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新城并未按照慣例,給大燕皇帝修建行宮。
用王爺的話來說,
招待真正自家兄弟的地方,就是家里,修建行宮什么的,實在是太見外了。
對這位的摳門,皇帝本人早就習以為常,當年自己產業全交給戶部,在自己父皇眼皮子底下過苦日子有這頓沒下頓時,寫信給這位,結果這位派人送來了兩車玉米面兒。
弄得皇帝現在聞到玉米味的東西,這胃里,就自然而然地有種銼刀在銼的感覺。
不過,平西王府雖然不似皇宮那般奢華,但很有格調。
論個清幽雅致,怕是連京城外的后園,也比不過它。
“姓鄭的,確實是會享受會過日子啊。”
皇帝坐在石桌旁,看著院子里的小橋流水,心境,也不由得清逸了一些。
皇后已經換了一套更居家的衣裳,這是四娘為她準備的,莊重卻不失風采,或許,在整個大燕,天子一家也就只有在這座王府里,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尋常百姓串門走親戚的感覺。
“臣妾倒是很喜歡這里呢,不鬧,還清幽。”
何思思不喜歡排場,和尋常普通人“暴富”起來后過分補償自己不同,她很快就沉淀了下去,依舊喜歡小日子的感覺;
否則,她也不會在皇宮里拾掇自個兒的菜園子了。
當然,這或許也是與何家的傳統有關,何家自上到下,都是本分人。
站在身側的魏公公開口道;“娘娘,等回京后讓工部仿著這處園子在宮里再修一個就有了不是。”
和先帝的絕對克己不同,
當今圣上并不是那種苛刻自己的主兒。
用皇帝的話來說,就是皇帝過不過苦日子,沒什么意義,除了滿足了自己“朕是個勤儉的好皇帝”虛榮,與民間百姓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有什么干系?
所以,魏公公才敢提出這一茬,擱先帝爺時,提建議修園子,那是嫌命長了。
但皇帝還是搖頭笑道;
“意味不同的,園子這種東西,主要還是看個心境,皇宮哪怕變出個上百種模樣來,它也依舊是皇宮。
倒是這姓鄭的,在這里,日子是真逍遙,所以才能給人以這種雅趣。”
平西王府很大,但和尋常意義上的那種恢宏宮殿比,還是袖珍了很多。
所以,除了四娘的一座簽押房在這里外,王府下的各個衙門并不在王府里設有辦公場所。
家,是真的有家的味道,恬淡安靜與祥和。
“住得還習慣么?”
鄭凡走了進來問道。
“你說呢?我以前的王府和現在的皇宮,和你這里比起來,一下子就跌了格調。”
“哈哈。”
王爺對這個評價很滿意。
皇后站在旁邊,欲言又止。
鄭凡會意,道:“太子正在繼今日的課業,過會兒就放課了。”
聽到這話,皇后也是露出了微笑。
“你的孩子們呢,讓我看看啊。”皇帝催促道,“我這里,見面禮可是早就備下了。”
“怕你們勞累,本想讓你們歇一歇,既然這樣,我這就吩咐他們過來。”
鄭凡對著身后揮了揮手,肖一波走了過來。
皇帝卻站起身,擺擺手,道:“孩子們還小,咱們自己去看吧。”
“也好。”
王爺陪著皇帝與皇后一起去了熊麗箐在的院子。
天子入住王府,王府的家眷必然清楚肯定會與天子見面的,且大概還得一同用晚膳,雖說對于王府的家眷而言,對天家要有多敬畏還真談不上,但也不會去失了禮數。
所以,熊麗箐今日也是特意打扮了的,本來是準備穿華裝,但府邸里下人來通稟皇后換上了四娘送去的衣服后,熊麗箐也就選了件楚地貴婦裙。
人家穿便服,你穿盛裝,無形中就把自個兒的身份落下太多了。
低半頭可以,畢竟人家是客,但自家男人和皇帝是平起平坐的,自己這個做女人的,怎能表現得過于謹小慎微?
