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一生只依自己,依不了時,再依山水,又有人依不了時,轉眼卻成了別人的依靠。
暖泉旁,霧氣逐漸擴散,雖然是小冬天氣,可周遭水波蕩漾,溫暖舒適……不斷有斷水涌起,將兩個姑娘包裹其中。
杜七圍著浴巾,靠著杜十娘身側,眼睛瞇起。
一抹雪花自天上落下,在杜十娘緋紅的肩頭融化,并未帶來一絲一毫的清涼。
杜十娘吐出一口濁氣,氣息掠動面上輕紗,她轉頭說道:“丫頭,該醒困了,天都要黑了。”
杜七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旋即打了個哈欠。
杜十娘輕輕搖頭。
這丫頭什么都好,就是睡起來沒個完,自己生拉硬拽將她帶來泡溫泉,這樣都喚不醒這丫頭。
“這可是青姨的小泉,旁的姑娘想使都使不上的,快,醒困了……”杜十娘說著,拍打杜七的臉。
“嗯。”杜七應了一聲,努力睜大眼睛。
此處后院,一個女人走進來,露出半個腦袋在門框旁瞧著院中:“十娘,再有半個時辰咱們準備上船。”
“知道了。”杜十娘說道。
女人視線在杜十娘和杜七的背上掠過,掩面而笑,轉身離去。
杜十娘隱隱可以聽見一群姑娘嘰嘰喳喳的聲音,更無奈了,等到身后徹底安靜,她這才摘下臉上面紗。
此時天色漸晚,杜十娘看不清水面上的倒映,只有紅霞印在熱氣撲面的水上。
“妮子,看著我。”杜十娘忽的說道。
杜七看向杜十娘那她看不厭的面容,困意逐漸消散。
“十娘真好看。”她說道。
“又來了。”杜十娘無奈,于水下抓住杜七的手放在自己面上,感受著杜七滑膩的手,杜十娘略微沉默。
雖然一直克制著自己沒有去照鏡子,可這畢竟是她的臉。
她的疤消失了。
眼角那一顆本來被融化的淚痣,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杜十娘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無論杜七知不知道緣由,杜十娘沒有打算問她。
她對上了杜七那安靜欣賞的視線。
姑娘喜歡,比什么都要好。
姑娘們取了一條寬大的紅船,四周掛起了紅燈籠,湖面上映著色彩斑斕的燈光,那些彩燈映在杜七面上,似彩妝。
杜七不甚習慣這般熱鬧的場景,便只是隨著杜十娘走在人群中,乖巧的望著她和姑娘們交互。
廳內,一個個方桌橫在那兒,滿滿的姑娘們跪坐在桌前,紛紛抬眼瞧著她,杜十娘在姑娘們的視線中,帶著杜七入座。
杜十娘的位置在戲臺靠左的第二排,前方還空著一個桌子,其他地方都已經坐滿了人。
杜七跪坐在杜十娘對面,看著桌上那些新鮮的點心,揉了揉小腹。
睡了一天,一直沒有吃什么東西,倒是真的有些餓了。
秋屏走過來,道;“今兒十娘就好生歇著,丫頭們準備了不少新鮮玩意,正好……你也幫著品品,戲折子要看看嗎?”
杜十娘點頭,結果戲折子看著她們今晚的節目。
無非是歌舞琴曲,還有幾個會唱戲的丫頭。
杜十娘看著上面的名字,抬眼在廳內掃過,燈火下的面容嬌嫩可人。
“別找了,丫頭們都在后面點著妝呢。”秋屏說道:“我記得螢丫頭的琴是隨著你學的吧,她為了今晚的曲子……準備了許多。”
杜十娘望著戲折子中,第一位出場的姑娘,眸子中多了幾分懷念,輕聲道:“螢丫頭以前跟著平娘,我只是教了她一點點。”
秋屏輕笑:“螢丫頭特地要第一個出場呢,那曲子我聽了,挺適合開臺。”
“那我就期待了。”杜十娘說著,指向自己身側的空蕩蕩的主位,說道:“青姨人呢?又去喝酒了?”
“誰知道她呢,不過那么久不見十娘,她肯定會來就是了。”秋屏說著,提醒杜十娘道:“見面記得要叫青蘿姐,一口一個姨,小心她收拾你,咱們這些軟骨頭可沒有本事幫你出氣。”
杜十娘無奈:“青姨也是,都也一把年紀了。”
秋屏也嘆息:“可不是,四十多的人了……還整天縱馬飲酒,不知什么時候再能靜下來,只是咱們這兒的姑娘都盯著她的養顏方呢,要我說青姨對十娘你那么好,你幫我要幾瓶口脂來?”
