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皓起了個大早,住在家里往往睡不踏實,每天清晨五點鐘自動醒來,一旦醒了便再也睡不著。
而現在,墻上掛鐘的時針還在四的位置,比以往早醒了一個小時。
這可能跟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有關,從小學開始,每天天不亮就會被父親叫醒,然后跟著他老人家去大棚忙碌。
小孩子做不了多少事,這或許是父親有意訓練他早起的習慣。
一直到離開家去了黃城才得以解脫,但每次回家依然會很自然的醒來。離開家便不會有相同的事情發生,說起來還真是怪異。
董海三人還在沉睡,小狗冒冒聽到榮皓的聲音,迅速從沙發底下跑了出來,沖著他低吠兩聲,原地搖頭晃腦煞是可愛。
榮皓摸了摸冒冒毛茸茸的腦袋,找到牽引繩,抱起它靜悄悄的走到院子。
雞棚里的雞又少了幾只,打鳴的大公雞早就成了左天明和文洋的盤中餐,按照這個趨勢,用不了多久連雞毛都看不見。
榮皓在庭院中轉了一圈,天剛蒙蒙亮,清晨的氣息有著泥土的芬芳。
他打算出去轉轉,一人一狗,沒想叫上其他人。
昨夜歸來的過程一直在腦海中縈繞,從小到大過往的一切仿佛都在眼前,做了一夜的夢,夢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情,醒來的時候還覺得心里有種淡淡的憂傷。
少年不知愁滋味,小時候天真燦爛,什么都不用去想也不用去考慮,每天活的灑脫逍遙自在。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帶你出去溜達溜達,看看以前我玩過的地方!”
小狗冒冒搖頭擺尾,似乎聽懂了他的話。
天色蒙蒙亮是榮皓喜歡的景象,這種感覺很奇妙,這種喜歡也是與生俱來的。空氣清新而且非常安靜,鄉村的靜謐是城市里不存在的光景。
牽著冒冒一路往村后走,離小嶺子還有一段路的時候榮皓選擇往東走,這條路夾在莊稼地中間,狹窄難走,不能通車只能步行。
順著這條路可以走到那晚幾人走過的小河,夜里視線有限,再說當夜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也沒想好好看看附近的景象。
抵達小河的時候,天色已經透亮。如今是冬季,不在農忙期,大片田地都是空的,放眼望去,攔湖大壩兩側的渾山和東山皆是一覽無遺。
河水潺潺,卻不再是小時候的清澈見底,河中的游魚也看不見了,沙灘上四處可見被人丟棄的垃圾袋,亂的一塌糊涂。
“我小時候有一鄰居,那鄰居家的小女孩長的可漂亮,而且多才多藝。是從外地搬來的,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啊!當時她可是所有男生的夢中情人!”
榮皓自說自話,小狗冒冒在前方歡快的跑著,所有的一切對它來說都是新鮮,只顧的東瞅瞅西看看,找個土壟還得留幾滴尿宣布那是自己的地盤,至于榮皓的話,分明就是對狗彈琴。
“那小姑娘家里有三只鴨子,每天天不亮它們便會跑到隔壁鄰居家門口嘎嘎嘎,然后那家的狗洞里就會鉆出來一只鴨子,四只鴨子就順著這條河一直往上走,它們最終的目的地是我要帶你去的地方。”
榮皓點上根煙,吸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煙圈:“每到天黑的時候,小姑娘會在河邊等,當看見那四只鴨子搖搖晃晃的順著上游回來的時候,她都會開心的咯咯笑出聲,笑聲像銀鈴一樣好聽。然后隔壁鄰居家的鴨子順著狗洞鉆進去,小姑娘則是趕著自家的三只鴨子回家。第二天,還是同樣的光景。年復一年周而復始!”
榮皓嘆了口氣:“我也不記得究竟是哪一天,四只鴨子只回來兩只,一只是鄰居家的,另一只是小姑娘家的。那一天,她哭的很傷心。我問清楚情況,自告奮勇陪她去找鴨子。就是順著這條河,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去的地方就是我要帶你去的位置。”
小狗冒冒依然瘋狂的東奔西嗅,若不是有牽引繩拽著,小家伙可能會一溜煙跑沒影。
“那是一個盛夏的夜晚,走到地方的時候,天完全黑了,黑暗中,只能看見兩邊綠的發黑的莊稼地,遠處的兩座山都已經模糊了。小女孩說,好嚇人,我們回家吧!我說,找鴨子要緊,丟了兩只鴨子,如果找不到,你會傷心的。小女孩緊咬雙唇,我看見了她眼中的淚花。她說,它們認得路,每天早上都會去,晚上又結伴回來,可這次有兩只沒回來,肯定不是迷路了,榮皓你說它們會不會出事了?我說別想太多,村里人都認得它們,沒有人會對它們怎么樣的。順著小路往里走,諾!就是這里!”