“拜見陛下,吾皇萬歲。”
熊麗箐屈身下福;
不過,其身后的婢女嬤嬤們還是全部跪伏下來行大禮。
皇后趕忙上前,攙扶起熊麗箐。
“妹妹越發漂亮了。”
“姐姐也是越發明艷動人呢。”
當初熊麗箐入燕京先帝爺冊封時,是與何思思見過面的。
畢竟,在那時的燕京城里,真正算自己丈夫本家的,也就當時的六皇子府了。
一行人倒也沒過于生分,一起進了里屋。
大妞本就比鄭霖出生要早,抓吉是年前辦的,皇帝是年后出的京,一路走走停停逛逛也是耽擱了不少日子。
對于小孩子來說,幾乎是一個月就變一個模樣。
這會兒的大妞,已經開始自己小手抓著嬰兒床的欄桿張望了。
果不其然,
當天子夫婦走進來時,
大妞朝著這邊,
綻放了微笑。
一時間,皇后娘娘整個人都被這女童的笑容給融化了,近乎是撲上前,將大妞抱入自己懷中。
“咯咯咯……”
大妞還在笑著。
皇后抱了好一會兒,這才笑道:
“這姑娘,實在是太招人稀罕了。”
說這句話時,皇后目光是看著皇帝的。
意思,其實很明確了。
皇后又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她是真的覺得大妞很漂亮,一眼看著就討喜。
作為有兩個兒子的母親,
看見這種精致如瓷器的女娃,自然而然地就想收了當自己兒媳婦。
皇帝其實也很喜歡大妞,
先前在信里,姓鄭的將他閨女吹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仙女下凡,皇帝原本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情人眼里出西施,當爹的對自己的閨女,也差不離,他自己也是對貴妃所出的公主很是喜愛。
但見到真人后,皇帝才意識到,姓鄭的真的生出了個極品!
在這個時代,極品還是個純粹的褒義詞。
夸獎孩子,一般會說這孩子有靈氣,姓鄭的這閨女,其身上的靈氣近乎是要溢出來似的。
皇帝見多識廣,
當即看向鄭凡,
問道:
“靈童?”
“嗯。”
王爺矜持且不以為意地微微頷首。
皇帝深吸一口氣。
這時,身后伺候著的魏公公上前道:“陛下,奴才自小公主身上,感應到了火鳳氣息,濃郁得很哩。”
“哈哈哈哈哈。”
皇帝大笑起來,拍著鄭凡的肩膀道:
“那楚國熊氏,豈不是得嘔死!”
身為帝王,對“家”的概念,和常人不同,這女娃是火鳳靈童,本是人熊氏的驕傲,現在,卻身處于燕地,是燕人!
“鄭凡,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么不在信里告訴我?”
“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么,還需要特意告訴?”
“………”皇帝。
著道了,著道了,給這貨搭了個臺子。
皇后還在那里摟著大妞逗弄著,大妞也很給面子,互動得很好。
身邊的魏公公其實還留意到了,在嬰兒床的角落里,放著一把劍,這把劍,魏忠河認得。
看來,劍圣收的徒弟,就是平西王府的長公主了。
按理說,這件事其實是瞞不住世人的,畢竟那天劍圣鬧出的動靜挺大,而且親眼目睹這一切的文武極多,但一來奉新城算是密諜司的一處禁地,密諜司在這里的勢力本就被壓縮到了一個小小的辦事處里;二來皇帝東巡出京后,也壓縮了信息渠道,每天要看折子的同時對其他方面的細節信息,自然就難以全面了。
皇后還在對皇帝使眼色,皇帝卻依舊不為所動,只是跟著一起逗弄著大妞。
這時,肖一波進來通稟,說太子殿下下學了。
要見兒子了,皇后終于被轉移了注意力。
“那就先不打擾你們一家人團聚了,等會兒到吃飯時,我來喊你們。”鄭凡說道。
“好。”皇帝點了點頭。
隨即,
皇帝和皇后一起出了熊麗箐的院子,去往自己住的地方,魏公公跟在后頭。
皇后開口道:“陛下,大妞多好啊,你……”
魏公公當即擋開雙手,布置出了一道防止被竊聽的小結界。
皇帝留意到這個細節,卻擺擺手。
魏忠河撤去了結界;
既然都住到人家家里了,就沒必要再背著人家說話了,否則會顯得自己小家子氣。
而皇后則完全沒留意到這個細節。
“大妞是好看,但皇后,她是鄭凡的閨女。”皇帝勸解道。
“平西王的閨女又怎么了?豈不是正和咱們天家般配么?”
