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吟作為望海店的紅倌人,謹遵食不言的規矩,在混著茶水吃下點心后,瞧著面前這個雋秀的丫頭。
十娘的女兒。
她還是覺得杜七是那人的閨女。
紅吟微笑問道:“七姑娘想問那三張琴?”
杜七用力的點點頭:“是能說的嗎?”
“讓我想想。”紅吟眨了眨眼,片刻后肯定道:“可以說,姑娘問罷。”
杜七很高興,抓住紅吟的袖子請求道:“我不知該怎么問,姐姐想到什么就說與我聽好不好。”
“好好好,我從了姑娘便是。”紅吟受不了杜七那無意識中的撒嬌,連連點頭。
屋內溫暖,紅吟取出手帕逝去額前微微濕潤,帶著回憶之色的道:“十娘找人打那三張琴是入店一年后的事兒了。”
“一年后?”
“嗯。”紅吟說道:“那時她有了一些自己的積蓄,拜托平娘幫著張羅了三張琴。”
“平娘……”杜七看著紅吟的的手,想到了那人晶瑩如玉的手指,點點頭。
“就是小班主,與十娘一起提還是叫她祝姐姐的好。”紅吟覺得一口一個十娘、平娘怪怪的,便繼續道:“那時候十娘拿出了一年所有的銀子去求祝姐姐,這才有了十娘后來的三張琴。”
“原來是那祝姐姐做的琴,難怪那么好看。”杜七覺得如果是那樣一張好看的手,能做出讓自己眼前一亮的古琴便是很正常的事兒。
“姑娘誤會了,不是祝姐姐親手做的,是她找人做的。”紅吟露出羨慕的神色道:“祝姐姐總是說當初不懂事,托人給十娘打造那三張琴時她添了不少銀子……也是,十娘的琴都是以桐木為面,梓木為底,青木做琴軫,上漆,用輕金做琴微……以十娘當時的積蓄,應該只夠付的起一張琴的銀子。”
“一張?”杜七想起了十娘演奏的那張漂亮的琴,心道如果是按照她了解的銀子的購買力來講,該是一個天文數字。
“嗯,十娘給的錢不夠,可十娘托祝姐姐做的是三張琴,姐姐便覺得是自己估價的失誤,自己添上了剩下兩張琴的銀子……”紅吟笑了笑:“其實祝姐姐一直都是很心疼十娘的,當初十娘離了青玉臺去了十樓多少也有她在中幫襯。”
“是嗎。”杜七想著那個不太正經的班主,覺得了解了一些十娘不會說的過去。
原來那人對十娘也是那么好。
杜七覺得那祝姐姐是個好人,對她改觀了許多。
“可惜了祝姐姐說當初給十娘做琴的人離了春風城,再后來我的琴都是找琴房的人做的……銀子沒少花,可質量真的要差上太多了,三日不保養便會有失音準。”紅吟嘆息道:“不說與那第二張琴比,就是與現在十娘用了那么久的歸桑……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杜十娘的那張琴可是連翠兒都能很好保養的料子,是每一個練琴的姑娘只要摸過就愛不釋手的寶貝。
“歸桑是很好看。”杜七問道:“為什么是三張琴?”
