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吟的狀態很好,自出生起就從未有過這般暢快,她閉上眼睛側耳。
耳邊積水橫流卻不嘈雜,只有柔和的風聲和美妙的潺潺。
雨打紅瓦,流淌落地仿若機杼。
風過淺草,一片溫馨。
她睜開眼,看著那明晃晃插在自己身上的可怕銀針,便覺得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般輕松愜意是那尖銳之物所帶來的。
就像是行刑一樣。
紅吟瞇著眼睛道:“姑娘,針灸原來是這么舒服的事嗎?我覺得我已經徹底好了。”
杜七正忙著,左手食、中指押按穴位,并以相反方向用力繃緊,捏著銀針微微顫動,片刻后回應道:“只是去了些許濕氣,姐姐想要好起來還是需要服藥。”
姑娘興許可以頃刻間便讓眼前人不受苦痛折磨,可病疾需要藥石來醫卻也是她一直以來所學到的規矩。
杜七強調道:“銀針通穴,反復至少需要四日才能有比較明顯的好轉。”
“知道了。”紅吟見杜七認真,只得點點頭,表示自己會聽先生的醫囑。
“七姑娘,除了方才那些,你還看出我身子有什么其他的毛病嗎?”紅吟隨口問道。
杜七點點頭:“姐姐腰頸弦僵,該是久坐的緣故。”
紅吟嘆息:“又是久坐?看來我偶爾也要出去走走了。”
“十娘說常走一走是好事,醫書上也這么說。”杜七說道。
“七姑娘自己呢?有聽十娘的話?”紅吟看著那沉重的藥箱以及杜七纖細的手臂,眨眨眼。
“……有一些。”杜七聲音壓低了幾分,說道:“只是我的身子比一般人要弱一些,即便走了,效果也不明顯。”
實際上這醫書上寫的東西對她并沒有太大的作用,包括那些常識。
常識……
什么是常識?
杜七不知道,所以醫書對她是沒有用,她瞧著那滿面紅暈的女人,覺得自己挺喜歡紅吟,便提議道:“姐姐,針法活絡,驅寒還是灸法好一些,要不要隨我去藥房。”
“藥房?什么時候。”
“隨時可以。”杜七說著想起了什么,改口道:“戌時之前都行,到了戌時我要回去與翠兒姐和明燈一起吃晚食。”
“明日呢?今兒綠綺那丫頭上新曲還不熟絡,若是出了漏兒,樓里隨時需要我。”紅吟無奈道,送杜七回藥房再回來的時間她有,要花上半個時辰做針灸可就不行了。
“明日我應該也在藥房,只是不知道先生怎么安排。”杜七說著搖搖頭,一副不確定的模樣。
紅吟便明白了,她笑了笑,道:“姑娘也不用憂心,一些小事,再說了這不是還有姑娘的藥?晚食后我便煎著喝了。”
“嗯。”杜七點點頭,也只能這樣。
紅吟不愿在自己的小病上讓杜七擔心,便將話題重新提到杜七身上。
“姑娘說的故人……還記得多少?”
紅吟對杜七的過去有些好奇,看杜七的樣子也不是什么禁忌,便問了。
“記得一些。”杜七搖搖頭,說道:“因為是夢里記起的,有一些很怪的人和事。”
那些不太符合邏輯的事情她覺得還是不要說得好,免得這姐姐又聽不懂。
紅吟卻不意外,她深以為然的道:“夢總是這般光怪陸離的,我也有夢見過天上開了一個口子。”
“……”杜七覺得這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姑娘夢里的人,他們的名字還記得嗎?”紅吟說著,她認為這是找回杜七過去的很好的線索。
“大多數忘記了,還記得的人……”杜七抽出紅吟穴位上的一根銀針,說道:“海棠算一個,寸心算一個,其他的我也記不清楚。”
眼前的姐姐是第一個詢問她過去的人。
正如她所言,不是不能說只是沒人問。
比如海棠的事情,如果白景天問,她會將所有的事情告訴他,可那個孩子不太聰明。
海棠……寸心。
紅吟聽著這兩個名字,心中莫名的松了一口氣。
她覺得這與其說是名字,不如說更像是望海店姑娘們的花名,憑借模棱兩可的花名可找不到杜七的故鄉,這么一來,即便杜十娘知曉了杜七回憶的過往也休想將杜七送回她原來所在的地方。
紅吟覺得以杜十娘的性子,若是那生出杜七這般干凈姑娘的家鄉還尚在,她真的能做出將杜七送回去這般匪夷所思的事兒。
“姑娘說的海棠和寸心是怎么樣的人。”紅吟問。
“很漂亮的人。”杜七笑著道:“海棠有些粘人,做的飯很好吃,喜歡睡在我身旁,有些時日我睜開眼見到的便是她。”
紅吟點頭,心道這該是杜七的侍女。
“至于說寸心……我有些記不得了,好像是一個纏人的丫頭,養長蟲的本事是我見過最厲害的。”杜七道。
“是嗎。”紅吟不知杜七在說什么,只是感嘆道:“七姑娘記得的東西比我想象的要多一些。”
侍女和伙伴的名字都記得卻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也許是因為名字牽扯到杜七不愿想起的東西。
紅吟繼續道:“那姑娘說的兩個孩子……后來?”
