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槐鎮北去五十余里,便是雍山了。雍山號稱天下北岳,雄奇險峻,無出其右者,山下更有北境第一大河漓江自此而過,一分為二,東為沉香河,西為金沙江。山水相依,風景壯麗,妙不可言。
聞名天下的上雍學宮就在雍山之上,原稱雍山書院,乃是五百年前一位姓荀的圣人創立,當時不要說雍朝,連元朝都未正式立國,因年代久遠,圣人名諱已不可考,后世皆稱其為“荀師”。荀師的親傳弟子一共只有六人,但個個都是學問通天的大賢。這六位弟子將荀師的畢生所學發揚光大,代代相傳,雍山書院因此歷經滄桑,屹立不倒。后一位康國儒學大家游歷至此,見書院科目繁雜,士農工商、諸子百家、三教九流無所不教,大為光火,怒斥書院不務正業,離經叛道,有愧圣賢教誨,有何面目再用書院二字?待大儒下山后,書院遂改名為上雍學宮,沿用至今。時至今日,天下除了上雍學宮,還有四座書院被儒家文祠命名為學宮,只有上雍學宮被斥為異類,不列入儒家正統,天下名士皆不屑于顧。
今天是除夕,大部分學宮的師生都返鄉過節去了,學宮封門閉戶,所以雍山之上特別得冷清。
學宮大門正前方是一片空地,兩側各有一株參天云槐,地面以白玉石板鋪就,平整潔白,純凈無暇,并無繁雜的圖案紋路,極為簡潔,如一片碩大云團,故名飛云臺。飛云臺邊緣,站著一名身材修長的書生,一襲青衫,眉眼可親,整個人如同一塊青玉,毫無鋒芒,腰間懸著一條朱紅戒尺,看起來色澤溫潤,十分可愛。
青衫書生極目遠眺,視野盡頭,是云遮霧繞的煙波湖,書生皺起眉頭,似乎有些不解。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蘇玄黎背著手,慢悠悠晃了過來,看見了青衫書生,湊了過來,漫不經心的行了一禮,好奇聞到:“紀師兄在看什么?”
青衫書生姓紀,名青詞,三十四歲,幽州人氏,自幼父母雙亡,流落街頭,一位下山游學的學宮教習憐其聰慧,遂帶回雍山。后被荀師嫡系一脈的學宮掌印看中,將一生之學,傾囊相授。紀青詞也十分爭氣,驚才絕艷,滿腹經綸,更兼仁慈寬厚,義薄云天,弱冠之年便已譽滿天下。游學三年,因目睹太多不公不義之事,路見不平,仗義出手,卻因身體羸弱,屢次受挫。回山以后,開始閉關不出,學宮以為他經此挫折后心灰意冷,不問世事,擔心這位有望接任學宮掌印的不世之材就此沉淪,試圖強行中斷其閉關,被他的授業恩師力阻而未果。不曾想這一閉就是五年。出關以后,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萬夫莫當的藏真境武學大宗師,以手指在雍山斷崖刻下“愿掃盡天下不平事,不枉為世間讀書人”后飄然下山,輾轉各地,救助黎民,扶危濟困。最為人稱道是的游歷至元朝涪陵郡內,恰逢邪道妖人作祟,禍亂四方,紀青詞仗義出手,不曾想被那妖人跑了。紀青詞一路追殺,結果此人居然是不周山某位客卿的私生子,當時的不周山號稱天下魔道魁首,行事風格偏激狠辣,動輒滅門破戶,連元朝官府都很頭痛。紀青詞登山之后,向不周山要人,那名客卿仗著不周山撐腰,出言不遜,被紀青詞擰斷脖子,尸首隨手扔到了山下。然后不周山放出話來,紀青詞得和他們接連比試十八場,全勝方可帶人下山,只要輸一場或有平局,就要為那名客卿償命。紀青詞答應了賭約,一鼓作氣連勝九場,皆是一招制勝,結果到了第十場,不周山無人應戰,因為前面那幾位的下場委實有點凄慘,無奈之下,不周山教主親自出手,結果依然不敵,只能目送紀青詞下山,自此紀青城一戰成名,邪門歪道,皆望風而逃!
