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之上,裊裊炊煙升起,些許煙灰融入屋頂清澈水珠中緩緩打了個圈,暴雨停歇后的世界很安靜,清新泥土的芬芳沿岸擴散。
杜七與新認識的方之南聊了許多,又聽了流螢唱歌。
姑娘的玩鬧持續了許久,最后以方之南回家給丫頭做飯而終止。
湖心亭。
杜七眼看著流螢被柳青蘿捏著耳朵抓走,眨眨眼,一個人回到了不系舟上。
她站在門前,扣動門扉。
并無人回應。
她想著方才柳青蘿與她說的話,心道十娘該是已經不生氣了啊。
杜七便安靜的在屋檐下站著,抬頭看向竹林深處。
隨著她靠近這淮沁,記憶中屬于海棠的味道就愈發清晰,她真的很想和十娘到處走一走看一看。
希望十娘不要再不高興了,一個人能活的時間本就不長,自然是要高興一些。
興許是走了一天有些乏了,杜七依靠著木門,抬起一只腳,伴隨著今兒從方之南那里聽到小曲的節奏輕輕踢著木門,她看著一碧如洗的青天,小聲說道:“我沒有不高興,你們安心些。”
說著,她想起了今天見到的那個書生。
那小子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明明是個書生卻做著道士的活,一手蹩腳的算術,走到哪兒就算到哪兒,流螢、方之南、包括自己的命數他都嘗試去卜算。
他算的自然不準。
杜七覺得不準不是問題,可對著她做這些事情會讓孩子們覺得不好,總歸是危險的。
杜七不認得那老儒,并不關心他的死活,也就是發覺流螢很尊敬他,所以雨天的雷聲才逐漸隱去。
杜七忽的想起了與十娘第一次去金風樓的時候。
十娘不喜歡太響的聲音,會震得她頭痛。
杜七想了想,說道:“沒事不要總是打雷,會嚇到姐姐們的。”
這件事情她在春風城說過,來到淮沁就需要再重復一遍。
隨著杜七的話音落下,那天空更藍了,青草更綠了,一副祥和的景色,哪里有一絲一毫天時不當的模樣。
杜七滿意的點頭,旋即身后木門打開,她沒站穩便向后仰去,摔在柔軟的懷抱中,一股子淡淡的麝香氣息傳來。
“死丫頭,別踢了,這可是梨花木……若是踢壞了,你就留在這兒吧。”杜十娘說道。
“十娘……”杜七轉過頭,望著廳內桌上兩碗熱騰騰的面,眨眼道:“十娘,你不生氣了?”
杜十娘瞪了她一眼。
這姑娘當真是不會找臺階下。
也是,她就是這樣的傻丫頭。
杜十娘意外的看了一眼門外干凈的天空,心想下一些小雨也沒有什么不好。
她一把將杜七拽進來,罵道:“與你置氣,我早就氣死了。”
“十娘……”杜七安靜的坐在椅子上,正要說什么就見到杜十娘將那一碗面推到她面前:“閉嘴,先吃飯,我清早就吃了一個冷了的包子,有什么事吃完飯再說。”
杜七拿起筷子。
碗內的賣相并不好,清湯寡水,不說和白景天、七姨比,就是與街邊小吃相比也差的遠。
杜七心道她已經有些時日沒有吃到十娘做的東西了。
看著杜七動筷,杜十娘也開始開始吃。
外頭起了一些風,窗子發出些許響聲。
杜七說的第一句話是:“十娘,再來一碗。”
杜十娘無奈一笑,將最后的面湯倒進她的碗里,說道:“似你這般能吃的姑娘……就算入了店,發福了也不會有人喜歡。”
杜七想起了柳青蘿叮囑她不要接十娘關于望海店的腔,不舍的搖頭:“那我不吃了。”
“……”杜十娘一怔,抽了抽嘴角。
這傻丫頭……
“吃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杜十娘將碗推到杜七面前。
杜七看了她一會,這才動了筷子。
眼看著杜七斯文的吃相,杜十娘輕聲說道:“我昨兒氣的糊涂了,妮子,你為什么想要入店?就因為店里的姐姐們都是好人?”