“歸桑,南風知我意,還有一張十娘一直收著,該是還沒有名字。”紅吟說著,心道為什么是三張琴……她自然是知曉的。
“南風知我意?不是過南風嗎。”杜七想了想,篤定的道:“十娘說那第二張新琴叫做過南風。”
“過南風?”紅吟聞言微微一怔,點頭道:“也對,該是這樣。”
“我不明白。”杜七眼睛發亮。
紅吟嘆息一聲,解釋道:“十娘定了三張琴,平日里以歸桑為主,冠以歸桑梓之名。”
那時候的十娘還是想家的。
至于說從什么時候開始放棄了那張琴紅吟不清楚,她覺得也許是十娘第一次演奏那張南風琴的時候。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南風訴說的少女傾慕之情。
紅吟也是后來才明白那時候的杜十娘已經在天望海山崖邊邂逅了那李甲李孟陽。
心里有了孟陽君的杜十娘成了不守規矩的人,手上使用的琴也從歸桑變成了那張南風知我意。
至于說現在的名字。
“過南風……過南風,是個好名字,姑娘就不要問了。”紅吟摸了摸杜七柔軟的頭發,頗有深意的道。
她現在確認了是十娘是怎么看待杜七的。
因為是過南風,所以杜七便是女兒。
也該是這樣。
“……我不問了。”杜七點點頭,她還是很乖巧的,姐姐不讓問,那就不問。
“姑娘發質真好。”紅吟感受著杜七的柔順穿插在指尖,露出驚訝的神色,隨后便是愛不釋手的揉搓著。
“她們都這么說。”杜七被揉的東倒西歪,如實道。
“真是個美人胚子。”紅吟感嘆道。
“十娘總說我不好看。”
“那丫頭的話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她就是一個悶葫蘆,什么事兒都喜歡放在心里憋著。”紅吟抓弄著杜七的頭發,吐出一口濁氣,半開玩笑的道:“十娘以往傲氣重,心思又不會拐彎,我本來挺害怕她做傻事的……倒是我低估她了,聽到她現在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杜七心虛的嗯了一聲。
她覺得十娘該是讓這個姐姐失望了。
不過杜七是不會承認她的十娘錯了的,十娘不會錯,因為她覺得十娘便是規矩。
杜七有獨特的濾鏡在,杜十娘在她的心里永遠是最好的。
至少目前是這樣。
“姐姐,十娘的第三張琴呢?我聽翠兒姐說十娘一次都沒有用過,還是新的。”杜七換了一個話題,問道。
“第三張?”紅吟眨了眨眼,盯著杜七。
“姐姐?你看著我做什么。”
“沒什么。”紅吟搖搖頭,說道:“我只是覺得那張琴差不多到了用的時候,你看十娘說第二張琴叫過南風,都過去了,自然要換新的。”
“是嗎?”杜七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可還有疑惑。
紅吟輕輕拉扯著杜七的頭發,確認韌性后說道:“那第三張琴的名字……我覺得十七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不知十娘怎么想。”
“十……七?”杜七不明白的看著紅吟,后者輕笑,點了點杜七的腦袋,嗔道:“傻姑娘。”
歸桑琴是十娘沉浸在過去時所用,南風琴是被她冠以少女心性的琴,至于那第三張琴便是十娘為了從良后準備的。
如果那孟陽君是個良人,第三張琴該是他的名字,是離開這春風城后調雅情趣只用的弦音。
可惜他不是良人。
紅吟摟住杜七道:“七姑娘,苑里的丫頭都說你是十娘的良人呢。”
“良人?”杜七眨了眨眼,說道:“四閑姐說她才是十娘的良人。”
“石閑姑娘?”紅吟哼了一聲:“淸館人不行,她欠了十娘太多,絕非良人。”
杜七敏銳的察覺到了紅吟的不快,乖巧的沒有再說話。
歸桑、過南風……還有新的琴。
杜七想要十娘的新琴有一個好名字。
她真的很喜歡杜十娘。
“紅姐姐也喜歡十娘?”杜七忽的問道。
紅吟沒有想到杜七會突然問出這種問題,愣了好一會,隨后點點頭。
“是喜歡,很喜歡,比姑娘所想的還要喜歡一些的。”紅吟笑著,她覺得當初那個教著她練琴的姑娘,她這輩子是忘不掉了。
紅吟摸著杜七的頭,小聲道:“我現在還能吃上這一口飯,都是依托于十娘了。”
杜七深以為然,說道:“我也是吃十娘的,她說我一日能吃五兩銀子。”
“五兩……”紅吟捂嘴輕笑:“那七姑娘的身材保持的是真好。”
“只吃米是沒有真的五兩的。”杜七解釋道,怕這個姐姐真的誤會了。
“姑娘可愛。”紅吟抱著杜七,在她額前留下一個淡紅色的胭脂唇印,那對視的眼睛閃閃發亮。
分開后,杜七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倒是紅吟身子有些僵硬,解釋道:“失禮了,我一時沒有忍住,弄臟了姑娘的身子。”
杜七埋頭在紅吟頸間深吸一口氣,只覺得麝香混合著松香,十分的好聞,她說道:“姐姐是很干凈的人。”
杜七興許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多么大的殺傷力。
紅吟抓緊了自己的裙角,牽強道:“姑娘說笑了,紅倌人就是紅倌人,是不干凈的。”
在這一點之上,她也不會去為了自己喜歡的十娘去辯解,因為這就是事實。
杜七卻覺得很奇怪,她取出手帕,擦去紅吟面上的些許汗珠,平靜的道:“人不是那么容易弄臟的,即便是染了些許污漬,洗干凈就是了。”
杜七覺得這世界上沒有水洗不干凈的東西。
紅吟聽著杜七那天真的話,漆黑眸子顫動,隨后冷靜下來。
“姑娘說什么便是什么吧。”紅吟擦去杜七面上那淡紅色唇印,隨后捧著杜七的臉認真的看著。
就在杜七有些臉紅的時候她俯下身子,蹭了蹭杜七的臉,隨后松開。
確認了。
她現在不是因為杜十娘而喜歡杜七,而是因為這個姑娘真的很招人喜歡。
“好了七姑娘,幫我瞧瞧身子,麻煩了。”紅吟說道。
“不好吧。”杜七有些猶豫。
紅吟眨眨眼,隨后笑著道:“我是說診脈,診脈,七姑娘莫要誤會。”
說著她捋起袖子,露出那白皙手腕。
她就算再喜歡姑娘,也是不會對自己的子侄輩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啊,對了,我差點忘了正事。”杜七點點頭,二指于紅吟脈絡之上,隨后抬頭問道:“姐姐說是心口疼?”