鎮北王府已入頹勢,不復當年之勇;
現如今,平西王府是大燕毫無爭議的第一藩鎮。
按照傳統,確實是與天家聯姻最為合適。
皇帝卻伸手指了指自己,問道:
“閔氏呢?”
皇后聞言,身形一顫,她有些惶恐,皇帝竟然不惜點出其內心的傷疤來勸說自己。
皇帝卻無所謂地抓著皇后的手輕輕拍了拍:
“姓鄭的不是我外公,我外公當年雖說手眼通天,但到底玩不過我父皇,但姓鄭的和我,現在我們是不玩,但真要玩起來,朕能不能勝得過他,還真難說。
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
就說當年,
鎮北王曾和父皇一起飲酒,談及我二哥與郡主的婚事。
父皇很是灑脫地說,日后就算是郡主真的牝雞司晨了,也是郡主有本事,他無所謂。
可之后呢?
你也覺得這座王府住得很舒服,這是姓鄭的自己經營出來的。
他是不可能看著自己的閨女跳進天家的這座染缸的。
再說了……”
皇帝伸手戳了戳自己的額頭,
“姓鄭的這里頭和常人不同,他不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記得曾經這廝與我喝醉時說過,以后他的兒女,得……得什么自由戀愛來著。
咱兒子真要有本事,等長大一些,自己豁出去臉皮去追求人家唄,何必咱們倆在這兒頭疼,反正天家的親提前結不成,其他家的親,又怎可能締起來?
時間,有的是。
你莫擔心,等兒子再長大一些,我就把他爹當初怎么追他娘的法子,都傳授給他。”
皇后白了皇帝一眼;
當初若非自己死命攔著,她爹她哥估計早就拿殺豬刀砍死這個登徒子了;
真要自家兒子敢依葫蘆畫瓢對人家大妞,哪怕是太子,人家平西王爺怕是也早就提起烏崖砍來了。
皇帝與皇后回到了自己在的院子。
皇后眨了眨眼,
“我兒竟然長得這般壯實了?”
“這……”皇帝。
這時,
站在里頭的天天轉過身,跪下來磕頭道:
“天天拜見皇帝陛下,拜見皇后娘娘。”
皇帝和皇后一時臉有些泛紅,
原來不是自家兒子。
“父皇,母后!”
這時,抱著畫卷的太子姬傳業跑了過來,他是去拿自己的功課了。
見東西放下,
姬傳業跪伏下來:
“兒臣拜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兒臣拜見母后,母后……”
“我的兒!”
皇后直接抱著太子,母子倆都坐在了地上。
“兒子就在跟兒個,又飛不了,正常點說話就是。”
皇帝說了幾句自己的皇后,隨即走向天天那邊,伸手,將天天攙扶起來。
這少年,模樣周正,眉宇之間自有一股子英氣,體格敦實卻不顯累贅,長大后,必然是豐神俊秀的燕地好兒郎。
“你是靖南王世子?”