“去忙你的吧。”杜十娘推了一把秋屏。
“切。”秋屏搖著腰肢轉身離去。
姑娘家的小宴只規模不大,只是這畫舫百條船中一條中等規模的,可用來招待杜十娘已經足夠了,畢竟認得她的姑娘很多,可她認得的姑娘……也不過這一廳之數。
淮沁和面,碧水悠悠。
畫舫之外,四五花船張燈結彩,圍著杜十娘中間那座大船結團,好動的姑娘們上了甲板,舉杯對飲,歡笑不斷。
因為是姑娘叫自己的私宴,所以并未邀請一位公子,所以姑娘們放松的很。
杜十娘微微松了送自己的領子,露出雪白脖頸,平靜說道:“想吃就吃了,看我做什么?今晚只有你吃不完,沒有不夠吃。”
杜七拿起桌上糕點咬了一口,留下小巧牙印。
杜十娘見狀,本來準備詢問的話就沒有說出口。
這丫頭還有胃口吃點心,自然是沒有暈船的。
也是,與柳依依學了鳧水,也該適應這般搖晃了。
她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壺,倒了一杯清酒,轉過頭就發現杜七在盯著她瞧,杜十娘順勢將茶壺自桌下取出放在杜七面前。
“你喝茶。”
“哦。”杜七倒著茶水,忽的想起了什么,說道:“十娘今兒少喝一些,別再醉了。”
“你這話可能有些晚了。”杜十娘回了杜七一句,旋即端著酒杯起身,與一旁走過來的姑娘輕輕擁抱。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兩個姑娘碰杯,一飲而盡。
接著,便來了第二個人。
杜七眨眨眼,看著杜十娘一一杯杯酒水下肚,知道她為什么這么說了。
可她覺得十娘喝的高興,醉了就醉了……想來在這兒也不會有什么意外。
那個車夫姐姐呢?
杜七四處去看,沒有見到她,想著她是不是已經回去了,畢竟……自己短時間也用不到車架了。
酒香彌漫,姑娘們的私語竊竊,伴隨著一聲鑼響,小宴的節目開始了。
上來與杜十娘喝酒的姑娘們紛紛褪去,回到原來的位置。
杜十娘也坐下,白皙的脖頸起了一抹緋紅。
“十娘,你還好嗎。”杜七問。
“你說呢。”杜十娘牽住杜七的手,盯著那抱琴上場的少女,認真說道:“聽曲了。”
臺上,一襲湛藍長裙的姑娘入座,看著杜十娘這邊,忽的笑了。
“十娘,她笑得真好看。”杜七說道。
“噓。”杜十娘掐了一下杜七的手,旋即對著那姑娘點頭。
藍衣姑娘收起笑容,換上一抹堅定而認真的神色,玉手撫琴,弱輕絮拂動,接著一陣陣琴音似清泉珠玉自姑娘手中流淌而出,沁人心脾,曲調仿若溪流躍谷澗。
廳內的姑娘們紛紛停下在做的事情,靜靜享受著一曲。
藍衣姑娘的琴藝很好,面容姣好,琴聲錚錚,可她的視線時不時掠過杜十娘的面紗,在她眼角淚痣停頓。
琴曲并未因姑娘的分身而失準,相反,那琴聲中可以聽見她雀躍欣喜的心情。
一曲終罷。
隨著最后一個音符的回音在亭中消散,想象中雷鳴般的喝彩并未出現,多數姑娘們還未從那曲調中脫離出來。
這便是最好的反應。
琴曲結束后,藍衣姑娘緩緩收起自己的七弦琴,動作緩慢,終于,姑娘們緩緩回了神,互相見到的是驚訝的眼神。
“惠,你和她住一起,流螢這丫頭的琴藝什么時候這么好了。”
“一直都不差好嗎。”
“你們別忘了,這妮子以往和十娘都一樣,都是秋水樓的……平娘手底下的姑娘。”
“平娘……倒也是,惠,琴譜的事情,就拜托你去想辦法了,我實在是沒銀子了。”
“就是就是,螢丫頭什么好,就是作曲要的銀子,她真的是趴我們身上吸血。”
“……我盡量。”
廳內角落,一襲鵝黃小裙的魚行舟與那叫做小虎的丫頭坐在那兒。
小虎捧著點心咬了一大口,隨后露出可愛虎牙,傾聽耳邊音樂,扯了扯魚行舟的衣角,在她低下頭與她耳邊輕聲說道:“小魚姐,好好聽的曲子。”
“嗯。”魚行舟心想這般曲子雖然青澀,可對她來說竟是要比在九華山聽到的琴曲還要讓人心動。
杜七心想曲子真好聽。
杜十娘回味后,忽的開口:“流螢。”
她一說話,廳內瞬間安靜,眾人的視線齊齊聚集過來。
藍衣姑娘聞聲,不緊不慢的收起琴,起身行了一禮,婉聲道:“姐姐。”
她的聲音并非想象中那般溫柔,反而有幾分褪不掉的童聲稚氣,與面上淺妝甚配。
杜十娘問了一個在場姑娘們都想知道的問題。
“這琴曲叫什么名字?”
