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宜山伯、肅山大營,是不能出問題的,一旦出問題,這仗,就沒得打了。”
瞎子說著,伸手進自己的口袋,摸了摸,沒摸出來。
鄭凡見狀,將一個橙子丟給了瞎子。
瞎子接過,開始剝,手感很不好,微微皺眉。
橘子,被剝時,初入難,但隨即會很順從地與你寬衣解帶,橙子就不同了,沒個遞進也沒個層次,前者是藝術,后者是苦工。
“這個我自然知道。”
鄭凡伸手放在自己額前,繼續道
“各地后勤的折子我都看了,很是艱難,莫說支持大軍出南門關持久戰了,就是將這些大軍聚集在這里,光士卒和民夫的每日嚼用,都是極大的負擔。
要是還沒去外面打仗,先來一出內部的平叛,再將南門關附近的架構環境也搞崩了,這仗,就更沒得打了。
乾楚,得樂死。”
“陳陽這次是犯了錯的。”瞎子一邊繼續和橙子較著勁一邊看著鄭凡說道,“主上原本打算如何處理陳陽?”
“立威。”
言簡意賅。
雖說以前在翠柳堡當守備時,鄭凡自己也做過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事兒,但這并不妨礙他眼下站在道德高地上抨擊陳陽這種無視大局的行為。
而且,大軍聚集,新帥上任,總得燒一把火。
殺雞儆猴的道理,人人都懂,可并不影響它的實用,誰叫猴兒就吃這一套呢。
“殺不殺?”瞎子問道。
鄭凡回答道
“在猶豫。”
瞎子笑了,道;“這不就得了,主上行事風格,向來喜歡直接,雖一直秉持著大義名分,但關鍵時刻,那是誰的面子都不會給的。
所以,陳陽那邊估計也清楚等待他們的將是什么。
換位思考一下,
如果同樣的事落在屬下身上,生與死,還在被上位者猶豫拿捏著,那屬下也是會造反的。
而且,宜山伯不是一個人,這板子,不會只落在他一個人身上,要知道當初陳陽稱病在家后,那位欽差一開始想要自陳陽手下將領里挑一個暫代肅山大營事務,卻沒一個賣他面子的。
當初是為了忠心為了義氣,但現在老大要倒霉時,手下小弟,也必然會受連累,陳陽就算愿意負荊請罪,他下面那些小軍頭們會愿意么?”
“這道理,我知道,就看陳陽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其麾下兵馬了。”
“是。”
瞎子放下了剝了一半的橙子,將手指放在鼻前嗅了嗅,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開口道
“主上,既然密諜司已經察覺到了什么,這意味著肅山大營那里,必然是有了動作。”
“然后呢?”
“主上覺得,若是陳陽真的反了,他有幾成勝算?”
“除非將南門關送予乾楚,他自己去乾楚當狗,否則,毫無勝算。”
這話,鄭凡說的很有底氣。
事實也的確如此,此時鄭凡身邊已經聚集了這么多的兵馬,陳陽一個肅山大營,就算反起來,大軍就在面前,馬上就能撲殺過來,他但凡敢在晉地撲騰,馬上就會被按死。
且造反先天具備不正當性,靖南王不在,他陳陽造反,撇除陳陽以及其身邊的那些個親信將領,剩余的將領以及麾下的士卒,又會有多少鐵了心地愿意跟他干的呢?
而且就算是獻出南門關,乾楚敢不敢冒然地接下都是個問題,他就算率軍出關去投奔,又有多少人愿意跟著他去異國當“孤魂野鬼”?
肅山大營,是以燕人為主的大軍,和平西王府麾下兵馬的成分可是有著極大的區別。
再說了,
他陳陽難道不清楚去給乾國當狗,也不會有什么太好下場的道理么?
“所以,屬下也認為,陳陽大概率是不會明著自己造反的。”
“嗯?”
“屬下剛剛一不小心,真就代入到了陳陽的視角,然后屬下發現,有一個比自己更好的方式可以化解眼前的局面。”
“什么方式?”
“造反。”
“不還一樣么?”