“是的,皇兄。”
“……”皇帝。
田無鏡的姐姐,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他也就是所有皇子們的舅舅;
所以,田無鏡的兒子,和姬老六是平輩,算是表兄弟,天天喊皇帝“兄長”,本就理所應當。
可問題是,
天天又是姓鄭的干兒子。
不過,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接下來,皇帝和皇后坐在一起,考究著太子的課業,一家子之間,說著話。
只能說,
平西王府確實是個養人的地方。
皇帝心里一直有所愧疚,當年自己爭皇位時,自己這個兒子,姬家這一代的皇長孫,也是出力了的;
在當時那個環境下,不上位就得等死;
現在,是他當了皇帝,他有這個魄力,讓自己的那些兄弟們變得安分守己;
而如果不是他當皇帝,那些兄弟們,不見得能容得下他的。
因為他的能力,太強了,再者,還有一尊平西王在晉東虎視眈眈。
然而,無論如何,當爹的讓兒子也沖鋒陷陣,心里,還是過意不去的。
這也使得太子自小雖然也聰慧,但慧極傷身的表現,很是明顯。
在平西王府放了一年,身子骨明顯好太多了,整個人也洋溢著一種開朗氣息。
光這個,
皇帝就得欠鄭凡一個大大的人情。
兒子,
你得好好的,
你得健健康康的。
你是大燕的國本,
是大燕的,
未來。
皇帝伸手摸了摸太子的腦袋,
太子似乎有些不習慣這種父子之間的親昵,
但腦海中浮現出天天的表現后,
也隨即露出了淳樸憨厚的笑容。
阿銘的身影出現在了院子里,喊住了瞎子。
“瞎子,主上找你。”
“哦。”
瞎子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而,瞎子并未向正院走去,而是去的另一個方向,那里,是皇帝一家在王府里住的地方。
“你是要做什么?”阿銘問道。
“我能去做什么?”瞎子攤開雙手,“難不成,現在去弒君?這般沒品的事兒,你覺得我會干得出來?”
“這,還真不好說,你為了造反,有些時候給人一種已經魔癥了的感覺。”
“你怎么不去照照鏡子,你喝人血時,在外人看起來,有多難以接受你自己知道么?”
“呵呵,主上找你。”
“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主上找我做什么。”
“哦?”
“所以,我正去呢。”
“這樣?”
瞎子的“心靈鎖鏈”嫁接起來,阿銘沒反抗,締結了聯系,二人開始面對面站著在心里“對話”。
“預言里,天天打破燕京城殺入皇宮時,龍椅上坐著的,是現在的太子。
就倆可能,
一個可能,是太子早早地造反了,給他爹榮養成了太上皇;
第二個可能,這位皇帝,英年早逝了。”
“我知道主上讓你去是為什么了。”阿銘說道。
“主上想說服我,去幫皇帝看病。”
“對,說服你。”
其實魔王里,會醫術的不少,但瞎子的優勢,是誰都無法比擬的。
比如,
其他的魔王沒辦法提前分辨出男女,而他,卻能早早地做到心里有數。
“好了,我被說服了。”
“說服了?”
“對啊。”
“你怎么會被說服呢,不,是你怎么會這般容易,連說都沒說就服了呢?”
要知道,
你的夢想,可就是造反啊。
“如果皇帝英年早逝了,那咱們主上,必然離不開一個攝政王的名分,甚至入主京城操持大局,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王旗所指,
可謂所向披靡。
整個大燕,會有人愿意為姬氏殉國的,但絕大部分人,是不會愿意為了一個主少國疑的局面,去和咱們主上死磕的。
我辛辛苦苦謀劃了這么久,
勤勤懇懇種田了這么久,
鋪墊,
渲染,
壓抑,
為的,
是將來某一天,在主上身上,哦不,也可以是咱們小寶貝的身上,酣暢淋漓地,將這桌子,給掀開。
享受的,
是那剎那間的極致快樂與滿足。
結果,
到頭來,
是這種按部就班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這樣子的造反……”
瞎子解開了“心靈鎖鏈”,
微笑著發出了最后一句感慨:
“得多無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