榮皓看一眼河上游往左的一條岔路,這地方有一條寬度不過兩步的深水河與小河貫通。河里的水發烏發黑,與十幾年前沒有任何區別。
河邊是人走出的小路,這條路通往的深處便是那四只鴨子每天都會來的戲水天堂。
這里是榮皓小時候比較忌憚的地方,原因之一是河水的黑墨色,從小就知道顏色黑沉的水便是深水,大人絕對不允許孩子們在這種深水區玩樂。
“那天夜里,我也是強裝英雄,同樣怕得要死。到處都是青蛙和癩蛤蟆的叫聲,加上黑沉沉的夜色,有風吹過來,莊稼地颯颯作響,晃晃悠悠的地瓜秧里面好像躲著什么東西。天色越來越黑,我們找遍了所有有水的地方,但那兩只鴨子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就在我們垂頭喪氣的時候,小姑娘發現了黑暗中好像有個東西,指著一棵樹跟我說,榮皓你看,那棵樹后面的草叢里有個人!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什么都沒看到。她說你看不見嗎?真的有個人啊!你仔細看!是個穿紅棉襖的阿姨,她在對我笑呢!我瞪大眼睛細看,除了搖搖晃晃的雜草,依然什么都沒看見。也就在這時候,兩家的家長找了過來,我只記得那天夜里我挨揍了,記憶深刻!呵呵!現在想想真是后怕啊!大夏天的,有個穿紅棉襖的阿姨躲在荒郊野外的草叢里?那能是人嗎?”
榮皓暗自發笑,低頭看一眼小狗冒冒,它已經沒有太多新鮮感了,或許是走了這么遠的路有些累了。
“從那天之后,小姑娘就一直請假,可能有一個星期的樣子,據說是發燒,應該病得不輕。一周之后她們家就搬走了,以前我一直奇怪他們為什么突然搬走,難道是因為我給她遞了幾張仰慕之情的小紙條?因為這事兒,我還內疚了好長時間。現在想想,她應該是遇到臟東西了,搬家只是為了躲開那東西。”
說著話往前走了能有五百米,小河的盡頭到了,這里是一汪碧潭。
深潭不是天然形成的,在它的后方是一道高達十幾米的碎石壁,而碎石壁頂上有一條引水的渠道,叫做渠洪道。
這條兩丈寬的水道通往桃花湖,渠道深度超過三米。若是連續大雨滂沱,桃花湖來不及開閘放水,湖水會從渠道流出來,奔涌的湖水一瀉而下,直接砸進這汪深潭之中。
所以,從古至今的說法便是這眼深潭是由渠洪道的水砸出的深坑。
“別看它面積不大,但深度驚人,是遠近聞名的淹子之一。淹子懂嗎?就是沒有底的水坑。我小時候最好的伙伴就是在這里淹死的,唉!想到他,心里就一陣陣的酸疼。我跟你說,他可是個能人。能上樹掏鳥窩,也能下水摸鯉魚,還能平地追兔子,山里捉野雞,在那個時候絕對是孩子王的角色。可惜啊!要是現在還活著,該有多好!”
望著碧綠到發黑的潭水,榮皓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起來墨綠色的潭水在手中卻是清澈無比。
小狗冒冒坐在潭邊的枯草堆中,默默的望著水面愣愣出神,榮皓摸了一把它的狗頭還給它嚇了一哆嗦。
“這地方有很多流傳下來的說法,有一條深入人心。據說許多年前有一個水性極好的家伙不相信它是沒有底的,于是潛水下去想測測它的深度。當時深潭岸邊有他的伙伴用繩子拽著,一旦他拉拽繩子,這些人就會把他拉上來。幾個人就在草地上等啊等,幾分鐘后,繩子突然開始晃動,于是他們一起發力把他給拽了上來。那人上岸后臉色慘白,哆嗦了半天談吐不清。他的朋友們聽了許久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原來水下三十米深處,就在那道碎石壁底下有一個石洞。石洞兩邊站著兩只有幾歲孩子那么大的大龍蝦,而那洞里面還露出一只大鉗子,里面的東西明顯比這兩只大龍蝦還要大許多!”
