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地方,只要稍微大一點兒,都會有自己的圈子,也就是俗稱的,抱團兒。
比如城東的瞧不起城西的,城里的瞧不起城外的,再大一點兒,就是乾國人普遍帶著一種看蠻子的心態看燕國人,自然也是瞧不起的。
北封郡毗鄰荒漠,雖說這些年因絲綢之路的興起,比以前倒是改觀多了,但銀浪郡可是燕國的“小江南”。
一是因為靠近乾國,是商業互轉中心,二還得追溯到百年前,初代鎮北侯在馬踏乾國三郡之后,進行了人口的強制遷移,這也使得銀浪郡非但沒有因為百年前的戰爭而衰敗下去,反而得到了極大的充實。
這同樣的,也使得乾國三邊三郡一直元氣大傷到現在,一則但凡重兵駐守的地方,總是那么的不適合普通人去生存,二來則因為三邊一直處于戰爭陰影之下,所以除了軍戶的填充,乾國朝廷也沒有去刻意地對三邊進行什么恢復喝發展,這一點,和早些年的胡建很相似。
銀浪郡的人,是帶著一種屬于自己的驕傲的,所以,平日里瞧見從北封郡那里來的商隊或者旅人,心里,都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
總要問幾句那邊日子過得如何啊,逢年過節喜歡做點啥啊,孩子讀書能進的了私塾么云云,都是為了接下來顯擺自己這邊的好日子做個鋪墊。
不過,這一次,當一群身著黑甲的騎士進入到尹城外時,銀浪郡的百姓看他們的目光,沒有絲毫的不屑以及地域歧視,反而是一種激動!
大家奔走相告,尹城內和尹城外的百姓,都直接沸騰了。
那種“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場面,再沒有任何彩排的前提下,居然自發地形成了。
尹城百姓們拿出自家的存糧,拿出自家過冬的臘肉、米糕等等年貨,毫不吝嗇且無比大方地主動去軍營里勞軍。
大姑娘小媳婦兒的暗送秋波,老少爺們兒們的奮力歡呼,讓初入銀浪郡的鎮北軍先鋒軍有些猝不及防。
這種待遇,他們是真沒想到。
而造成這種場面的主要原因,有仨;
一是因為燕國武風盛行,雖說承平了數十年,但燕人先輩骨子里的那種攥起刀跨上馬就去跟蠻族干的熱血猶存。
也因此,在燕國,文官地位一直沒能形成對武將的壓制,甚至一直是被反壓制,同時,燕國民間也沒有類似乾國的那種“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傳統。
二則是因為北封郡的商隊,北封郡的旅人,北封郡的移民,固然會被地域歧視一波,但鎮北軍,近百年來戍守荒漠,鎮壓蠻族,使得蠻族無法再南下一步,這種大功績大偉業,已經使得鎮北軍在民間老百姓心中化身為一種“保護神”或者“圖騰”的感覺。
三則是因為現在只要腦子不傻的,都知道現在在打仗,雖然一直只聞敲鑼打鼓還沒見真章,雖然銀浪郡也有自家的靖南軍長駐,但老百姓,對于戰爭,哪怕是骨子里彪悍的燕國老百姓,對于戰爭,其實也是有著一股子畏懼情緒的。
鎮北軍的到來,大燕最能打的一支軍隊來了,這對于他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層最大的保障,百姓們激動歡呼雀躍,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兒了。
鄭凡是帶著阿銘來的,一般沒有特殊情況的時候,鄭守備出門,都喜歡帶阿銘,能毫不猶豫地給你擋子彈的手下,哪個老大不喜歡?