“后來?”杜七又抽了出一根銀針,平靜的道:“后來都死了。”
紅吟一怔,沉默片刻,歉意的看著杜七。
她不該問的。
想來在南荒,能流落南荒,家中又怎會是完好無損的。
杜七抬頭,看到紅吟自責的眼神,搖搖頭解釋道:“總是會死的。”
海棠有了女兒,寸心雖死于天劫卻也算是保護了她在意的。
杜七覺得不是什么值得悲傷的事情。
紅吟卻沒有再出言附和,她心道要告誡苑里的姑娘以后見到杜七不要詢問她的過去,這是自己的錯,即便杜七的干凈很惹人好奇,卻還是需要忍住的。
相顧無言,時間隨著地上的積水離去,杜七終于將所有的銀針卸下,把被子蓋在紅吟身上,取出手帕拭去額前水潤。
“結束了,姐姐感覺怎么樣。”
紅吟使勁的點頭:“很好,從未這么好過,被姑娘的巧手按過,我覺得我至少能多活十年。”
“十年……”杜七微微搖頭,她的針法還有待提高,不然紅姐姐也不會覺得只有十年。
紅吟趴在榻上歇息了一會。
隨后穿好衣裳,在原地活動活動身子,面露驚喜。
往日沉重的手臂輕盈如翅,仿若身上卸下了幾十斤負擔,前所未有的輕松。
“七姑娘可真厲害。”
她緊緊的抱住杜七,蹭了蹭她柔軟的面容,表達自己對杜七的喜愛。
“是醫書的功勞,不是我……”杜七被蹭了一臉的胭脂,擦著臉道。
“又說胡話了。”紅吟笑著道:“時辰還早,姑娘有些什么想吃的?我去給你準備。”
“我?”杜七摸了摸小腹,針法對她來說很簡單,可對她的體力就是一個難關,她還真的覺得有些餓了,便不客氣的開口道。
“蜜餞,姐姐這兒有蜜餞嗎?”
杜七在紅吟這兒吃了油酥餅和一些豆糕,卻未曾見到什么甜食。
“蜜餞?”紅吟略顯為難的道:“我也是易發胖的體質,平日里吃些咸油已經是極限了,家里沒有備蜜餞……”
她上一次買蜜餞還是送給七姨的。
“要不,我去給姑娘買一些,也快的很。”紅吟說著,看了一眼外面的小雨。
“沒有就不用麻煩了。”杜七攔住了紅吟,雖然她在勞累后很想吃甜食,可她從不是任性的姑娘。
“姑娘坐一會,我去泡一杯甜茶。”紅吟說道。
“甜茶?”杜七眼睛一亮,隨后點點托,露出期待的神色。
紅吟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她將早年收的春茶取出,備好后給杜七滿上一杯,見杜七小口喝著露出滿足的神色,一時間便移不開視線了。
十娘真是走運撿了一個好姑娘,怎么這么可愛。
就在這時,忽的有敲門聲傳來。
“咚咚咚。”
聲音緩和清脆。
杜七聞聲抬起頭。
紅吟示意杜七坐著不用動,自己披上衣物走到玄關,看著那一抹倩影,輕聲詢問:“誰啊。”
“紅吟姐。”門外的綠衣少女生怕自己的聲音被雨水掩蓋,補充道:“是我,綠綺。”
柔和的聲響自門外傳來,紅吟聽到那常伴身側的聲音,便打開門將少女抓進來。
“你這妮子,不好好在樓里待著,來我這做什么?是不是又搞砸了?告訴平娘我收拾一下,補個妝就到……”紅吟完不給面前的姑娘開口的時間,一套言語便砸了過去。
綠綺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抓住紅吟的手,急著道:“哎呀,不是……我這是休息呢,沒有搞砸,公子們都夸我彈得比姐姐還要好呢。”
“你這妮子倒是翅膀硬了,什么話都敢說。”紅吟哼了一聲,懷疑道:“真沒有砸了場子?”