“是給主上您……黃袍加身。”
聽到這話,鄭凡目光微凝;
許是瞎子常年琢磨造反的事,所以他能很快地想到這一層,且經這一點撥后,鄭凡自己也馬上明悟過來此招的妙用。
原本自己是要去懲戒他的,治罪于他,
他反手給自己來這一出,只要生米做成熟飯,那自己還得認可他,不光免除了之前的罪過,還得承他的情。
他陳陽也能從一個“宜山伯”,直接變成“從龍重臣”。
瞎子嘀咕道“眼下,也確實是很好的黃袍加身的機會,畢竟朝廷剛剛和晉地軍頭子們鬧得不是很愉快,李富勝又戰死了,主上您身邊又聚集了這么多兵馬。
真狠下心來,這事兒說不得就能成了。”
“所以呢,你是同意的?”鄭凡饒有趣味地看著瞎子,“咱們,就順水推舟?”
瞎子毫不猶豫地搖頭,將先前剝了一半的橙子又拿入手里繼續剝著,道,“哪能同意啊,屬下是想造反來耍的,這本就是得自己來耍才有意思,他可是搶了屬下的游戲體驗。”
“哈哈哈。”
“主上,面對這個局面,屬下現在有三策。”
“說。”
“下策,主上單槍匹馬去……”
“排除。”
“是,中策,咱們預先做好防備,大軍繼續前進,繞過肅山大營,先至南門關,陳陽本人應該也在南門關,大軍到了,他也蹦跶不起來了。”
“上策呢?”
“上策,自然在主上您腦子里了。”
“我說我要是什么策略都沒有,你這個馬屁會不會拍得很尷尬。”
瞎子搖搖頭,道“在政治這方面,主上您其實比屬下我更有天賦。”
“你說,那陳陽他們,是不拿本王當王爺啊,呵呵,老田在時,我就知道他們早就有這心思了,但老田在時他們不敢。
現在,到我了,他們就敢了,真是不拿豆包當干糧。”
“可偏偏,他們還很容易誤事。”
“是啊。”
“但屬下相信,主上已經成竹在胸了。”
“行了。”
鄭凡嘆了口氣,道
“傳令下去,大軍繼續行進,中軍更改路線,繞過肅山大營,先去肅州城。”
沒人會料到,平西王的中軍,會直接繞開了肅山大營直奔肅州城。
雖說肅州城地界的百姓們可算是盼來了“定海神針”,畢竟,平西王爺領著大軍來了,那么乾狗楚奴自然就不可能打進來,同時,大家已經預感到的兵亂,應該也不會發生了。
但肅州城內的官員可并不會這么想,畢竟,王爺一路西行而來,拒見各地官員,過城而不入,眼下目的地就快到了,肅山大營不去,南門關不去,卻先來這肅州城,這是要做什么?
梁程這次沒來,留在了晉東,沒辦法,必須得留一個有本事看家,同時,有影響力能夠在平西王不在的時候調動晉東所有兵馬,非梁程莫屬。
而這次,由鄭凡欽點的,擔任自己中軍主將的,是任涓。
在鄭凡擔任盛樂將軍時,他算是鄭凡的上司。
任涓如今受封順海伯,駐扎地,在原晉國京畿所在。
當年的下屬,如今得需要自己跪拜相迎,任涓自己倒是沒什么疙瘩,反倒是平西王本人有些不好意思。
故而,這次帥輦上,平西王坐首座,任涓也跪坐在一旁。
“此間事了,就勞煩順海伯親去一趟南門關了。”
“王爺放心,末將絕不會讓陳陽做出那種事!”
