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越過真正的“北山”時,尼堪的雙眼不禁瞪大了。
那是真正的高山,比尼堪在赤塔、恰克圖附近見到的所謂“高山”都高出許多,估計至少有兩千多米的海拔。
溫多河在山間蜿蜒穿行了約莫五十里后,眼前突然一亮。
大片的平地出現在眼前!
灌木叢、青苔、野花,出沒其間的羊群、鹿群,以及倏地飛馳而過的貂兒,縱橫交錯的河汊,不斷涌現的池塘,突然飛起的不知名的鳥兒,以及遠處一些不斷噴起的泉水,讓尼堪恍如隔世。
空氣中彌漫著莫名的味道,有在濕地里泡著的腐爛樹木的味道,也有鳥群糞便的味道,還有一股隱隱約約的硫磺的味道,不一而足。
溫多河抵達此處后又分成了三四股,另外同葉雷的駐地一樣,從東邊流來了提亞河,從西邊涌來了康達河,更加劇了此地濕潤的狀況。
一聲黑熊的吼聲,遠處高山上的積雪,天空中盤旋的禿鷹,讓尼堪又有些明白了此地的兇險。
在提亞河匯入溫多河的一塊高地上,密布著一些希愣柱,見到有人坐船從上游過來,希愣柱里的人出來了。
隨著尼堪的船只靠岸,一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頭戰戰兢兢地靠近葉雷,他身上披著一件鹿皮,露出了里面瘦骨嶙峋的、黑黝黝的身體,沒有戴帽子,灰白色的長發在后面編了一個大辮子。
“大汗”,老頭不認識尼堪,不過葉雷他卻是見過,趕緊來到葉雷面前俯身行禮。
他的族人也沒有逃跑,尼堪仔細一看,除了這處高地,周邊全是深不可測的濕地,他們自己要出去也只能依靠樺皮船。
“老頭,大鼻子過來沒有?”
葉雷卻是一點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問道。
“回稟大汗,還沒有,他們一般是在第一場大雪來臨前過來,按照時間應該還有十來日”
十來日,也還是八月份,這北地八月份竟然就有大雪了,可見當地看似濕潤,不過一旦冬季來臨,也是苦寒無比的。
按照葉雷的說法,從這里開始一直到勒拿河流域,沒有封凍的日子加起來也就三四個月,大部分時間都是白雪皚皚,一片銀裝素裹。
葉雷正要向那老頭介紹尼堪,卻被尼堪攔住了。
他將手一揮,手下的人拿出來二十口鐵鍋、二十把小刀,一袋約莫三十斤重的食鹽。
“老丈,這是給你的”
老頭摸著那些鐵器和鹽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都是我的?”
尼堪笑道:“自然是的”
與那老頭的對話中已經知曉他們應該是艾文基人了,后世傳說中西伯利亞無數條“艾文基古道”便是這些人開辟出來的,他們能開辟道路,多半是受到了南邊的同族以及蒙古人的驅趕,不得已才避往更加苦寒的北邊,沒想到還是被葉雷以及俄羅斯人找到了。
沼澤地總面積估計有幾千平方公里,俄羅斯人尚未抵達——或許在尼堪的威脅之下不敢過來了,由于他們即使要過來也是沿著溫多河南下,尼堪便讓牧仁帶著一百龍騎兵、哈爾哈圖帶著兩門小炮和葉雷的人一起在下游約莫二十里處,也就是分叉的溫多河重新匯集的地方設置了一處木寨。
木寨就設置在溫多河的南岸,北岸是一望無際的沼澤地,只有南岸沿岸有道路可以上岸抵達艾文基人的駐地,或者直接將船只劃到那里。
木寨設置在幾棵大樹后面,加上哈爾哈圖找來了一些樹枝將屋頂覆蓋著,遠遠望去,不注意的話可能還發現不了這處木寨。
尼堪帶著阿林阿等三十人則在艾文基人的指點下在沼澤地里捕貂,在濕地里捕貂的方法主要是設置陷阱,由于漢商對貂皮的要求很是苛刻,用弓箭等武器擊殺的話可能會損傷了皮子,故此包括南邊的索倫人在內都是用陷阱捕殺。
在沼澤地里追擊紫貂完全不可行,紫貂身子輕,可輕易地踏著沼澤里突起的木頭、樹皮、苔蘚飛馳而過,狗都不大可能跟著追下去,更不用說人了。
幾日下來,尼堪他們便捉了十幾只紫貂,有一些還是活的,尼堪準備將他們帶回去養著。
這一日,眼見得離大鼻子們過來的日子越來越近,尼堪放棄了捕貂,帶著阿林阿三十人全部住到了木寨那里。
就在尼堪他們嚴陣以待的時候,在他們北邊約莫兩百里的地方,另一處沼澤地所在,一大隊哥薩克人裝滿了貂皮準備返回去了。
或許是受到尼堪的恐嚇之后他們加強了戒備,這一次他們竟然來了一百人,坐著十艘哥薩克特有的兩頭上翹的小船過來了,這可是葉尼塞斯克一半的人馬!
