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小龍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不想再看電腦屏幕上的資料,喝了一口泡了很久的鐵觀音。
先是厚重的苦在舌尖綻放,緊接著醇厚的回甘在唇齒間回蕩,整個人都清醒起來。
他細細品嘗這份苦韻,大多數人,甚至他的家人都很少和他喝同一壺茶——太濃了。而且他又特別鐘愛鐵觀音,鐵觀音泡濃之后特別苦,甚至蓋過了苦盡甘來的清香。
但衛小龍就特別喜歡這個調調,幾十年了也從未變過,反而不喜歡其他入口甘甜的茶葉。別人說他喝得太苦,他反而說別人品不出其中的真甘。
休息了一會,座機忽然叮鈴鈴地響起。
又是哪個單位打來的吧……衛小龍戴上眼鏡,接通電話問道:“小何,什么事?”
“校長,外面有電話打進來,自稱是你78屆的老同學。”
78屆……江西財經大學的同學?
上次聚會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一年前的同班聚會?
不過,既然沒有我的私人號碼,直接打到校長辦公室,多半連同班聚會都沒參加,也就是說,可能只是同一屆,但不同系……
衛小龍感到一絲厭煩,他自然是那一屆學生里成就斐然的一部分,因此平日里有很多同學會找他拉關系。如果以前認識,有同窗之情倒也罷了,但如果之前連認識都不認識的話……
他沉聲問道:“叫什么名字?”
“衛茶修。”
嗯,衛茶修,果然不是我同班同學……等等!
衛小龍愣了一下,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小何,你再說一遍?”
小何被嚇了一跳,小聲地說道:“他說他叫衛茶修,跟你同一個姓,茶是茶葉的茶,修是修理的修……”
“馬上接進來!”話一出口,衛小龍就感覺自己有點失態,但他依舊無法抑制:“快!”
“好!”
衛小龍頓時屏住呼吸,右手緊緊抓住話筒,仿佛害怕話筒會跑掉。深呼吸一口氣,他感覺自己的血壓都快要升起來了。
很快,他從話筒里聽見一些噪音,緊接著一個略帶沙啞的男人聲音輕輕響起:
“小龍?”
咚!
衛小龍感覺自己的心臟被狠狠地錘了一下,他張大嘴巴,想說什么,但喉嚨里卻什么聲音都吐不出來。
“小龍?是你嗎?”
“是我!”
就像是溺水的人終于吐出鼻腔里的水,衛小龍感覺自己終于能呼吸了:“修哥,真的是你嗎?你還活著嗎?”
聽筒對面的人平靜說道:“自從81年在火車站分開,我們也已經……38年沒見了。我還活著。”
聽到這句話,衛小龍心里再無懷疑。他側過頭,便看見辦公桌上的一個相框,相框里是一幅彩色照片,那時候穿著夾克十分新潮的衛小龍,跟一個面無表情的青年站在八一起義紀念館前拍照。
轉眼間,幾十年過去了。
看著老照片,聽著聽筒里的聲音,衛小龍腦海里封存的記憶不受控制地泛濫起來,眼角微微濕潤。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你干嘛說你是我同學,我差點就不接你電話了!”
“我們是同學。”
“但你是我哥啊!”
“這只是你的稱呼,我們并沒有血緣關系。”
“但對我來說,你一直是。”衛小龍聲音都打顫了:“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但你就像是徹底消失了一樣,你為什么不聯系我?村子里你也沒有回去,我真的以為你已經……”
衛小龍出身自江西小農村衛家村,他從小好學,但村子離鎮上小學太遠,而且那時候讀小學還是要學雜費的,他讀了兩年覺得自己成績一般般,就想著還不如退學回家幫忙。
但他想著想著又覺得不甘心,在回家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哭。同村的衛茶修見他這副模樣,便問他小學課堂學什么,有什么不懂。
衛小龍說出自己不懂的內容,衛茶修居然真的能幫他解答。
從那以后,衛小龍在課堂上不會的內容,就回去找衛茶修問。
現在衛小龍回憶過往,都覺得很不可思議:修哥跟他一樣年齡,而且哥早年父母雙亡,哪怕有同村幫襯也得勤奮務農,根本沒上過一天小學,為什么懂的比小學老師還多?
當年高考恢復的時候,他們剛好年滿十八歲。那時候衛小龍雖然一直在家務農,但從沒放棄學習,平日借來課本找衛茶修學習,于是兩人一起參加高考,一起考上大學,一起走出農村。
在衛小龍心目中,那個博學多識的修哥,永遠是他生命中最耀眼的光。
如果沒有修哥,他根本不會繼續學習,如果沒有修哥,他的命運可能跟祖輩一樣,背朝太陽,面對黃土。
在那個物資貧乏的年代,是修哥開拓了他的視野,豐富了他的精神境界,讓他知道這個世界很大很大,衛家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井。
哪怕數十年過去,憶及往昔,衛小龍依舊感動得熱淚盈眶。
但比起激動的衛小龍,聽筒里的聲音依舊平靜:“這些年,發生了很多事,不提了。我打電話來,是想問問,珠越大學即將組建的靈能研究中心,具體是研究什么的?”
衛小龍擦了擦眼角,笑問道:“你問這個干什么?這么多年沒見,我們先見個面吧?你現在在哪?”