榮皓笑了笑:“聽起來有點扯淡,不過我小時候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可是被嚇得夠嗆。村里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玄乎,甚至有人說這底下住著龍王!”
榮皓砸吧砸吧嘴:“十斤重的大龍蝦都得值個幾千塊,小孩那么大的龍蝦,起碼四五十斤,如果抓到可就發了!要是能抓到洞里面的大家伙,全家人吃個個把月沒問題啊!”
眼睛從深潭水面移開,遠處十幾年前的那棵樹還在。
榮皓把冒冒抱在懷里,順著河灘往前走,有一條水流潺潺流淌,水流匯入被稱作淹子的深潭水中。
山區鄉村最不缺的就是細小水道,小溪流總會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如果追隨它的盡頭一直找過去,你會發現它的源頭其實是在山體內部,水是從巖石縫隙中流出來的。
這棵樹在白天平平無奇,不算高也不壯,它挨近水源,十幾年來生長的速度卻極其緩慢。
找鴨子的那個夜里,小女孩所指的就是這棵樹。
榮皓踩著泥地往上走,一直爬上去三個土坡才到達樹的位置。
后方荒草叢生,這地方榮皓從未來過,整個榮村附近他沒有涉足過的地方并不多。小嶺子后面棘子林中的鎖龍井算一個,這里是另一個。
榮皓抱著冒冒踩在荒草上面往前走,腳下的土地凹凸不平,走起來還有軟綿綿的感覺。
當他發現荒草中有一塊躺倒在地陰刻著密密麻麻小字的石碑后,心里的疑惑才豁然開朗。
原來自己剛才走過的比平地高不了多少的土包都是墳包!
若干若干年之前,土墳立碑幾乎不存在,或許是貧困的原因,也沒那講究。墳包主人的家人認得哪一個是自家親人的土墳,每到清明或者年后都會前去祭奠。最主要的一點便是給土墳加土,所以墳包才不至于變矮。
但隨著兒女親人的離世,這些土墳也就沒人會記得,更不會有人前來加土。風吹雨淋,年復一年,墳上的土越來越少,多年之后,墳包變成平地,土墳連同平頭百姓一生平平無奇的主人都會被歷史遺忘。
掃了一眼面積不小的的荒草地,這里的土墳數量當真不可估量,好像是某個村子的集中墳地。
榮村有自己的墳地劃分區域,是在攔湖大壩東邊的東山上。
桃花村的墳地是在攔湖大壩西邊的渾山上。
附近只有這兩個村子,那么這些墳包又屬于什么人的墳地?
榮皓想了想沒有急著離去,蹲下身子往那倒在地上的墓碑看去。
這塊墓碑好像是整個墳地唯一的石碑,如果屬于個人,那么這個人一定來頭不小。
榮皓看后,確定它不是某人的專屬,碑文抬頭位置有三個陰刻大字極為顯眼,刻的是:功德碑。
“功德碑!”榮皓皺了皺眉:“難不成這里埋的人曾經還立過大功?”
只可惜碑文上的小字都是古體,榮皓實在看不懂。
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給碑文來了幾張特寫。
選了一張最清楚的,從微信發給了董海。
而后榮皓撥通了董海的手機:“海哥,把我發在你微信里的圖片轉發給劉老,讓他老人家瞧瞧這上面刻的都是什么。”
董海似乎是被他的電話吵醒的,打了個哈欠:“你沒在家啊?”
榮皓笑道:“我在外面遛狗呢!一會就回去。”
掛掉電話,榮皓立即啟程回家。
這地方待久了總感覺心里不得勁,十幾年前找鴨子的那個夜晚,小女孩說樹后面的草叢里有個穿紅棉襖的阿姨在對她笑,手指的方向就是這里。
以前不知道,原來這里是一片荒蕪的墳地。
在這種地方看見不干凈的東西,實在太平常了。
小心翼翼的踩著墳堆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外走,一邊走榮皓還不忘在心里念叨:“罪過罪過!不是有意要踩,實在是無路可走啊!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