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關,關如其名,三山堆疊,一關為系。
哪怕是天下公認地形之利第一的雪海關,實則也是連帶著周邊天斷山脈一連串的軍堡軍寨所組成的防御體系。
這世上,但凡是人建造的軍事城池關卡,就基本不會存在那種想象意義上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格局;
當然,你可以選擇繞過去,但你的糧道你的后路就會留下一把鋒銳的刀子,隨時都可以反刺于你,讓你從一開始就陷入到被動。
三山關的地利就建立于此,乃趙國梁國之間地勢最為先要之處,易守難攻。
關隘是其一,另外,關隘之外的山頭山坡上,也立下了軍寨,攻方就得仰面進攻,可以和關隘本身互為犄角作為呼應。
想破關,就必須得拔除這山頭上的軍寨。
此時,
日頭剛剛升起,
大燕宜山伯陳陽手里端著一個大碗,碗里有米有肉還有咸菜和醬,在陳陽身側,有一大群士卒。
這些士卒普遍精壯,甲胄兵刃全部堆放在一旁,大家伙正在用早食。
平日里士卒吃的可以差一點,但在戰時,絕對不能有絲毫的馬虎和將就,能有多好的條件就必須給予多少的條件。
沒真正長期做過體力活的公子小姐,是不會懂得一天該吃些什么才能保證自己持續到晚的力氣和精力,肚子里沒油水兒沒鹽,就像是沒個壓箱石,走路都能不穩當。
而廝殺,遠比純粹的體力活兒更為疲乏人,因為這里還伴隨著高度的精神緊張,消耗,其實更大。
早食得吃得飽飽的,畢竟戰況多變,天知道下頓飯,得什么時候才能吃得上,甚至,有沒有下頓飯還很難說。
周遭,有一群其他士卒負責盛飯、送水,雖然都是袍澤也都是丘八,但大家伙都是心甘情愿地伺候著他們。
陷陣之卒,乃一軍之矛尖,在軍中,享受著最好的待遇以及最高的崇敬。
有一個細節就是,這些人進食時,不是完全坐著的,而是踮起一只腳蹲著的,且兵器全都放在自己的左手邊;
外圍的,基本都呈一種橢圓面向格局,這意味著哪怕在進食時,他們依舊保持著一種戒備。
這些丘八平日里在紅帳子內算賬可能都算不準,幾杯馬尿下去被當冤大頭宰也絲毫不覺得奇怪;
但是在戰場上,這氛圍一出來,大家伙就自然而然地就進入了一種本能狀態。
這就是精銳的氣息。
其道理,和平西王爺在家,每天在吃喝上和睡覺上,總得追求點儀式感否則吃不香睡不熟,可一旦到了戰場上,嘛毛病都不見了一樣。
陳陽的義子陳雄就坐在陳陽的身側,也端著碗在進食。
“父親,孩兒聽說平西王爺的晉東兵馬在作戰時,早食、午食以及晚食都是有嚴格的標準的,大家伙吃得都一個樣。”
因后勤方面靠劫掠趙地地方作為補給,所以現階段燕軍倒是不缺糧食,但也是有什么就吃什么;
而平西王府,早在盛樂城時,就已經在建立嚴格謹慎的后勤補給體系;
現如今,大軍出征,補給所需更是有了嚴格的章程,不是讓前方軍寨里的士卒就地取材靈活發揮,而是王府下的各個作坊和鋪子產業,早早地就將軍糧制作成半成品再往前線輸送。
這一來極大地提升了補給效率減免了損耗,二來也能盡可能地提升前線士卒的軍需水平;
且這種“標準”化的流程,自吃穿住行上體現出來后,延伸而出的,是一種對秩序和紀律的追求,可以反補于軍紀。
但想做到這一點,很難,你得有屬于自己的一整套后勤體系,同時得肩負“自產自銷”的職責。
而后勤,本就是朝廷挾制前方軍頭子的最大利器;
故而,整個大燕,現如今能做到這個程度的只有兩家;
一個是鎮北王府,哪怕鎮北軍被拆分了,但王府的底子還在,李家北封郡土皇帝的影響,還沒完全消散;
另一個,就是新起的平西王府。
曾經的靖南王府都做不到這種程度,因為靖南王就沒真正圈定和經營過屬于自己的地盤,然而就是瞎子也不會天真地去認為靖南王本人不會,畢竟“略通一點”的陰影實在深刻,只能說,田無鏡自始至終就沒想過要著手去造反。
