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戰線。
殿左軍的馬隊已經進行了第二十二次沖鋒了,這樣的沖鋒波次密度,實在超乎常人的想象。不光騎兵們的體力耗竭,便是早就換為第二匹、甚至第三匹的戰馬,其馬力也抵達了極限。
一束束光線投射在了劉芳亮的身上,他一身銀甲,此刻便和對面的清軍白甲兵一樣,都被血污沾滿變色。
二十多次沖鋒,耗盡了殿左軍三堵墻大軍的全部精力,但也取得了足夠耀眼的戰績。多爾袞猬集部署在中央戰線的主力兵馬,已被沖得七零八碎,數萬綠營兵完全崩潰,前沿陣地上只剩下博和托、尼堪二將督率的幾千八旗兵負隅頑抗。
郭君鎮麾下的大隊步卒,同樣躍過壕溝,接管了三堵墻騎兵們撕咬開的戰線缺口,以不可阻擋的趨勢排擠清兵,將滿洲人們一一驅逐出陣地之外。
尼堪早就殺紅了眼,他的四面八方都是滿洲侍衛的尸首,腳下全是愛新覺羅家年輕宗室的鮮血。順軍明明只有八萬多人,怎么如何殺都殺不光
尼堪拼命揮動腰刀,奮力砍殺,體力不斷流失,盔帽歪斜,袍靴上全被血液沾得。可是不斷向陣地縱深涌來的流賊,數量卻一點沒有減少,人馬反而越來越多,旗幟密布猬集。
尼堪兩眼充血,絕望地怒罵道
“賊賊賊這班蟻賊怎生都殺不完”
接著轟隆數聲紅夷炮的雷鳴,大順軍的火炮又一次掀翻了清軍腳下的泥土。尼堪殺暈了頭,但是博和托對清軍目前的困境相當清醒,他只聽到炮聲的密集程度,就知道這必定不是來自友軍的支援,而只能是闖賊的又一波炮擊。
畢竟孔有德那里還剩下幾門大炮,博和托再清楚不過了。
博和托愛撫地拍了拍坐騎戰馬的脖子,這匹攝政王親賜的河套良駒,已被炮彈濺射的碎石打傷,四足皆已負傷,哀絕地伏倒在地,熾熱的天氣里口中還能突出肉眼可見的白煙,傷勢之重,已藥石不可醫。
馬如此,人亦如此。
博和托的右臂不斷淌下暗紅色的血水,他身中數發流彈,肩胛骨也被一名闖賊用麻扎刀砍碎,半邊身子已經不能活動。此時完全是靠毅力堅持,才能繼續指揮和組織清兵最后的防御。
許多清兵大部分是綠營漢兵,但也逐漸出現了一些博和托熟識的八旗將士無數人都在向后潰逃,他們的口中都在散播著各式各樣的流言
前線潰敗、流賊火炮、敵騎沖擊、手雷爆炸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人言言殊,莫衷一是,看來他們都是還沒有見到敵人的面,單憑謠言風聞,彼此恐嚇著,以訛傳訛,先就逃跑了。在一場敗戰中,能夠見到敵人的面以后才轉身逃走的,就算得是個勇士了,有的來不及說話,一頷首之間,彼此就被沖散。
漸漸的清軍陣地上,好像就只剩下了博和托與尼堪身邊的少數人。他們是退潮中最后余下的礁石,孤立無援在海灘上,空中群鴉與禿鷲盤旋,似乎只等大順軍的最后一擊,便將落下收割尸體的美味。
尼堪一開始還玩命遏止大軍的潰散,他抽刀砍死砍傷了好幾名清軍士兵。可是很快,崩潰之勢越發兇猛,一人之力豈能遏止
向后潰逃的浪潮已經成為主流,單槍匹馬向前沖鋒的滿洲人,反而變成另類。幾名王府侍衛還想架住尼堪,帶著他一起逃竄下去。
“大人闖賊鐵騎又沖上來了我們這么點人,怎么擋得住快逃吧,再不逃走,就走不脫了”
很多八旗將官都是這樣,被裹挾在一大群亂軍中,在潰兵的漩渦里四處打轉,被搞得暈頭轉向,連勇氣也一并喪失。
尼堪憤怒到了極點,他可以忍受綠營兵的潰敗、可以忍受明軍的一觸即潰,可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充滿武德的滿洲人流露出這般猥瑣、怯懦和無能的模樣。
尼堪幾次停下腳步,拼命揮刀怒喊,好像是想要重新指揮和組織起一支小部隊,企圖把混亂的情況徹底制止下來。
目前清軍的局面,如果尼堪真能夠做到這一點,那就還有希望重整大軍的隊列與戰線,恢復全軍的士氣和軍心,戰斗并非沒有希望,回軍逆戰也絕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尼堪并無這樣神奇的才能,他還不如博和托,連自己身旁的護衛們都掌握不住,僚屬、部將、護衛、親軍、驍騎、傳令的小兵各旗都統、參領,都已不見了人影,尼堪一人雜在亂軍之中,復能何為
他什么也做不到
當大軍崩潰的時候,尼堪身上愛新覺羅的光環便黯淡了下去。在闖賊的刀刃之下,尼堪與路旁最普通的一具餓殍尸首又有什么區別呢
在尼堪的眼前,在他的身前,除了最后六名護軍以外,竟然再沒有任何其他清軍士兵的保護阻擋。大順軍銀白色的三堵墻騎士,排山倒海沖來,當闖賊的騎士和戰馬同時躍過最后一道壕溝時,尼堪好像真的看到了一面墻壁向自己推進而來。
面對一群流賊,他尚有死戰的勇氣;可是面對一堵墻壁,尼堪只能望而生嘆。
他將腰刀架到了脖子上,感嘆道“滿洲人是仙女所生、天池所養的神明之胄,我身為滿洲宗室,豈能身死流賊之手便是死也不能讓闖賊得意”
鋒利的刀刃剛剛將尼堪的脖子切開半分,血珠飛出,大順軍的騎兵就已經殺到了他的面前。雖然不過數百匹戰馬,但由于順軍騎兵的隊列緊密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一眼望下,簡直猶如萬騎軍勢。
尼堪那準備自刎的長刀忍不住顫抖了起來,到了這關鍵一步時,他竟然無法下手。可是隨即發生的事態,就更使得尼堪感到驚訝了。
大順軍的三堵墻騎兵竟然分列數隊,向左右兩面散開,直接繞開了尼堪所處的那最后一個陣地
尼堪驀然回首,終于望見了他心心念之的攝政王與白甲兵。
兩白旗的人墻已經出現了近處,他們排列成相對順軍更為松散的一條長線。數量不少的步卒已經拉滿了清弓,重箭上弦,由于清弓的反曲大長弰的形態,在大拉距開弓的過程中會有二段拉感。
鑲白旗甲士最先將力量離開弦墊,蓄能從弓具的后半段響應到箭矢上面。利聲呼嘯
“放箭”
“放箭”
“放箭”
兩白旗的精兵甲士都佩戴有筒扳指與長箭,筒扳指是用防滑的駝鹿角材料做成,形狀結構雖然簡單,但其實每一處拐角,喇叭口、收腰、饅頭口都有講究,非常適合開弦長較長可以大拉鋸的重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