“不見面了,如果不是為了問靈能研究中心的事,我也不會打電話給你。”
果然是修哥。
哪怕這么多年過去,修哥依舊是那個修哥:直腸子,不轉彎抹角,不虛偽奉承。他說話就像是一塊鋒銳的生鐵片,不華麗,不造作,話語里充滿冷酷的平靜。
除了修哥以外,衛小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修哥的世界觀堅如磐石,行事法則高于結果,絕不會為了結果而委屈自己——所以衛小龍以前一直認為修哥是死了,畢竟這樣做人,在那個年代,太容易死于非命。
但衛小龍想努力一下:“為什么不見面?”
“身體不方便。”
衛小龍愣了一下,旋即釋然了。
是啊,他們都這個年紀了,連他自己都有高血壓高血糖,更何況是修哥?
修哥那個品性,在外面奔波發展,被打斷手手腳腳,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衛小龍到現在還記得,小時候村里有幾個流子找修哥麻煩,修哥一開始還好聲好氣,發現說不通道理就馬上操棍子追著打,一個打三個。后來那三個流子報復,壞了修哥的田,修哥更是直接追上家門狂揍,兇悍之名傳遍十里八村。
他的字典里,仿佛從來就沒有‘妥協’這個詞。
衛小龍嘆了口氣,又問道:“那你為什么想知道靈能研究中心的事?這可是機密內容……難道哥你覺醒了?”
“沒有,是我兒子覺醒了,他還在讀大學,所以我幫他問問靈能研究中心的事。”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
衛小龍十分能理解,只是沒想到修哥居然也結婚生子了。
有一說一,雖然衛小龍十分敬重修哥,但在他的印象里,修哥從來不是會被家庭束縛的人,甚至不像是會有家的人。
在看見更多人生疾苦之后,衛小龍才意識到,修哥這種‘純粹的孤兒’,恐怕是全天下獨一份。
無論是再孤獨的人,心里終歸是渴求溫暖的,但修哥不是,他甚至不是跟孤獨做朋友,他是根本就不需要朋友。
他就像是童話故事里的無足鳥,一直在飛翔,只有當他死的時候,才會停下來墜落大地。
果然,再奇怪的人,終究都要歸于平凡……衛小龍露出笑容,問道:
“嫂子是怎樣的人?侄子在哪里讀大學?”
“沒有嫂子,我兒子跟我沒血緣關系,在哪里讀大學不告訴你。”
衛小龍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咳嗽好幾聲才緩過來。
沒有老婆,認了個沒血緣的兒子!?
雖然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一想到是修哥,他又覺得可以理解。
修哥又問道:“所以你能將靈能研究中心的事告訴我嗎?”
衛小龍嘆了口氣,說道:“關于靈研的事,雖然是由我負責,但我并不會直接參與。靈研預計會在這個月內組建,科研團隊會抽調其他系的教授,然后從在校登記的靈能者學生里抽選一部分人來進行實驗交流。”
“大致研究方向是學生和教授共同研究靈能的鍛煉方案,再通過觀測,修正改善方案,主要目標是鍛煉靈能者的超能力,并且將這批學生培養成第一代靈能學者。”
“如果你兒子覺醒了,我建議盡快去學校申請靈能者證明,而且證明能力時,盡量將超能力的表現效果擴大化。越容易觀察的能力,越容易被靈研中心選上。”
衛小龍停頓片刻,修哥馬上問道:“說完了嗎?”
“說完了。”
“嗯,謝謝,再見……”
“等等!哥,幾十年沒見了,真的不見個面嗎?”
“身體真的不允許。”
“那……留個聯系方式總可以吧?我將我的聯系電話給你,你下次直接打我電話。”
仿佛怕對方掛斷,衛小龍連忙說出自己的手機號碼。
他說完之后,忽然笑了出來:
“哥,我28歲的時候結婚了,新娘你也認識,就是我同學魏青青。”
“我31歲的時候,你侄子出生了,現在都28歲了,他媳婦預產期是一個月后,明年我就能三代同堂。”
“我爸在95年的時候走了,沒病沒痛,走得很舒服。我媽運氣就沒那么好,身體以前落下了病根,02年的時候在醫院里走了。”
“我現在是珠越大學的校長了,不過你都打電話過來,肯定早知道了,哈哈。”
“還有啊,我們村現在啊……”
衛小龍像個小孩子一樣,一股腦將這些年發生過的事‘炫耀’出來:
“對了對了,哥還記得你以前喝茶的習慣嗎?不把茶泡的濃濃都不喝,我現在都習慣喝濃茶了,還真的挺好喝,怪不得你會喜歡。”
聽筒里一直沉默,直到這時候才發聲:
“我不喜歡喝濃茶。”
衛小龍愣了:“那你小時候為什么……”
“小時候我味覺有問題,品嘗不出苦味,現在改了。”
衛小龍呆了半晌,忽然噗嗤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臉皺紋,笑得氣喘,笑得眼淚都快出來。
“哥,你真不愧是我哥啊!我能遇見你,真的是太好了!”
他按住左胸,停住笑聲,努力平緩呼吸,滿懷笑意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絲祈求:
“哥,以后一定要跟我聯系。”
“我以前的親人,現在……就只剩下你了。”
這時候,聽筒里另一邊的人,似乎嘆了口氣:
“你下個月都要多一個孫子孫女了,好好享受天倫之樂吧,別像一個老古董整天追憶過往。”
“不過,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聯系你的。”
“小龍,下次見。”
在這瞬間,衛小龍仿佛夢回五十年前,在日落的田埂上,修哥跟他講完知識點,看了一眼天邊的紅霞,揮揮手趕他回家。
小龍,下次見。
“哥,下次見。”
……
通話結束。
茶修從老人機里拔出sim卡,掰斷,然后將手機和卡全部扔進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