而范城之戰,所帶來的震動,早就脫離了戰爭的本身;
于普通燕人而言,是他們的王爺,又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仗,但對于大燕朝廷而言,則意味著平西王府在晉東的根基,已經扎實到可以“獨立”應付戰爭的程度。
毫不夸張的說,當年大夏崩塌,各國混戰時,所謂的“國”,都沒有現如今的平西王府來得更為“正統”。
經濟、民生、軍事、文化,一手抓,曾經消失于歷史長河中的那些國主,都沒能做到這一步。
“等這仗打完了,之前的事兒,我擔著,你可以去晉東,平西王府眼下也是用人之際,會有你的位置的。”
“父親,孩兒不是這個意思。”
“但我是這個意思。”陳陽很認真地看著陳雄,“與其被逼著以后站隊,倒不如早早地把坑給坐了。”
陳雄還準備再說些什么,卻被陳陽抬手制止。
陳陽從親衛手中接過一條濕帕子,擦了擦臉和手,
“李富勝死了。”
陳雄沉默了,他義父自打得知前線虎威伯戰死的消息后,時常會這樣忽然自言自語。
其實,
對于陳陽來說,已經是伯爵了,不是每個大將都能有平西王那種好命和好本事,可以封軍功侯后再封王的。
這甚至已經脫離了純粹的軍功堆砌,首先,你還得早早地是六爺黨,和皇帝有著莫逆的關系,彼此信任到一個極高的程度。
所以,在事業方面,陳陽差不離是到頭了,以后要是大燕能掀起一統諸夏之戰,倒是有機會沖一沖侯爵。
家庭方面,他也沒什么遺憾。
或許,
唯一的缺失,
是因為靖南王爺的離開。
靖南王爺一走,靖南軍的軍魂,其實就已經被抽掉了。
掙扎,反抗,想維持當初的榮光,這是這個團體的本能;
但實則,陳陽早就認命且接受了這個最終的結局。
是的,他在肅山大營和欽差對峙交鋒,但要擱在以前,面對這種羞辱,他早就反了,且朝廷壓根就不敢對地方大軍頭直接行這種手段。
稱病在家,其實是規則里的一種應對方式,口嫌體正,再怎么喊著反對,但其實早就融入了。
本來,這輩子,就該這般到頭了;
再帶個幾年兵,再編練兩批新卒子,再照拂照拂子侄,自己就能找個由頭退下來,含飴弄孫,多好。
要是以后朝廷再有征召,大不了馬革裹尸唄,也算是個有始有終。
可問題是李富勝的死,讓陳陽后頭的人生,不得不永遠承受著這種愧疚。
此時,
陳陽抬起頭,看著前方的斜坡,
“待會兒,要是為父倒下了,就讓為父自己多躺一會兒。”
“父親……”
“得得得,這叫什么話呀。”
陳陽身邊的士卒全都冷眼看向那個侏儒。
前軍之中,以肅山大營的兵馬為主,也就是陳陽的本部兵馬,而這個侏儒這些日子,可沒少騎在自家伯爺腦袋上鬧騰;
那羞辱,那不屑,比之當初的那個欽差,有過之而無不及,且因為他更不要臉,所以反而真的奈何不得他。
那一日,
后方的王爺傳令過來,
由這個侏儒轉達軍令。
侏儒清了清嗓子,
直接“照本宣科”、“原汁原味”,
開口就是:
“陳老狗接令!”
一時驚住了軍帳中諸多將領的下巴,乃至于連發怒都忘了。
但宜山伯卻在那時大笑出聲,
起身,
跪下,
接令,
喊道:
“老狗在此!”
梁子,早就結下了一茬又一茬,古往今來,監軍的利益其實和主將大方向是一致的,像這個侏儒這般,監軍監得一軍上下神憎鬼厭,怕不是獨一份兒了。
薛三直接無視了這些士卒的冷眼,
伸手拍了拍身側樊力的小腿肚子,
“阿力啊,待會兒你可得沖在咱宜山伯的前頭,宜山伯想偷懶開溜呢。”
邊上站著的樊力卻沒配合薛監軍的話,
而是彎下腰,
問道;
“還有飯沒?”
三山關城墻上,新晉趙王關山銅坐尾座;
坐首座的,是一位翩躚少年公子,其人身旁坐著的,則是大乾統制大將韓老五。
“二位放心,山路崎嶇,地勢在我,燕人騎兵無法在此地展開,小王又素來注重麾下士卒弓弩之運用;
三座山頭,三座軍寨,燕人月余都別想啃下來!”