“……”杜七抬起頭,不知該不該回答。
杜十娘哼了一聲:“把青姨與你說的都給我忘了。”
杜七點頭,說道:“因為……那是十娘經歷過的。”
“面吃下去再說話,呼嚕呼嚕的,像什么樣子。”杜十娘嗔了一句,旋即嘆息道:“我就知道……”
果然是因為她。
杜十娘心想她這般的女人果然不能給姑娘帶來正面的影響。
所以四閑和七姨說的對,當初她該帶著杜七去遠的地方生活。
可那時候沒錢啊。
杜十娘稍稍的無奈,問道:“我經歷的多了,與你有什么關系?”
杜七眨眨眼,說道:“我想試一下,十娘經歷過的規矩是什么。”
她能堅守的只有買東西給錢,旁的規矩無意間便打碎的干凈。
“規矩?”杜十娘不解。
說起來,這個孩子從很早之前就將規矩看的很重,與她小時候差不多。
杜七看著杜十娘沉默,補充道:“十娘你別生氣,你不喜歡,我就不入店了。”
杜十娘聞言,不知是什么感受。
姑娘的這般表現,就是柳青蘿口中的乖孩子吧……殊不知杜七越是這樣,她肩上的壓力就越重。
她不希望自己替杜七做得決定最后會壞了姑娘的前途。
杜十娘問道:“不是想要學規矩,為什么聽我的。”
杜七沒有猶豫的說道:“十娘就是規矩。”
對于杜七來說,規矩很重要,可也有輕重之分。
像女車夫照顧春風城是無所謂的東西。
而買東西給錢和十娘的話現在是獨一檔的,是她需要遵守的。
“傻丫頭。”杜十娘心想果然對她無法發火,敲了敲她的腦袋,嗔道:“吃吧,下午我帶你出去走走。”
杜七心想今兒這一次是她第一次見到十娘的真的生氣,可和前幾次不一樣的是,她這一次沒有挨打。
便覺得自己很幸運。
淮沁畫舫,柳青蘿坐在廳內,臺上是為她撫琴的流螢,聽著流螢的琴聲,她很喜歡。
柳青蘿慵懶的坐著,視線落在窗外的天空,略微無奈。
明明方才還是一副天高云淡的大晴天,現在又開始下雨了。
現在可是冬天,都要過年了,天氣卻像是六月一般說變就變。
信里說春風城的天氣無常,現在看來她們淮沁也是一樣,今年可真是奇怪。
想到七姨,她笑得很好看,等到一曲結束,她問道:“丫頭,這曲子是叫契若金蘭?”
流螢一顫,乖巧說道:“回姐姐,是。”
“明個把曲譜寫給我,我拿去給小七看。”柳青蘿說著,丟過去一個錢袋。
她也不會占自家丫頭的便宜。
流螢看著錢袋落在自己面前,沒有伸手去接,而是說道:“姐,這曲子是寫給十娘的。”
“是嗎。”柳青蘿起身走到她面前,撿起錢袋從里面取出一顆小石子在流螢面上劃了劃:“你只能選擇要銀子或是不要。”
流螢抿了抿嘴,接過了錢袋。
柳青蘿滿意的摸了摸她的頭,說道:“乖。”
流螢已經接受了自己賣了曲子的事實,好奇的問道:“青蘿姐,你說的小七……說的是七姑娘?”
“七什么姑娘,你滿腦子就是七姑娘,我說的是你七姨,她不是喜歡聽曲戲?我把你的曲子給她瞧瞧,讓她在十娘面前給你說幾句好話,你七姨在十娘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不用我多說了吧。”柳青蘿諷道:“還真當我看上你的曲子了?”
流螢小臉一紅,隨后不好意思的說道:“七姨是七姨,姐你總是說什么小七……我只能想到七姑娘。”
柳青蘿輕輕點頭:“倒是一個小七,一個小小七。”
“不是老七?”流螢下意識的道。
“說誰老呢信不信我抽你。”柳青蘿一巴掌拍在流螢屁股上,說道:“那是你七姨的名字,我還不能叫了。”
流螢不敢說話,又有些好奇。
她一直住在淮沁,沒有見過七姨幾面,所以說不上親切,她問道:“青蘿姐,七姨的名字是什么?”