紀青詞收回目光,轉頭看著蘇玄黎,微微彎腰:“蘇師弟辛苦了。”蘇玄黎趕忙拱手道:“師兄客氣。”紀青詞微微一笑,轉過頭去,蘇玄黎猶豫良久,最終小心翼翼的說道:“師兄,我這次下山,發現小師弟似乎帶有暗傷,出手之人極其惡毒,是沖著小師弟的舊疾去的。”
紀青詞下意識的握住了腰間的戒尺,這次直接轉身,直視蘇玄黎,臉色凝重:“可曾看出端倪?”
蘇玄黎低聲道:“那股暗勁氣息黏滯,晦澀不明,與小師弟的真氣纏成一團,絲絲縷縷,不分彼此,如蛆附骨,有點元朝不周山大纏絲手的味道。”
紀青詞磨挲著戒尺,輕聲道:“大纏絲手?我記得不周山最后一位大纏絲手宗師,正是死在了我手里,那這位又從哪冒出來的?”
蘇玄黎搖了搖頭:“不清楚,只是最近幾年,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都不太安穩。這不,小師弟還沒回山,就有人開始算計他了。”
紀青詞皺起眉頭,似乎想起了什么煩心事,情緒有些低沉:“此事我略有耳聞,我本以為小師弟在雍山腳下,應該平安無事,沒想到學宮在有些人眼里一點威懾力也沒有,居然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出手,是我失算了。”說道最后,紀青詞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蘇玄黎卻輕聲笑了起來,將雙手攏進袖子里,慢悠悠的說道:“紀師兄無需自責,那些鬼蜮伎倆,上不了臺面。至于齊云山,我打算開春之后親自拜訪,好好領教一下那位范長生范真人的通天道法!”
紀青詞眉頭舒展,臉上也有了笑意:“你可不要小看了那范真人,龔老真人閉關之后,這位范真人獨攬大權,原本被青城、龍虎二山壓的抬不起頭的齊云山,已經有了后來居上的勢頭。我可聽說了,這位范真人已經將全真教派的金關玉鎖決修至大成,幾近通玄,這才有了當年在豫州使得洪水泛濫的南華江改道繞行的壯舉,保住了數十萬黎民百姓的性命。”
蘇玄黎瞪大了眼睛:“居然大成了?那我得好好掂量掂量了,要不等我破鏡了再去?”
紀青詞忍住笑意,打趣道:“怕了?那就別去了,估計小師弟也不會和你計較的。”
蘇玄黎愁眉苦臉,惆悵道:“我倒不是怕小師弟,我是怕周密師兄啊。周密師兄要是知道我放任張虛白安然離去,肯定會生氣的。”
紀青詞深有同感的點點頭,說道:“這周密師弟,家世、人品、樣貌、學問,什么都好,就是脾氣不太好。莫說是你,連我都有點發怵。前幾天不是有一個前來問劍小師弟的劍客,在山下大放厥詞,見無人理會,又得寸進尺想要御劍上山,周密師弟忍無可忍,一出手就把對方打成了重傷,可憐那劍客,連周密師弟的模樣都沒看清,就昏了過去,最終被抬下山去了。”
蘇玄黎點點頭:“這件事我也知道,那名劍客是樾國山河劍宗的劍客,本來品行就不好,想著在小師弟身上賺點名聲,也算咎由自取吧。不過小師弟回來,一頓罵是躲不過了。”說著,他有些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
紀青詞笑罵一聲,又想起一事,問道:“這煙波湖下到底出了什么東西,怎的如此氣勢驚人?”
蘇玄黎斂去笑意,神色凝重道:“應該是黃鱔一類的妖物,靈智漸開,妄想修煉成蛟龍之屬,已經有了定神境的修為,但妖類體魄強韌,兼有本命神通,極其兇頑。小師弟為防其興風作浪,將劍匣沉于湖底,以劍氣磨煉其兇氣,成效顯著!”