“國事為重,這是王爺留下的教誨。”
鄭凡口中的王爺,自然指的是靖南王。
任涓點頭,
“這番一來,他陳陽,也沒道理再去瞎折騰什么了。”
鄭凡微微一笑,指尖在桌上輕輕敲了敲。
“茶。”
“煙。”
然后,
在任涓臉皮抽搐的注視下,
太子殿下端著茶送了上來,
靖南王世子拿著火折子來點煙。
這種待遇,任涓真的是想都不敢想,可偏偏,平西王卻泰然自若,現在,他已經習慣了,而且,孩子們似乎更為習慣。
相較而言,任涓覺得,當年靖南王在時,其實是一直恪守著某種規矩和底線的,而眼前這位王爺,則完全無視甚至有些享受踐踏這種規矩的快感。
這時,
平西王爺喝了口茶,吐出一口煙,
對面前倆躍躍欲試的孩子道
“去吧。”
倆孩子手牽著手,很是激動緊張地向外走去。
帥輦外的前方,是一眾等待迎接王駕的官員,大家整齊地排成好幾列,至于肅州地界的百姓,則被任涓麾下的甲士給隔開,因為光靠肅州城的衙役和守卒,已無法阻擋住熱情澎湃的當地百姓了。
沒辦法,靖南王因自滅滿門,在民間的風評,很難好起來;
伴隨著鄭凡的崛起,從平野伯到平西侯再到如今的封王,可以說,在過去那幾年,大燕每打一次大勝仗,朝堂有朝堂的算法,但民間,卻更喜歡將功勞和吹噓,落在他鄭凡身上。
因為鄭凡出身,干凈,有代入感。
由此而來的,是來自民間那巨大的威望。
孩童們也曉得,玩打仗游戲時,扮演靖南王會被爹拿鞋底抽,扮演平西王,爹會露出欣慰的笑容,對娘道
那平西王爺,也是咱們這種人家出來的哩!
不過,外圍的人潮洶涌,無法影響到圈內肅州官員的忐忑;
因為,
帥輦早就停在了那里,但王爺本人,卻沒有走出來。
站在百官前列的,不是肅州知府,而是歷天城太守周福睿,在周福睿身側,站著的是手持欽差旌節的欽差許青衫。
周福睿頭發有些散亂,意味著這陣子他的心緒不寧;
而許青衫,官服一絲不茍,發髻嚴謹妥帖,但整個人身上,卻散發著一種暮氣。
朝廷質詢的旨意,一道接著一道,其實,已經就是在走流程,等待最后治罪了。
但至少目前來看,他畢竟還是欽差的身份,所以,和周福睿并列站在肅州百官之前,也是名正言順。
日頭正盛,
帥輦依舊毫無動靜。
周福睿先行走過去,來到帥輦前,
“歷天太守周福睿,拜見平西王爺,王爺福康!”
帥輦,沒動靜。
周福睿扭頭,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許青衫。
許青衫持節上前,
其人乍眼看去,確實是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很有官相。
因欽差皇命在身,所以他沒有俯身行禮,
而是平齊地開口道
“欽差許青衫,見過平西王爺。”
話音剛落,
帥輦內就傳來了動靜。
簾子被掀開,
正當大家伙都下意識地踮起腳尖想看時,帥輦前端,出現了兩個小小的身影。
一位,身穿著合身的金色龍袍,一位,身穿著白色的蟒袍。
兩位的身份,其實很好猜,也很好認。
周福睿馬上跪伏下來,
許青衫也一同跪伏下來,
身后一點的肅州知府,也跪伏下來,
后頭的官員還沒瞧清楚人影只覺得平西王爺不大可能這般矮,但見前面的仨巨頭都跪了,馬上也就跪伏下來。
周福睿和許青衫齊聲道
“臣拜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隨即,
二人起身,
周福睿俯身拜天天
“下官拜見世子殿下,殿下福康。”
許青衫開口道“見過世子殿下。”
無論是太子還是天天,都是見過大場面的。
太子到底多能裝大人,王府里面的人,很清楚;至于天天,鄭凡甚至都曾帶過他去打過仗了,怎可能會怯場?
但此時,
倆孩子卻對視了一眼,顯然,有些緊張,這樣子的事兒,對于他們而言,也是第一次了。
到底天天大一些,承擔了哥哥的責任。
天天伸手指了指許青衫,
“您就是欽差許大人?”
許青衫點頭,道“回殿下的話,正是許某。”
太子此時也輕咳了一聲,
“許……青衫。”
許青衫俯身下去,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手指著許青衫,
“您怎么……”
太子有些卡殼了。
許青衫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看向太子,問道
“殿下,臣怎么了?”
太子答道
“您怎么還不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