“嗯,有幾個月了。”紅吟無所謂的指著自己的左胸部道:“就是這兒,偶爾側身時會有刺痛,時間不過幾息……是不是心出了毛病?那樣該是挺嚴重的。”
若不是平娘催著她找先生,她自己是不在意的,因為那些恩客總是說她們這些姑娘是無心的人。
沒想到來給她瞧病的居然是十娘的女兒,倒是意外之喜。
“怎么樣?若是難瞧姑娘還是別麻煩了,我覺得不算是什么。”紅吟說道。
她是認真的。
不是不知道心器重要,只是對于這些姑娘來說……死也不是什么太可怕的東西。
杜七搖搖頭,伸手抓住了紅吟的衣領,將那衣裳解開露出一面微薄的白色衣物。
“七姑娘……”紅吟意外。
“這疼嗎?”杜七隔著一層衣物按壓著紅吟的天溪穴,問道。
紅吟看到杜七那嚴肅的表情,便認真許多。
“不疼。”
“這兒呢?”
“沒什么感覺。”
杜七松開手,微微沉思。
紅吟便要去系好衣裳,卻聽杜七忽的道:“轉身呢?”
紅吟停止動作,照著杜七的指示測過身子,忽的眉間一動。
杜七了然,點頭道:“胸側有按壓痛,是不是刺痛、燒灼痛甚至割樣的疼法?”
紅吟驚訝的點點頭:“姑娘說的是。”
她沒想到杜七居然只憑著她的感覺就能知曉她的癥狀,要知道幾個月前她也是找過先生的,那些人沒一個有法子的。
杜七又將手伸進紅吟的衣裳里,確認了幾個穴位后道:“姐姐的脈象大體平和,偶有淺斷波動,天溪穴無痛感便是心血流暢,相應的穴位也沒有陰虛之相……果然如我所想。”
杜七笑著。
“我這是怎么了?”紅吟問。
“不是心痛,是肋痛。”杜七搖頭晃腦的道。
“肋?”紅吟在胸下摸到了一根肋骨,疑惑道:“骨頭也會疼?”
“不是骨頭,是多因肝氣郁結,橫逆而攻竄作痛,引起胸脅癥狀,絡脈不通,氣血不暢,不通而作痛。”杜七解釋道。
實際上是肋間神經痛。
“我聽不明白。”紅吟搖搖頭,問道:“什么原因造成的?嚴重嗎?”
“姐姐該是保持一個姿勢的時間過長,累的。”杜七將紅吟一直在臺上彈琴的姿勢演示了一遍,隨后道:“不會有什么危險,只要在家休息上一個月就會好了。”
“一個月?”紅吟搖頭:“只怕不行,綠綺那丫頭手不熟,這秋水樓全靠我一個人撐著。”
“難怪姐姐會心口疼。”杜七蹙眉:“可如若不休息,雖說不會危及生命,卻是會越來越疼的,姐姐應該也感覺到了。”
紅吟面色微沉。
杜七說對了,她行曲時經常會感受到劇烈刺痛,時間不過幾息卻讓人難以忍受,故而連曲子的質量都下降了許多。
越來越疼……
紅吟有些怕了,臉色難看。
姑娘家不怕死但是怕疼……說起來奇怪,卻也不是那么難以理解。
“對了。”杜七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藥箱:“姐姐,只要理順氣機就可以了,要快一些的話,書上說要用針。”
“針?”紅吟一怔。
“嗯,針。”杜七點頭。
紅吟咽了口唾沫,問道:“書上說?”
“書上是這么說的,我帶了針。”杜七敲了敲桌面上的藥箱。
紅吟便覺得有些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