關山銅在拍著胸脯打包票。
韓老五笑了笑,道:“王上,月余不用了,能守住個十日就足矣。”
燕人得仰攻,一座軍寨一座軍寨的拔,自己這邊還能從三山關處出兵,和燕人來反復的拉鋸,三座軍寨,足夠燕人喝一壺的了。
謝玉安則開口道:“六七日就足矣了。”
關山銅馬上道:“公子,本王……”
“莫急,莫急,六七日,足矣消磨掉燕人的銳氣,屆時,韓統制的兵馬就能夠出擊了,要是能在三山關這里再打贏一場,這盤棋,就活了。
到那時,我軍擊潰眼前燕軍,即可順勢西進,再度奪下趙國國都,幫趙王你正式上位!”
韓老五和謝玉安對視了一眼,二人其實有些話沒有明說。
梁地大捷之后,楚國和乾國,其實都向梁地輸送了錢糧和兵馬進行補充,但并不是太多。
楚國得防備著鎮南關和范城平西王府麾下進攻,
乾國那邊的三邊,也無法再繼續抽調精銳出來;
其實乾國其他地方的兵馬,也不少,但整個大乾,也就只有三邊那里的兵馬能夠讓人放心一點,其他地方駐軍派遣過去,也就只能當個輔兵,真拉出去上戰場你還得擔心他們先崩潰帶崩了全局。
故而,乾楚聯軍內部,也就是孟珙和謝渚陽兩位,已經達成了默契。
主調,是撤軍;
但在主調進行時,也不是不可以再在局部小小的嘗試一下。
餅太大,因為無論怎么看,平西王這次出兵,真的是過于莽撞了一些;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還打下了趙國都城,貪多容易嚼不爛,很容易被以點破面。
反正,是用趙人在嘗試,這位被乾楚一起“扶持”起來的新趙王,將貢獻出其最后的價值。
只是,這些話是不能對這位新趙王說的。
這時,
旗語傳遞過來了。
關山銅馬上開口道:
“燕軍開始第一輪攻勢了。”
“弟兄們。”
陳陽面對著面前的兩千余甲士;
這是先鋒軍,因為戰場格局在這里,一次性能填進去的兵力就這么多,哪怕你有再大的兵力優勢也無法展開;
只有在先鋒軍破開前路后,后續兵力才能有余地跟上。
冷兵器的廝殺,是極為殘酷的,陣前訓話,也是必須的,因為接下來的仰攻,必然得以鮮血和尸體去鋪就前進的道路,必須得讓麾下士卒保持著腦海中的狂熱。
“虎威伯死了,他們都說,是因我肅山大營不服管教,才致虎威伯戰死,這害死袍澤的罪責,不管咱愿意不愿意,其實已經頂在咱們的腦殼上了。
你們,
都是我陳陽一手帶出來的兵,都曾跟著靖南王爺南征北戰,是我靖南軍嫡系中的嫡系。
我燕地兒郎,
怎可受此之屈辱!
世人誹我再多又何妨,今日,本伯帶著你們,用戰功,去雪恥!
本伯沒倒下前,你們,不準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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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伯倒下后,你們,也一樣不準退!
現如今,
在大燕,
論當世第一強軍,已經快變成平西王爺的晉東軍了;
是時候該讓世人記起來,
當年,
我靖南軍,
才是大燕第一等的強軍!
二三子,隨本伯,殺!”
簡短的戰前動員,
隨后,
是陳陽率先持弓負刀向前,一眾甲士緊隨其后。
樊力吃飽了飯,早早地就盯上了陳陽,他擱陳陽身邊,宛若一座鐵塔,再加上樊力的甲胄,本就是類似歐洲中世紀的那種大鐵罐頭,這防御力,可謂驚人。
而這些甲士身上,都著重甲持硬弓,極少數有持盾。
甲胄就已經很重了,硬弓拉起時,更沒辦法拿盾,最主要的是,這種仰攻,需要的不是防御,而是銳意無畏的進取,防守方往往比你更希望磨洋工。
其實,在這種重甲防護下,拿不拿盾牌,也沒什么區別了,重甲的防御力,很多時候能夠讓人被射成刺猬了依舊還能揮舞刀劍;
但一來代價太大,二來養護成本也重,最重要的是,士卒的體力很難長久堅持。
但大燕前些年,南征北討,所向披靡,根本上靠的,還是這一批燕地兒郎的虎猛銳利,這些久經戰場的老卒悍將,本身就普遍具備不俗的實力,同時更懂得如何在戰場上保存自己和節約分配體力。
他們,才是燕軍真正的精華。
這是得靠一場場勝仗才能喂出來,單純的訓練,是無法達到這種水平的。
為什么還要是勝仗?