而且還不是一次性的,回去養養下次還能繼續擋子彈,簡直不要太巴適。
同時,鄭凡還帶了三十騎隨身,當初尹城驛站內一次,然后從南望城回家又被問了一次路,鄭守備覺得,那種獨行俠的作風,還是得改改。
既然有手下,那還是帶著點兒上路吧,最起碼,能夠幫你殿個后。
“嚯,好熱鬧。”
鎮北軍的軍營外,人山人海,百姓們自發地聚集在這里表達著自己的熱情。
好在鄭凡這次著甲出門,麾下騎士也都著甲,外加翠柳堡一大半的裝備,都是仿的鎮北軍的軍式,所以圍觀的百姓們以為是鎮北軍的哪家校尉回營,很自覺地讓開了道路。
等進營后,鄭凡回頭看了一眼跟隨自己過來的騎士們,一個個地手上拿著雞蛋米糕,還有好幾個身上還掛著綢帶子。
這是燕國女郎傳情的方式,也難怪,這些門閥兵以前可都是門閥公子哥兒,皮囊氣度上自然是不差的,受這么多的青睞,也是正常。
鄭凡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自己,再扭頭看了看阿銘,笑道:
“你怎么沒收到綢帶子?”
阿銘無奈地翻開自己的口袋,拿出了一大團。
“…………”鄭凡。
阿銘繼續慵懶地騎在馬上,一副:
我本無意裝逼奈何你非要找平衡的態度。
驗證過了信物和身份之后,鄭凡這一行人被得以放行進入了大營內部。
是的,這一次叫自己來的,不是靖南侯,而是鎮北侯。
前方一名校尉引路,鄭凡的手下不能繼續跟進去了,軍營之中規矩森嚴。
阿銘將裝著福王腦袋的盒子遞給了鄭凡,
“主上,你的福袋。”
正反接過了福袋,積蓄往里走。
軍營大帳,一層層,一環環,都顯得無比肅穆,這也體現出了鎮北軍軍紀之整肅。
自己帶過兵后,鄭凡才深切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一支沒有紀律的軍隊,是難堪大用的,偶爾憑借賞賜或者主將鼓動打個雞血大家就一窩蜂地沖上去,看似效果不錯,但難以持久。
欺負欺負戰五渣的對手還行,真要是精銳對拼,自然就不行了。
鄭凡走入了軍寨的正中心核心區域,他看見了李良申,當初在鎮北侯府那兒,小六子曾對自己介紹過他。
李良申坐在一塊圓木上,閉著眼,在其身側,一把造型很古樸頗有一點類似先前時期的寬厚長劍插在地上。
鄭凡來了,他連眼睛都不睜一下。
從陳大俠口中,鄭凡倒是聽說過一些江湖事兒,知曉這位李良申李總兵,可是四大劍客之一。
只是,比起另外仨,這位身在軍伍之中的“劍客”,真有一種玷污眾人腦海中“劍仙”形象的觀感。
當然了,這不像是后世各種必須得花錢才能上的榜單,也不用去請水軍刷數據,李良申之所以會位列四大劍客之一,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晉國那位劍圣就是個瘋子,四大劍客里,一個是被他夸出來的,李良申則是他特意找上門打架打出來的。
繼續往里走,鄭凡看見了一個光著膀子的大漢正坐在那兒,手里拿著一個烤馕,正在一口一口地咬著。
在大漢的腳下,還放著一個盤子,盤子里是剝好的蒜。
不喜歡吃蒜的人,是一個都不會吃,但對于喜歡吃蒜的人而言,那就是不管配啥菜,滋味都得少一半。
這大漢叫李豹,也是七大總兵之一,還有一位叫李元虎的,二人并稱鎮北侯府虎豹。
見鄭凡走來,還對著鄭凡憨憨一笑。
這一幕,讓鄭凡不禁想到了自家的樊力。
鄭凡馬上微微彎腰行禮,然后繼續跟著引路校尉向前走。
帳篷外,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老熟人,當初一起在燕京皇宮內走秀的,青霜。