“沒有。”綠綺用力的搖搖頭,說道:“為了今日,昨晚我可是讓平娘教了我幾個時辰。”
“她也是慣著你。”紅吟看著面前這個比她小許多的丫頭,說道:“沒砸了場子來我這做什么?”
“我這不是來告訴姐姐不用擔心樓里了。”綠綺說道:“姐姐身子不適,今日抓緊去醫館瞧瞧吧,樓里有我看著,不會有問題……等等。”
綠綺說著,忽的看到紅吟那凌亂的長發與松開的衣襟,臉色蒼白的道:“那姓姜的已經來了?他明知道姐姐最近身子不適,怎么能……”
“啪。”
隨著一聲悶響,綠衣少女捂著腦袋,眼淚汪汪的看著紅吟。
紅吟嗔道:“你這妮子想什么呢,我這是剛針灸過,平娘沒有與你說我請的先生來了?”
“唉?”綠綺一怔,隨后點頭:“姐姐說的是那個戴斗笠的先生?我還以為她已經走了……”
“就在屋里。”
“我去看看。”
“你給我站住,有你什么事兒。”
綠綺被攔在玄關,面上不滿,卻也無奈,只得道:“罷了,我回樓里去忙了,平娘讓我與姐姐說一聲今日樓里不需要姐姐,你去醫館好好瞧瞧身子。”
“知道了。”紅吟摸了摸少女的頭發,隨后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做的這些活與姐姐比什么也不是。”綠綺搖頭,隨后道:“平娘還說有人在苑里見到那姓姜的了。”
紅吟手一僵。
綠綺眼睛彎成一個月牙:“所以我說姐姐去醫館躲躲罷。”
“我知道了。”紅吟說著,將綠衣少女連著她的傘丟了出去,轉身回屋。
綠綺站在門外,撐起傘,想著方才姐姐精神的模樣,嘴角噙著一抹微笑。
她們這些丫頭總會喜歡上前輩姑娘,像是紅吟喜歡那杜十娘一樣。
紅吟回到屋里,便開始穿衣裳。
杜七喝著茶,有些奇怪的問道:“來的是?”
“綠綺,幾年前來的小丫頭。”紅吟簡單說道。
杜七點頭,她聽到了一些。那綠綺說是樓里有她看著,所以紅吟姐姐今日的時間寬裕,杜七覺得那綠綺姑娘該是很努力的練琴了。
杜七發覺自己遇到的都是一些很好很好的人。
“七姑娘,我送你回藥房,正巧把那什么灸法也做了。”紅吟扣上扣子,說道。
“嗯,好啊,我收拾一下藥箱咱們就走。”杜七答應道,她閑著也是閑著,姐姐能隨著她去醫館正好,也讓師先生瞧瞧她新認識的姐姐。
就在此時,那敲門聲再一次傳來。
紅吟走過去,打開門說道:“有什么事不能一次說完……”
說著,紅吟便愣在了那兒,看著門前的魁梧漢子,半晌后嘆息一聲。
還是晚了一步。
“你怎么來了?”紅吟面無表情的道。
“紅姑娘,我聽說你身子不適,給你帶了一些藥和吃的。”漢子抬手,上面拎了一個大包裹。
“多謝姜大哥憂心,已經好了許多了。”紅吟說著蹙眉:“姜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漢子視線落在自己腳尖,道:“衣裳。”
紅吟便知道了,她又是一聲嘆息,隨后系上腰帶,咳了一聲。
漢子抬眼,看到紅吟的面色紅暈后松了一口氣:“氣色還可以,那這些蜜餞……”
紅吟下意識便回絕道:“姜大哥有心了,蜜餞就不用………嗯?蜜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