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煙雨忽的厚重了許多,匯集成異常小雨從天上落下,落在湖中濺起一陣陣漣漪,有老人走出竹林,順著淮沁河岸緩緩行走。
輕行北上。
不系舟的階梯處,密集雨水落在傘面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風搖動木制窗欞,似是一首急切的打擊樂。
不系舟之上房屋的門忽然打開,拎著傘的黑衣姑娘憂心的看著階梯處,正要出門便是一愣。
階梯上空無一物,只有水花順著泥土而下,流淌入河。
她走出了房間,正要去尋找,抬眼見到了周圍四處忙碌的淮沁姑娘,嘆息一聲便回到了房間。
這么大的雨,杜七定然不會呆在原地挨淋。
因為下了雨,柳青蘿牽著杜七的手離開青石階梯,二人下了不系舟順著下路走到屋檐下。
雨幕如簾,流螢站在屋檐下,稍稍有些尷尬的看向走過來柳青蘿和杜七,埋怨的看著柳青蘿,去哪兒不行,非要把姑娘帶到她這來。
“姐姐,早。”杜七說道。
“早……早。”流螢強行一笑,旋即靠在門處抬頭望天,也不知道天上有什么好看的東西。
流螢稍微有些別扭,因為她認為自己對杜七并不是友好的,至少在十娘的立場上是。
柳青蘿則是完全不在意流螢的想法。
這丫頭哪有一點能和這七姑娘比?她轉頭看向杜七那一張毫無修飾的小臉,再一次擦拭她面上的水潤,嗅著那一股淡淡的清香,心道杜七真的很漂亮,即便是她見過那么多的孩子,能像杜七這般近距離觀察而不露短板的孩子還是頭一個。
“姑娘已經很好看了,不需要再點妝了。”柳青蘿企圖勸說這個沒什么眼界的丫頭。
“十娘也這么說。”杜七點頭,隨后補充道:“她還說偶爾涂一些口脂也很好看。”
柳青蘿聞言端詳著杜七的臉,想象了一下這個丫頭上了妝的樣子。
她覺得若是這個孩子,什么風格都能駕馭住。
柳青蘿組織語言后說道:“以姑娘的姿色,若是做了和十娘一樣的活,只怕每日都要戴斗笠面紗了,還不能穿好看的衣裳,你一個作妝的比姑娘們還要好看可不行,這也是規矩。”
所以杜十娘才穿著一身黑,現在也差不多習慣了。
杜七蹙眉,不解道:“為什么要這樣?我去過秋水樓,那兒的姑娘都露著臉,沒有青姨說的這條規矩。”
一旁豎起耳朵的流螢立刻看向柳青蘿,不出所料,那個一向穩重的青姨雙唇也微微分開。
周遭濕氣愈發濃郁,些許酒氣自柳青蘿身上透露而出,她沉默片刻,問道:“姑娘方才說什么?”
“我們不是在說規矩?”杜七看向那天上黑云逐漸壓下。
天時不當要下雨就是規矩。
“是規矩。”柳青蘿走到流螢面前,流螢乖巧的將手放在柳青蘿腦袋兩側輕輕揉按著。
柳青蘿對著杜七說道:“原來是這樣。”
“青姨你才明白我在說什么?”杜七明悟。
“姑娘倒是比我想的還要沒出息。”柳青蘿認真說道。
流螢在一旁用力點頭。
她現在總算是知道十娘怎么生那么大的氣了……流螢很不明白杜七的想法,想要說什么,可有長輩在輪不到她說話,所以千言萬語化為一聲輕嘆。
杜七反問:“青姨和姐姐覺得什么是有出息?我不覺得做角兒有什么不好。”
“你這丫頭真是什么都不懂。”柳青蘿轉過身捏了捏流螢的臉,嗔道:“都是你們這些丫頭帶壞了姑娘。”
流螢吃痛,很是委屈。
柳青蘿說道:“七姑娘見到的只是現在的春風城,可知曉春風城之外的丫頭是怎么過的?”