另一個則是臉部狹長,和流傳下來的那幅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黑是還原的朱元璋畫像神似。
小六子曾說過,七大總兵里,有一張馬臉,叫李富勝,行事狠辣,最喜滅族,每每鎮北軍對荒漠蠻部用兵,但凡李富勝領軍,必滅一部而返。
其實,李富勝年紀不小了,外面都傳鎮北侯府七大總兵,六個李姓,除了青霜以外都是鎮北侯義子,其實不然。
江湖傳聞,自是怎么惹人喜歡聽就怎么來,實際上之所以六個李姓,則是根據燕地的傳統。
燕人門閥之治數百年,“姓”,已經不再僅僅是一種傳承符號,而是勢力的象征。
在燕皇馬踏門閥之前,燕國中上層人士出門介紹自己時,都會前面加個地名,再加個姓。
這一點,很像是同時西方,介紹自己時,開頭都是XXX之孫XXX之子。
社會風氣如此,在鎮北侯府也不能免俗,但凡要跟著我混,那就先跟我姓吧,表示咱們以后都是一家人。
當初郡主想收鄭凡做李家家丁,要是做了家丁后,鄭凡就得改姓叫“李凡”了。
年輕一點的總兵,包括青霜在內,對待鎮北侯,確實跟義父沒什么區別,但李富勝,估摸著比鎮北侯李梁亭也就小個七八歲的樣子,怎么著都不可能是義父義子的關系。
“鄭凡。”
青霜開口對身側的李富勝介紹。
這介紹,也夠簡略的。
李富勝上下打量了一下鄭凡,
“哦。”
冷淡得不能再冷淡。
自打進入軍寨腹心位置,鄭凡一路走來,就跟看男模秀一樣。
好在當初在燕京皇宮,曾親自見過燕皇帶著南北二侯走出這個時代最強男團的秀,
現在倒是能夠依舊保持心神平和。
青霜指了指身后的大帳,
“侯爺在里面等著你。”
鄭凡點點頭,然后又對李富勝笑了笑,李富勝“嘿嘿嘿嘿”笑了幾聲,指了指鄭凡,道:
“侯爺說此子眼有乾坤,我倒是沒瞧出乾坤,倒是瞧出來了此子和我很像,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兒。”
“…………”鄭凡。
鄭凡沒再做耽擱,掀開簾幕,走入了大帳。
正當鄭凡準備開口喊自己是前鎮北軍駐虎頭城護商校尉的官位拜見鎮北侯時,愣了一下,發現靖南侯居然也在大帳之中。
鄭守備馬上改口道:
“翠柳堡守備鄭凡,參見靖南侯爺,參見鎮北侯爺。”
到底在哪家吃哪家的飯,鄭守備心里分得很清楚。
靖南侯坐在首座位置,這一點很奇怪,在鎮北軍大寨之中,坐在首座的,居然是田無鏡而不是李梁亭。
這是因為鄭凡不清楚,接下來的大戰,是由田無鏡全權指揮,就是李梁亭,也得聽田無鏡的調遣。
這看似是很滑稽的一件事,因為鎮北軍有二十萬南下,靖南軍只有五萬。
但好在,這種“滑稽”事兒,鄭凡在大燕也見多了,也就不覺得有多讓人難以理解了。
李梁亭坐在下面,手里拿著一把糖炒栗子,在那兒一個一個地吃著。
鎮北侯自小日子過得清苦,鄭凡是知道的,所以對于自己每次見到鎮北侯,鎮北侯都在吃東西這件事,鄭凡是一點都不吃驚。
“小鄭子。”鎮北侯開口道。
如果不是田無鏡也在這兒,鄭凡真想順棍上爬,喊一聲:
“哎,奴才在。”
想想看自己上輩子的熟悉的歷史中,淮陰侯可以受胯下之辱、戚繼光為了討好張居正能自稱門下走狗特來請安。
鄭守備覺得自己,也沒什么放不下的架子,外加鎮北侯年紀也不小了,就當逗弄自家癡呆老漢兒開心了。
但田無鏡在這里,
鄭凡真的有一種和出軌對象在一起時,結果自家丈夫也在場的尷尬。
所以,只能恭恭敬敬道:
“侯爺,末將在。”
“上次在御花園,你與本侯說的那些條陳,如今可見著成效了?”
