奉新城的防務,名義上的正副主管,是薛三和樊力,這倆其實也就掛個名而已,交給屈培駱,正合適。
屈培駱跪伏下來,
“謝侯爺。”
“你會覺得,我在故意奚落你么?”
屈培駱搖搖頭,道:
“侯爺您這是大魄力。”
為了一個“奚落”,而將自己身家性命交出去,也太瞧不起人了,也太天真了。
“那就好。”
鄭凡站起身,
“就這樣吧,我回船艙里歇歇,對了,后頭跟著的楚人兵馬,還跟著么?”
屈培駱回答道:“應該還跟著的。”
鄭侯爺所在的這支隊伍,并未選擇最短的距離回奉新城,而是繞了一點,走大江,北上再入望江,最后,先到穎都那兒去。
因為路程距離導致的信息差,
鄭侯爺這里還不知道,他已經被封“平西王”了;
同理,燕京城那邊剛發出了封王的旨意,也不曉得大燕的新王爺干出了于數萬人面前給楚國大將軍行割禮的壯舉。
不過,鄭侯爺倒是收到了來自燕京城的第一道旨意,太子,要來了。
在自己離京前,皇帝就與自己說過要將嫡長子送到自己那兒去。
一來,這是皇帝和平西侯府關系深厚的象征,二來,也是姬家的傳統,一如先帝和李梁亭之間的友誼與信任就是在小時候確定下來的;
但,這一次這時候送來,也包含著皇帝對自己的全力支持。
鄭侯爺打算親自去穎都接太子,哦不,接的不是太子,而是小六子家的孩子。
這點面子,還是應該給小六子的。
也正因為走了“大道”,一定程度上,算是脫離了范城的實際控制范圍,再加上這次兵馬除了留守給茍莫離用的,其余要回去的兵馬,也分了好幾路和好幾個批次,所以,鄭侯爺現在身邊,船上的和船下的護軍,其實不算很多。
但就是這樣,楚人也不敢主動來攻,楚人集結來的主力還在范城以南的,這邊綴著的楚軍,則是附近楚人軍堡和縣城里的守軍。
與其說他們是在驅逐“燕人”,倒不如說是在“歡送”。
屈培駱思慮了一下,道:
“應該還會再跟一段路。”
“也是辛苦他們了,呵呵。”
鄭侯爺拍了拍屈培駱的肩膀,轉身,走入了自己獨居的船艙。
四娘此時正坐在那里看著賬簿,同時還在寫寫畫畫。
“還忙著吶。”鄭侯爺走過來,自后頭抱住了四娘。
“主上,范家舉家搬遷進燕京,小狗子占了范城,那原本經由范城這一線的生意,自然得咱們來接手了,奴家還得再安排籌劃一下。”
仗打完了,但生意,還會繼續做。
皇帝不準,但下面的人,并非皇帝一個人可以管控得了的,走私生意,自古以來都是無法禁絕的。
楚人如是,燕人,亦如是。
且對于不少楚人而言,我恨的是燕人,但我和銀子沒仇。
晉東那塊地方,以商貿為大馬車來動,帶動其他方面的快速發展和恢復本就是既定的方針。
“太辛苦了,你,也該歇歇。”
“小事兒而已,用不著歇息。”四娘不以為意。
很多時候,和四娘在一起時,鄭侯爺都有一種自己被女強人給包養的感覺。
事實,其實也的確如此。
除了偶爾打仗時顯得自己很爺們兒一些,平時生活中,無論是在床上還是床下,似乎被拿捏的,都是自己。
“接下來,咱們就專注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把那個問題給解決了。”鄭凡說道。
“這個不用急,麗箐妹子已經有身孕了不是。”
“不一樣的。”
“反正都是主上的孩子,從誰肚子里出來,又有什么區別?”
鄭凡在旁邊坐下,道:“還是不一樣的,咱可以多花點時間,找找看看,名醫大夫找找,煉氣士也可以找找,咱現在有錢也有權,不怕沒得找。
來,吃個葡萄。”
鄭凡親自剝了個葡萄,送向四娘嘴邊。
四娘忽然間一把推開葡萄,
捂著嘴:
“嘔……”
晚上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