杜七搖頭。
柳青蘿認真說道:“不說外頭,尊上沒來之前,姑娘們若是接的是通鋪客,像是頭牌的姑娘約么是十二兩,其中娘姨伙計各一兩,鴇母店主的各分五兩,店主再從她的五兩銀子中取出半貫錢,這才是姑娘能拿到的銀子,這就是代價。”
世上的剝削總是那般嚴重,卻又無可奈何。
流螢聞言,身子輕輕一顫,低頭去看順著高處往地處流淌的雨水,不敢想象那般的日子該怎么過。
不遠處,突兀的大雨帶來了姑娘們或驚呼、或叫罵、或嬌笑的聲響。
“你們這些丫頭沒經歷過妖禍之前的日子。”柳青蘿收回視線,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友,若不是那時的日子太苦,她的身子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幅殘破的模樣。
有時候她真的不知道妖禍帶來的動亂究竟是好還是壞,可毋容置疑的是,尊上的出現對姑娘們來說是一抹曙光。
她輕聲說道:“七姑娘放著大路不走,非要作賤自己,也該十娘趕你出門。”
杜七知曉世上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情,春風城以前的模樣與她無關,她也不感興趣。
她只是想要和十娘一樣體驗現在春風城姑娘們的生活,她這一次出來依舊是要學習規矩,而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什么比杜十娘曾經經歷過的規矩更加吸引她的了。
杜七想了想,指著不系舟說道:“其實我都聽十娘的。”
柳青蘿說道:“意思是若十娘讓你入仙門你就入,可要說做什么……還是喜歡這兒的孩子?”
杜七應聲。
“我明白了。”柳青蘿哼了一聲,說道:“難怪十娘喜歡你,又是一個死心眼的丫頭。”
流螢也這么想,用看傻子的視線看向杜七。
仙門、醫師對她來說都高不可攀,姑娘那么有本事,那么干凈……卻要非要染上風塵,這當然不合適。
“看,流螢這么傻的孩子都知道怎么選,七姑娘卻不知道。”柳青蘿一笑:“當然,就看姑娘的姿色,是吃這碗飯的好料子。”
“十娘也這么說過。”杜七說道。
“傻丫頭。”柳青蘿莞爾,起身說道:“事情我了解了,流螢你帶著七姑娘去吃點東西,我去找十娘談談……有這么個孩子雖然不省心,可這么趕出門可不合適。”
“嗯。”流螢牽住杜七的手:“七姑娘隨我來吧。”
柳青蘿將唯一的傘交給流螢,一個人沖進了雨幕,三兩下就上了青石階梯,攀上了不系舟。
杜七和流螢撐著傘走出去看。
只見柳青蘿的影子才出現在門前,還沒來得及敲門,那門就開了。
柳青蘿說笑著進屋。
流螢略微嫉妒的說道:“姑娘,十娘……還想著你呢。”
杜七點點頭問道:“姐姐,青姨會和十娘說什么?”
流螢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是勸十娘,這事兒本就是姑娘錯了。”
杜七看向中心湖,說道:“很少有旁人說我做錯了事兒。”
“這事就不對。”流螢說道:“十娘是為了姑娘好,哪有人主動入泥潭的,姑娘可真傻……”
流螢說著一怔,喃喃道:“姐姐以往總說我鬼丫頭,難道她喜歡笨一點的?”
杜七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道:“我不傻。”
“好好好。”流螢牽住杜七的手,雖然她不比杜七大幾歲,卻是一副哄小孩的模樣。
顯然,在經歷了這么一件事后,她和柳青蘿都把杜七當成了天真且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因為不懂事,所以會出現這般聽起來就離譜的事情……可能也不那么意外。
“別說十娘,我聽了都憋著一肚子火呢,世上還有你這樣的姑娘家,真是……唉。”流螢說著,踢了一腳地上水漬,藍裙子沾上了不少水漬。
她側過頭對著杜七說道:“等青姨給姑娘求了情就能回家了,要入店的事兒以后可不能在說了,別再惹她生氣了,十娘好不容易才放下包袱,若是姑娘又成了她的包袱,姐妹們也會不高興的。”
杜七被連番教育,小聲說道:“我知道了。”
她主要是沒想到十娘的反應會這么大,若是提早知道就把這事情放在心里,不會說出口的。
她可不是會給杜十娘添堵的姑娘,以后不提就是了。
流螢見杜七乖巧,這才笑著說道:“這才對嘛,七姑娘其實餓了吧。”
“有……一點。”
“咱們去吃方姐姐做的包子,可好吃了,早上我帶的熱的姑娘沒吃……啊,姑娘當我什么都沒說。”流螢掩面,旋即抓住的杜七的手快步走在雨中。
不系舟房屋內,杜十娘點了燭臺,火光映著兩個姑娘,她取了干布交給柳青蘿擦身子,又點了火盆。
一番忙碌過后,杜十娘這才問道:“青姨怎么來了?”