紀青詞有些擔心:“只怕會適得其反,若劍匣被小師弟收回,那妖物會不會兇性復發,變本加厲?不如帶它回山,讓我好生勸勸它。”
蘇玄黎猶豫了一下,說道:“行是行,不過你也知道,孫師姐想做一道蔥爆黃鱔很久了,我怕……”
紀青詞搖頭嘆氣,轉身離去。蘇玄黎在他身后大喊:“紀師兄,你去哪?”紀青詞頭也不回的說道:“我去書齋看會兒書,別跟過來。”
蘇玄黎望著紀青詞遠去的背影,心想紀師兄大過年的還去讀書,真的是用功。漸漸的,蘇玄黎皺起了眉頭,書齋不在那個方向啊,那條路是通往……
“廚房!我知道了,你是去偷吃孫師姐的鹵豬蹄兒了!等等我,不然我就去跟先生告狀!!”說道最后,蘇玄黎擦拭了一下嘴角的口水,邁開步子飛奔而去。
黃槐鎮。
唐朝對著桌上的飯菜下筷如飛,絲毫不客氣,祁連城在桌子底下踢了好幾下也得不到回應,只好低頭吃飯。唐朝嘴里嚼著一塊肉,含糊不清的說道:“劉陽大哥,小慶這孩子聰明,我打算帶他出去讀書,我認識好幾位先生,比我強一百倍,你覺得呢?”
因為和祁連城喝了不少酒,劉陽不免帶了幾分醉意,他正大口撕扯著一塊骨頭,聽到唐朝的話,下意識的啊了一聲,慢慢的放下骨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沒什么想法,主要是我娘和你嫂子,害怕她倆想娃兒。”
唐朝會心一笑,正要說話,小慶他娘桂花嫂從廚房里走了出來,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餃子,溫婉一笑:“就按唐先生的意思吧,這孩子一輩子呆在這里,也沒什么出息,我和你打個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可是小慶還小,沒必要在這里窩一輩子。”小慶急了,吐掉吃了一半的餃子,抬起衣袖擦了擦油汪汪的嘴,紅著臉嚷了起來:“爹!娘!我哪都不去,我想一直待在這里!”
劉陽酒勁上來,眼睛一瞪,一拍桌子,怒視著小慶,小慶一縮脖子,底下頭去,撇了撇嘴。桂花嫂嗔怪的看了一眼劉陽:“兩位先生還在呢。”劉陽有些訕訕的縮回手。唐朝自然不會計較,只是摸著小慶的腦袋,溫言道:“你為什么不想出去呢?”小慶囁喏半晌,用極低的聲音答道:“離家太遠,我害怕。”
祁連城啞然失笑,并不言語。唐朝笑了一下,說道:“害怕嗎?那你跟著我讀書行不行?你總不會連我都害怕吧?”
小慶喜出望外,一臉興奮的點點頭。劉陽和桂花嫂相視一笑,心想這樣最好不過,要是把小慶交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還真是不放心。
唐朝悄悄踢了祁連城一下,祁連城立刻放下碗筷,說道:“聽聞劉家大娘素有舊疾,小道自幼跟隨家父,學了一點岐黃之術,可否帶我前去,說不定我有對癥之方。”
聞聽此言,劉陽和桂花嫂皆是喜不自勝,劉家大娘十幾面前因誤食毒草,至雙目失明,遍體生寒,一入冬,幾乎離不開火盆,連除夕夜也是不耐嚴寒,早早入睡,可謂是苦不堪言。劉陽起身準備帶路,卻被唐朝拉住。待桂花嫂和小慶帶著祁連城走了出去,唐朝神色嚴肅的看著劉陽:“劉大哥,若是你和嫂子都點頭,這事兒咱就說定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劉陽一愣:“這么急?”唐朝點點頭:“師門有命,不敢不從。”劉陽酒醒了大半,撓了撓頭,說道:“行,出去之后,可千萬別太慣著他,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不打不成才,這點道理我還是知道的。”唐朝笑了起來:“大哥放心,我一定會把小慶教好,讓他風風光光的回黃槐鎮!”
酒足飯飽之后,唐朝和祁連城并肩走著,唐朝時不時沖著祁連城打一個飽嗝,好在祁連城是個沒脾氣的,只是用衣袖扇一扇。唐朝拍了拍祁連城的肩膀,一臉毫無誠意的愧疚:“辛苦了。”祁連城搖了搖頭,說道:“不辛苦,只是中了毒而已,我用了一顆齊云山的清漳丹,毒就解了。”唐朝聞聽此言,滿臉討好的笑容:“還有沒有?”祁連城摸了摸口袋,誠實的說道:“沒了,這次下山比較急,只帶了一顆。”
唐朝大失所望,看著四處的燈火,不禁嘆了一口氣。
明天就要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