他們從溫多河匯入勒拿河的地方進入溫多河,一路南下,或強迫,或用小刀、食鹽等物件兒交換,或按照去年與當地的頭領達成的納貢協議收取,等抵達北面這個沼澤地時已經裝滿了十艘船只。
領隊的正是百夫長別爾非列夫,由于船只裝滿了,他不想繼續南下了,這一趟的收獲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在百人火槍隊伍加持下,沿途基本上沒有遇到任何阻攔。
他所在的這個部落只有幾十戶人家,都是雅庫特人,一開始雙方都是和平地交換物資,在哥薩克人高大的身軀、黑乎乎的槍管、明晃晃的馬刀的威脅下,雙方沒有任何發生沖突的跡象,離開之前別而非列夫還與他們的頭領達成了每戶每年供貂一張的協議。
一切都很正常,若是沒有意外等話,這些貂皮經過長途跋涉之后會送到莫斯科,最后織成衣服后會進入到歐洲各地的王室和貴族家里。
不過這一切卻在他們就要上船之前被打破了。
隨船的十夫長、偵察兵葉爾莫林突然感到肚子不太舒服,便與別爾非列夫說要去一旁的小樹林方便。
于是近百的哥薩克只得在岸邊等著他。
葉爾莫林提著褲子三兩步沖到小樹林,也沒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就準備將褲子拉下來。
“啊!”
沒想到前面傳來一陣尖叫,葉爾莫林嚇了一跳,再仔細看時前面出現了一個白花花的屁股,一個雅庫特女人正慌亂著將鹿皮袍子放下來。
原來這個女人也恰好在這里小解。
葉爾莫林感覺到有一股血液涌上了自己的腦袋,一剎那,肚子的不舒服也好了,他猛地撲了上去。
……
最后他怕那女人將自己的事透漏出去,便將她掐死了。
等葉爾莫林雙腳發軟地回到岸邊時,時間已經過去大約一刻了,別爾非列夫罵道:“你掉到屎坑里去啦”
此時的葉爾莫林沒有跟他斗嘴,直接跨上了船只。
一天后,他們的船只尚沒有越過這片沼澤地,后面卻追來了五六艘樺皮船。
別爾非列夫還有些奇怪,自己這一行人與他們這個部落處的好好的,怎地他們又追過來了?還一個個惡狠狠的?
他正要讓自己從安加拉河那邊抓來的一個通譯問一下究竟,沒想到對面的樺皮船上射來了大批的箭只。
雅庫特人箭只的箭頭都是骨制的,饒是如此,冷不丁的,還是有一些哥薩克士兵受了傷。
別爾非列夫大怒,立即命令還擊,結果是注定的,在火槍的攢射之下,追過來的雅庫特人全部被射死。
別爾非列夫余怒未消,又命令調轉船頭,準備回到那個部落——目的只有一個,滅了、洗了那個村落。
哥薩克人突襲了那個村落,將除了年輕女人的其他所有人全部殺死,接著便在村子里住了下來,悠哉樂哉樂了幾日。
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村子里還是有人坐著樺皮船逃走了,一直逃到了南邊艾文基人的部落。
尼堪得知后大怒,立即與葉雷兩人坐船順流而下。
兩個村落之間隔著近兩百里,不過由于由于是順流,加上索倫人不停地劃著船槳,兩日便趕到了了。
此時別爾非列夫準備將剩下的女人全部殺死——他原本還想將這些女人帶回去給遷到葉尼塞斯克的農戶當老婆,而他們自己,身為高貴的、自由的哥薩克,及時行樂還可以,讓他們與這些卑賤的、臟兮兮的當地人組成家庭那是萬萬不能的。
不過在滅了村落之后,他們又收繳了一些皮子,這樣一來船只就坐不下了,于是他們便將那些女人都綁了,每人身后都綁著一塊大石頭,準備將她們都沉進溫多河。
這時尼堪他們正好趕到了。
在村子附近上了岸,牧仁的一百火槍兵排成了三排朝村子摸去,打頭的卻是三十個拿著單手橫刀的親衛,后面的火槍兵稍稍俯低了身體。
別爾非列夫的人很快注意到援兵來了,也注意到了對方雖然在穿著上明顯是土著,排兵布陣卻頗有章法,不過在看到打頭的那些刀具時他還是大意了。
他暫時止住了對雅庫特女人的殘殺,讓葉爾莫林帶著五十個火槍兵迎了上去。
葉爾莫林如今早已經從剛開始掐死那個雅庫特女人的愧疚中解脫過來了,連日里全隊人馬的瘋狂已經讓他有些自慚形穢了。
一百步,葉爾莫林的五十名哥薩克已經給莫斯科皇家兵工廠制作的火繩槍裝填好了火藥,火繩也點燃了,全部對準了面前不知所謂舉著橫刀的“蠻夷”。
雙方相距約莫七十步的時候排在“蠻夷”最前面的那三十人突然分成兩撥向后轉去,將前面端著隧發火銃的龍騎兵們露了出來。
葉爾莫林一下傻眼了,他沒有看到綁在胳膊上的火繩,槍管長度和口徑也明顯比自己的火繩槍大一些,眼下這個距離自己的火槍手就算能命中敵人那也是靠天吃飯。
“或許他們手里是假的火槍?用來裝裝樣子?”