流螢望著杜十娘那一身漆黑長裙,認真說道:“契若金蘭。”
杜十娘一怔,望著臺上那逐漸發紅的眼眶,輕輕嘆息,避開了那一股倔強的視線。
那一身藍衣十分的眼熟,在許久之前,她就是一襲藍衣,石閑則是一身紅裙。
款式都一模一樣。
在場的部分姑娘露出若有所思甚至感同身受的神情。
她們這些人,誰還沒有個依靠、沒有個憧憬的人?
“姐姐可喜歡?”流螢稚聲逐漸平穩。
“喜歡。”杜十娘說道。
流螢笑著,下臺去了。
氣氛忽的有些凝固了,秋屏忽的上臺,扭著那纖細腰肢,嬌聲道:“高雅的曲子也聽了,接下來,聽我來一出戲?我可是練了許久了。”
“呸,就你那個嗓子,賣賣色氣就罷了,還能會唱戲?”
“就是。”
在場的都是自家人,誰不知道誰的底。
“你們就說聽不聽吧。”
“聽聽聽。”
女人們起哄,秋屏放開了嗓子,可她著實不是唱戲的料,時不時的破音引起姑娘們哄堂大笑。
托秋屏的福,氣氛逐漸回到了一開始那般熱鬧。
杜十娘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使勁杵了一下杜七,嗔道:“你就知道吃。”
“小魚姐,她們剛才都怎么了,怎么都不說話。”小虎疑惑的問道。
魚行舟摸了摸她的腦袋,說道:“你長大些就明白了。”
小虎似懂非懂。
魚行舟看著杜十娘的方向,瞧著她與杜七親密的小動作,想著那藍衣撫琴少女的神情。
一朝入凡,才發現自己真的錯過了許多美好的東西。
不知不覺,那個曾經一心求死,讓她操碎了心的小丫頭也成了別人的依靠和憧憬。
魚行舟認為自己是個不稱職的大姐,不辭而別卻也非她所愿,可有時候修行就是身不由己的。
她忽的想要走過去,與十娘碰一杯,可舉起酒杯,又放下了。
魚行舟想起了宗門上一紙卷宗,心道她大概還是這丫頭的姐姐……能為她遮擋一些風雨。
“小虎,你說……你喜歡那個黑衣姐姐嗎?”魚行舟問道。
小虎嗯了一聲,杜十娘是宴會的中心,她看得出來,托這位姐姐的福,她才能吃到這般好吃的點心。
當然最重要的是……從一開始,她發現小魚姐總是瞧那個姐姐。
“小虎,你說若是有人為了落旁人的面子,想要她的命,該怎么辦?”魚行舟問。
“小虎不明白,可若姐姐喜歡的姑娘,就殺了那壞人。”小姑娘天真的說道。
魚行舟輕輕點頭,哼了一聲。
那些冢中枯骨總是喜歡玩弄這般不入流的把戲,也難怪師父那般失望。
客棧內,從李孟陽的胞弟那里得到的信息有很多,其中包括李孟陽真心喜歡的姑娘是誰這一點。
巧的是,李孟陽天賦異稟,修煉神速,很快便被一位夫子看重收為學生,留下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高度評價,這種時候,杜十娘就成了落夫子面子最好的工具。
那李孟陽該是也沒有想過,他又成了杜十娘的無妄之災。
魚行舟戴上面紗,將手中酒杯遞給小姑娘,附耳叮囑:“小虎,替我把這杯酒交給那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