“回侯爺的話,末將把乾人想得過蠢了。”
小股部隊襲擾,給乾人壓力,讓乾人三遍精銳出來,再找機會吃掉,這本就是鄭凡獻策的前期主旨。
但乾人非但沒上鉤,楊太尉也沒被調走,反而開始大規模地堅壁清野,堅決不玩兒野戰,不給你機會。
鎮北侯搖搖頭,道:
“此一時彼一時,乾人地廣人稠,總不至于全都是傻子。”
這其實算是在給鄭凡開脫了。
“侯爺說的是。”
“本侯說的是沒有用。”
鎮北侯意有所指。
坐在首座的田無鏡在此時將目光落在鄭凡身上,
鄭凡當即感覺自己身上壓力陡增。
其實,按照關系來說,自己只和鎮北侯見過兩面,第二面還算上這次。
無論怎么算,自己都是和靖南侯關系更好。
但靖南侯自滅滿門的舉動,著實是嚇壞了鄭守備這顆幼小脆弱的心靈,回來后還因此做了噩夢。
所以,面對靖南侯,鄭凡真的是越熟越害怕。
“鄭守備。”靖南侯開口道。
“末將在!”
“翠柳堡,現有甲士幾何?”
“回侯爺的話,可出調兩千五百騎,俱滿甲、一人雙馬!”
“鄭守備不去做買賣,可惜了。”
“噗通!”
鄭守備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這是真的被嚇得,不帶絲毫表演成分。
這一世,除了抽空將自己修煉到了武夫八品以外,鄭凡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是在學演戲。
又如何聽不出靖南侯言外之意?
有些東西,你能忽悠得過許文祖,但想忽悠過靖南侯,難!
整個銀浪郡,甚至整個邊境戰局,大概都逃不出這位侯爺的眼睛,銀浪郡以及整個對乾密諜司的首領,就是他的女人。
臨戰避戰,保存實力,這是大忌,任何上位者都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這是逆鱗。
外加,靖南侯可是連自家滿門說滅就滅的主兒,他就算再賞識自己,揮揮手,把自己砍了也就砍了。
這一次,鄭凡出來,就帶了三十騎,那三十騎在軍中也就是搞笑的……
哦,還有一個阿銘,但不用大軍出手,外頭四個鎮北侯府總兵官,隨便出來一個,都能把現在的阿銘捶成撒尿牛丸。
“哈哈。”
鎮北侯笑得很開心,頗有一種夫妻吵架自己這個男閨蜜在旁邊看似在勸和實則是在煽風點火的意思:
“鄭守備倒是個伶俐人,卻為何要做糊涂事兒呢?須知,我大燕人都曉得靖南軍治軍森嚴,唉啊……”
田無鏡很平靜地看著鄭凡。
他一句話,鄭凡全聽懂了,這反而讓接下來,冷場了。
有時候,下屬太過聰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鎮北侯繼續火上澆油,
“小鄭子啊,你說說,你這腦袋,得拿什么來換才是呢?先前可是聽說你斬了不少狼土兵的首級,但許文祖那個小胖子已經給你一千五百蠻騎了,這軍功,可早就兌現了,現在,你又拿什么去換你的腦袋呢?”
鎮北侯瞥了一眼坐在上頭的田無鏡,
繼續道:
“本侯為你求過情了,可你家侯爺是個只認軍紀不認情理的鐵面無私的主兒,嘖嘖嘖,他說他要斬你,而且一定要斬你,本侯好話說了一籮筐,除非你能拿一個乾國王爺的腦袋來換你自己的命。
不過呢,小鄭子啊,你還是…………”
鎮北侯先拿靖南侯之前說的話來堵靖南侯的嘴,然后再進行暗示,第一次挖墻腳不成,就第二次挖!
然而,鎮北侯這話還沒說完,
鄭凡馬上將放在自己身側的盒子推向前,打開。
額頭抵地,
“乾國滁州福王項上人頭在此!”
“…………”鎮北侯。
李梁亭左手猛地攥緊,剩下的半把栗子直接化作了粉末,他抬起頭,看向坐在首座的靖南侯,發現靖南侯依舊面色平靜。
直娘賊,
這廝早就知道這姓鄭的小子砍下了乾國王爺的人頭!
人家小兩口在這兒唱雙簧呢,
自己在里面上躥下跳地算是什么?
靖南侯很平和地道:
“也罷,我就給鎮北侯一個面子。”
“…………”鎮北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