因為老打敗仗人就容易沒……
進攻,
開始了。
陳陽和樊力在前,身后和身側一眾靖南軍甲士散列開;
一窩蜂地沖鋒,那是真傻,大家都弓著腰,盡量尋找著掩體向上前進。
很快,上方軍寨開始射出箭矢,有人運氣不好,被射中,而且好巧不巧的,射入了甲胄防御的軟肋區域,還能堅持的,就繼續跟著前進,不能堅持的,就只能原地找個地方躺下。
燕軍沒有對射,而是繼續沉默地前進,完全是頂著上方趙軍的箭矢。
不斷有人倒下,
但這種有韻律的進程,并未衰減。
陳陽臉上,沒有沉重,反而越來越輕松。
這一刻,
他心中積攢起來的那些抑郁和鳥氣,似乎終于得到了緩解的機會。
什么欽差,什么老狗,什么非議,
都他娘的去見鬼吧!
李富勝,
老子來給你報仇來了!
燕軍的沉默,換來的是上方趙軍的壓力,他們仿佛看見的,是一群不畏死的“幽魂”,同樣身為丘八,趙軍士卒心里也清楚,能這般冷靜地面對箭矢迎難而上的,到底是怎樣的精銳!
終于,
在沉默中付出一定的傷亡后,
雙方的距離,終于拉近到一個可以被陳陽所接受的程度。
他張弓搭起哨箭,
哨箭射出時,
伴隨著其一聲大吼:
“上頭,只是趙軍!”
這一聲吼叫的意識,落入周圍燕軍士卒耳中,翻譯過來,差不離等同于:
“上頭,只是一群豬!”
陳陽再度怒吼:
“大燕,萬勝!”
“萬勝!”
先前的隱忍,壓抑,坐看袍澤被射中倒地無動于衷,終于換來了此時的瞬間爆發。
所有燕軍起身,張弓搭箭,無視上方箭矢的同時,盡可能地讓自己的弓箭命中敵人。
李富勝當年曾很狂傲地對鄭凡說過一句話:打仗,靠的就是兵強馬壯!
我的士卒射術比你精湛得多,
我的士卒士氣比起強盛得多,
我的士卒經驗比你深厚得多,
我各方面,都碾壓你,
你拿什么,攔住我?
慘烈的對射出現后,占據著地形優勢且以逸待勞的趙軍,一下子就慌了手腳。
靖南軍的精銳,哪怕胯下沒了戰馬,哪怕身著重甲,但他們的移動奔襲速度,依舊驚人,且在移動之中所射出的箭,準頭更是嚇人。
待得上方趙軍混亂之狀完全散發出來后,樊力一個人,沖撞于前,掃開了一群鹿角一般的障礙物,陳陽領著一眾甲士,丟下弓箭,抽刀奮起殺入。
下面的兵馬似乎也沒料到,前鋒軍的攻勢,竟然這般順利,一次沖鋒,就直接打壓了上去。
下方,陳陽的侄子陳遠馬上下令,后續兵力投入!
關山銅在半個時辰前,對謝玉安和韓老五說,他能確保三山關,可以守住足足一個月無疑!
且在先前,
他還根據旗語,
告知兩位,燕人的第一輪攻勢,開始了。
隨后,
又有旗語傳來;
因為各國旗語不相通,甚至一國之內不同兵馬也都有自己的旗語習慣;
所以,
韓老五起身向前走了幾步,開口問道:
“燕人第一輪攻勢結束了是吧?”
已經看完旗語的關山銅愣在了那里,只是有些麻木和不敢置信地點點頭。
韓老五沒注意到自己身后關山銅的神情,
反而笑道:
“燕人居然這么快就被打下去了,嘖嘖,這他娘的是剛走上去就被打下來了吧?”
一直坐在那里的謝玉安,看了看關山銅的神色,
開口對前面站著的韓老五道:
“燕人的第一輪攻勢,就拿下了第一座山頭。”
韓老五有些茫然地轉過身,
看著關山銅,
滿是不敢置信道:
“直娘賊,
燕人走上去了,就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