“和你有什么關系。”柳青蘿不著痕跡的搖頭,說道:“春風城管事換了一茬,同期的姐妹們也走的差不多了……除了我,倒是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
現在的春風城提起七姑娘,所有人會想起的只會是杜七,而不是當年那個與世無爭的少女。
“姐姐就告訴我吧,我不會告訴旁人的。”流螢抱住柳青蘿的手臂,撒嬌道。
“她的名字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柳青蘿說道:“師柒,現在一些老人該是還記得她。”
“十七?”流螢稍稍歪頭。
柳青蘿摟住流螢,撫摸著她的臉,目露懷念的說道:“那時候柳妹妹和我會叫她小七,連姐姐則喚她十七……一晃過去,也是許多年了。”
她外貌上沒有什么變化,可小七老了。
柳妹妹和連姐分別嫁人,只是運氣不好,沒有遇到良人,早早的去了……只留下柳依依和連韻兩個孩子。
這兩個姑娘在春風城如魚得水,也離不開她們這些老人的照拂。
“姐,你……不高興了?我不該問的。”流螢忐忑的說道。
柳青蘿說道:“沒事……知道我為什么撮合你和十娘嗎?”
“姐你什么時候撮合我和十娘了。”流螢撇嘴。
柳青蘿無視她的話,而是說道:“當年柳妹妹和連姐是姑娘們中有名的對食,要不是最后昏了頭腦,現在該是悠閑的很。”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流螢并未太驚訝,因為她也喜歡姑娘。
只是讓她嫁給一個男人……那一定不可能的。
柳青蘿嗤笑:“知道你喜歡十娘,只是連石閑都打不動十娘,就憑你還是算了吧,沒希望的。”
流螢不滿的扭動身子:“姐,你別直接說出來……我聽著難受。”
“你不會想著嫁人吧。”柳青蘿問。
流螢認真說道:“我只喜歡十娘。”
柳青蘿不置可否,因為當年那兩個姑娘也是這么說的……可最后還不是多了柳依依和連韻兩個孩子。
世事無常,像是窗外的天空,沒有規矩可尋,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
就好像誰也沒想過,那個杜十娘會愛上一個男人。
大抵是因為第一次對懂規矩的人來說真的很重要。
當然,除去外部因素,那李孟陽她見過,應該是個良人,也可惜了……其實當年無論七姨還是石閑最開始都是祝福杜十娘的。
因為那個男人很好。
現在嘛,若是他還敢腆著臉回來,只怕杜七那關都過不去,更不要說她、七姨還有祝平娘紅吟她們了。
柳青蘿說著,抱起流螢進屋。
“姐!”流螢尖叫一聲。
“噓,我累了,陪我睡一會。”柳青蘿心道她該是能做一個好夢。
如果春風城是熱鬧繁華的地方,那么淮沁就是寧靜的地兒,只是在湖邊散步,聽著風掠過水面、竹林的聲音就讓人心曠神怡。
杜十娘與杜七撐著傘在岸邊走著。
“這細雨可真舒服。”杜十娘說道。
杜七高興的說道:“十娘,我最喜歡下雨了。”
“我還不知道你?”杜十娘白了她一眼,說道:“你想要學琴……不會是為了入店做準備吧。”
杜七強調道:“十娘,我只是想學。”
“我猜你也沒有那個遠見。”杜十娘點頭,停在竹林前。
“咱們進竹林看看嗎?”杜七說道,她以往住過的地方就在那林中……不止如此,她還見到了師先生。
“現在?”杜十娘想了想,說道:“賞竹、挖筍,能做的事情不少,可也挑個好天氣。”
她是想挖筍弄一些新鮮的給姑娘嘗嘗,可現在也沒有工具,總不至于讓杜七徒手挖吧。
“十娘,你剛還說喜歡小雨天的。”杜七說道。
杜十娘一愣,認為姑娘說的是,望著眼前的幽靜小路和兩側高如樓閣的碧綠清竹。
這般煙雨天,賞竹也會有不一樣的感受才是。
最主要的是,杜七真的很喜歡的竹子,一雙眸子泛著光。
罷了。
杜十娘知道自己趕她出去真的很過分,便慣著她一次。
這丫頭也是,無論自己怎么對她,她都一丁點不生氣,杜十娘覺得若是以前的她……不說會傷心,可總歸會有怨言。
杜七不僅沒有怨言,還吃面吃的那么高興。
大概她說的是真的,自己真的是她的規矩。
“走吧,我知道里頭的一個亭子,是看景的好去處。”杜十娘說著正要邁開腳步,杜七就抓住了她。
杜七看著豎在她們身前、擋住去路的透明之“殼”,旋即伸出手,說道:“十娘,牽著我的手。”
杜十娘搖頭:“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臊。”
她嘴上這么說著,還是拉住了杜七的手。
杜七抓住杜十娘柔軟的手,與她一同穿過了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