“我再不來,那笨姑娘染了風寒你哭都沒有地方哭。”柳青蘿將那已經有些涼了包子取出放在桌子上,嗔道:“吃吧,愣著做什么?”
“氣都氣飽了,哪還有心情吃東西。”杜十娘在柳青蘿對面坐下。
“那也要吃飽了才有力氣生氣,你就是要打她,也得先吃飯吧。”柳青蘿說道:“知道你擔心姑娘,我讓流螢帶她去吃東西了。”
“……”杜十娘聞言,沉默了一會后松了一口氣。
柳青蘿脫下濕透的外衣,披上浴巾后說道:“你也是,既然這么在意就別趕她出去,她年齡小不懂事說錯了話也正常,你與她擰什么。”
“青姨都知道了?”
“知道了,一點小事而已,瞧把你急的。”
“小事?”杜十娘蹙眉,她思慮了仙門那么多,都成了笑話,自家姑娘沒出息到想要做一個角妓,哪個做娘親的受得了。
她聞著柳青蘿身上散發出的濃重酒氣,說道:“青姨,喝醉了可以,別說胡話。”
“臭丫頭你說什么呢。”
“吃了酒,沒洗就來了?”杜十娘問。
柳青蘿點頭:“昨兒喝過了,哪有空洗,這不是想著來你這兒洗洗,順勢問問柳依依和連韻的小日子過得怎么樣了……誰想到就看到了可憐兮兮的杜七,你不知道,姑娘坐在小石梯有多憐人了。”
“我去燒水。”杜十娘正要起身,卻被柳青蘿叫住:“不急,先說姑娘的事兒。”
“有什么好說的,青姨都說是小事了。”杜十娘說道。
柳青蘿無所謂的說道:“可不就是小事?咱們這兒的姑娘都那么乖巧,丫頭會喜歡她們甚至憧憬可一點不奇怪,就好像流螢喜歡你一樣。”
“我可不喜歡女人。”杜十娘說道。
“嘴硬吧你就。”柳青蘿呵呵一笑。
杜十娘說道:“她喜歡可以,可要入店不可能……沒的商量。”
“誰和你說有商量了?”柳青蘿捋起黑色秀發,扎了一個利落的辮子后說道:“我是不知十娘你有什么好擔心的,杜七若是不聽話的孩子就算了,我看她乖巧的很。”
“可她說……”杜十娘嘆息。
“她說她的,我還說我想上天呢,得能上的去才行。”柳青蘿眨眼。
“青姨什么意思?”
柳青蘿攤手說道:“沒什么意思,她說喜歡你就讓她喜歡,至少咱們知道的早了,來得及轉變她的想法,若是晚了……等她再長大一些,到時候不聽你的才麻煩。”
杜十娘覺得有一點點道理,又說道:“她應該不會不聽我的話。”
柳青蘿無奈說道:“十娘,你就是太慣著她,咱們春風城,姑娘家的想法什么時候有用了?小姑娘有什么主見,全都得聽你的,若是不聽話……打就是了。”
杜十娘抽了抽嘴角,心道她可下不去手。
旋即意識到正如柳青蘿所言,她是慣著杜七了。
溫柔如翠兒,對明燈都不客氣,也正是這樣,明燈才進步的這般迅速。
“好了,吃早飯,她又不是不聽話,你想清楚讓她入仙門或是做醫師,至于她的想法……能改就改,不能改就拖到她改。”柳青蘿說道。
杜十娘看著面前的女人,發覺果然像是七姨說的那樣是個可靠的女人。
“姐姐說的有道理。”杜十娘肯定道,同時為了自己饒過杜七找了一個階梯下。
先這樣,慢慢再改也好。
“現在知道叫姐姐了。”柳青蘿伸了一個懶腰:“好了,吃飯。”
“嗯。”
這邊的女人三言兩語就安撫了本來就動搖不止的杜十娘,另一邊的角落,流螢正帶著杜七吃著早餐。
大雨滂沱,包子店里熱香四溢,杜七正小口吃著,流螢和那店里的白衣女人笑著瞧著她。
“姑娘吃的可真香。”女人感嘆道。
流螢說道:“還不是姐姐的店太偏了……走了那么遠,我都餓了,我也要兩個肉包。”
“我給你取。”白衣女人一臉寵溺的去店門口取包子,可是她忽的一愣,看向外面。
只見不遠處的竹林中,大雨滂沱,一個老者從林子中走出來,身子已經盡數濕透。
她立馬放下手中的東西,拿起傘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