正在他有些魂不守舍的時候,前面隊伍里突然出現一陣哨子的聲音,那種哨子葉爾莫林身上也有一個,那還是他在喀山的叔叔給他用櫸樹做的,聲音一模一樣。
“砰……”
三十桿火槍全部擊發了,不過還是老毛病,大約有十桿夾著火石的龍頭并沒有在引藥池里擊發出足夠的火星點燃引藥。
不過這已經夠了。
前面一排打完之后立即分成兩撥向后跑,接著是第二撥、第三撥。
等第三撥打完時,葉爾莫林這邊的火槍手才堪堪發出第一槍。
葉爾莫林帶著的這五十名哥薩克約莫有一半被對方的火槍擊倒,但葉爾莫林畢竟是久經考驗的哥薩克,眼看著對方的火槍兵正在裝填彈藥,他立即下達了迅速撲上去與敵人接戰的命令。
如今在西伯利亞一帶的俄羅斯人大致是由四類人構成的。
第一便是哥薩克,他們也有火槍,不過馬刀和戰馬才是他們的最愛,偵查、建設城堡、征稅也是他們的職責。
第二是正經的俄羅斯火槍手,掌管西伯利亞的喀山府稱他們為射擊兵,主要鎮守城堡,連帶著也參與鎮壓當地土人的反叛。
這兩類人都是拿著俄羅斯沙皇政府薪餉的人。
第三類人是征召的漁獵民,實際上就是從俄羅斯的小偷、慣犯、流民里征召的協助以上兩類人的“民兵”,政府不發薪餉,參與搶劫時可以獲得一部分財物作為酬勞,不過他們也有獨立出動搶劫的時候。
第四類人便是農民,多半是在俄羅斯沒有家屬,赤貧的獨子、鰥夫,還多半是農奴。
別爾非列夫這一百人卻是完全隸屬于他的一百哥薩克,一般來說哥薩克出動都是按照十到三十人的規模來進行的,特別是已經去過一次的地方,不過考慮到尼堪在恰克圖的恐嚇,他還是將駐扎在貝加爾湖以西的勒拿河上剛剛建成不久的城堡烏斯季庫特里的哥薩克全部調過來了,烏斯季庫特只留了十個俄羅斯射擊兵。
所以,當葉爾莫林命令手下舉起騎刀向對面沖去時,二十多個哥薩克個個怒目圓睜,似乎要將對面的人生吞活剝了一般。
眼下在一百個火槍兵前面的是阿林阿的三十親衛,他們左手握著雙手橫刀,右手卻不經意地放在腰間。
二十步!
尼堪的火槍手們還沒有裝填好,葉爾莫林似乎嗅到了騎刀砍在對方脖子上噴出鮮血的味道,一想到這個味道他不禁有些亢奮,這可比他在樹林里騎在那個雅庫特女人身上還要興奮!
“砰……”
意外一個接一個,只見那三十名土人瞬間從腰間拔出了一把把短銃,對著撲過來的哥薩克就是一下,然后又迅速將短銃插回腰間,雙手舉著長刀迎了上來,并在短時間里形成了兩人拿著長刀突前每一人張弓搭箭在后的陣勢!
……
葉爾莫林一個人跑回來了,他帶著的五十人除了他以外無一生還!
別爾非列夫立即放棄了那幾十個女人,帶著剩余的哥薩克逃到了村子里,并依托希愣柱布置了防線。
這時尼堪帶過來的那兩門兩百斤的火炮排上用場了,在龍騎兵的掩護下,四斤重的鐵彈砸進了希愣柱,將哥薩克驅趕出來,等他們一出來便受到隧發火銃的攢射。
在有的希愣柱里,尼堪直接讓人將點好了的震天雷扔了進去,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希愣柱殺了過去,終于接近了別爾非列夫所在的那座最大的希愣柱。
此時,尼堪他們已經殺死了八十多個哥薩克,這座最大的希愣柱里只有別爾非列夫、葉爾莫林等十多人了。
尼堪這邊也死傷了十三人,都是被冷槍射中的。
等尼堪、葉雷在哥薩克火槍的射程之外將那座希愣柱團團圍住之后,兩門火炮也擺好架勢準備發炮時,別爾非列夫用火槍挑著一塊白布高舉著雙手出來了。
“不要開炮,我們投降”
興許是從希愣柱里的縫隙里見到了那個會說俄語的索倫人,別爾非列夫決定投降了。
尼堪答應了他的請求。
看著走出來的別爾非列夫,尼堪讓人將他們的火槍繳了,然后將他們一個個地都捆了起來。
最后尼堪才來到別爾非列夫的面前。
“別爾非列夫,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