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后宅房里的時候,離開書房時看著還有些微醺的高進眼神清明,哪有半分喝醉的樣子,雖說他陪著范秀安喝了壇汾酒,可他的酒量并不算太差,只是喜歡裝作不能喝,這也是高進上輩子的社會經驗。
對大多數人來說,一個人喝醉以后說的話,往往更加可信,所以哪怕這年頭邊地以善飲者為英豪,可高進卻是從來不在意酒量上的名聲的。
“老爺。”
看著屋里桌上擺開的禮物,高進坐到木蘭身邊后,拿起范秀安送得那對金鑲玉的龍鳳團牌,不由道,“這位范大掌柜倒是真想和咱們結這個親家啊!”
“豈止是這位范大掌柜,劉千戶那里不也一樣。”
木蘭指著那對和田玉的龍鳳玉牌道,說起來這對玉牌可比那位范大掌柜送得還要稀罕得多,劉家到底是駱駝城里曾經的名門,這底子可比三代經商的范家厚得多。
“就是鄭老爺,都讓人送了禮物過來。”
輕撫著肚子,木蘭不由輕笑起來,“老爺,看起來咱們的兒子以后不愁沒好姑娘……”
“這要是女兒呢?”
“那便是不愁嫁了。”
“木蘭,范大掌柜這回運了五萬斤鐵器過來,我打算拿下來。”
“老爺做主就是,如今府里銀錢充裕,便是再多花些也無妨。”
木蘭聽了后道,眼下府里銀錢充裕,還剩下兩萬多兩,足夠老爺折騰的,更何況鐵器這東西,沒人會嫌多,眼下河口堡里的鐵匠坊,不就缺鐵料嗎?
“對了,老爺,這出塞做生意的事情不急,我聽小妹說,劉千戶是打算得空來趟河口堡的?”
“劉千戶在神木堡事務繁多,跑咱們這兒來做什么?”
高進皺了皺眉道,他和劉循雖然也算是交情莫逆,可是神木堡那里正需要劉循坐鎮,這可關系到他日后的前程。
“還不是為了咱們的孩兒來的。”
木蘭笑得極開心,那范大掌柜不就是得了消息匆匆趕來,那位劉千戶也要來湊個熱鬧。
“老爺,要我說,這真要結娃娃親的話,還是劉叔叔家里不錯。”
說話間,木蘭卻是改了稱呼,在她看來,劉家到底曾是駱駝城里數得上號的將門,雖說敗落,可那位劉叔叔是個精明人,眼下不就抓著機會了,而且兩家本就交好,更何況這邊地的將門本就是互為姻親,那關系盤根錯節。
高進真沒有想那么多,可是聽著木蘭的話才發現,自己這第一個孩子,還真是不少人眼中的香餑餑,這大明朝講究嫡長有序,木蘭生得若是男孩,便是家中的嫡長子,也難怪劉循會那般上心了。
劉家雖然敗落,但廋死的駱駝比馬大,要不然劉家也撐不了那么些年,如今劉家看著有些東山再起的勢頭,可還是不夠保險,起碼在劉家那些姻親眼里,劉家要是能和高家結親,那才算是真正有了依仗。
“老爺,咱們若是和劉家結親,劉家那些姻親便能成為老爺的助力。”
木蘭不是沒見識的女子,她跟著阿大走南闖北,和那些積年的老狐貍打交道,見識過人心詭譎,更清楚這邊地將門的內情。
老爺如今是那位大公子手下的心腹愛將,可到底年紀輕資歷淺,這升官怕是沒太大指望,木蘭估摸著這回平叛大功,老爺頂多也就是升個副千戶就到頭了,反倒是那位劉家叔叔沾得光更多。
這駱駝城里,將門多得是,自然山頭林立,自家老爺雖然有本事,可到底沒什么根基,還會被當成外人,可要是和劉家結親,那些劉家姻親里的將門就會投奔過來,只要老爺手下兵強馬壯,日后立下功勞,那位大公子要抬舉老爺,也有人為之張目鼓噪聲勢。
高進哪里想到木蘭居然想得那般遠,他對這種政治聯姻甚是不喜,但也知道這世道情形大抵如此,不然劉循也不會急著趕來河口堡,和他商量這還在娘胎里的娃娃婚事,也難怪方才那劉小妹會那般說話,他就想這劉小妹好歹也是大家閨秀,怎么會那般不知輕重,看起來劉循是把范秀安當成對手了。
“咱們這孩兒是男是女還不知曉,何至于如此?”
高進忍不住嘆道,可木蘭卻是正色道,“老爺,咱們也算是武家將門,這將門間互結姻親乃是大事,可馬虎不得。”
看著木蘭一本正經的樣子,高進也是無言,高家三代從軍,他祖父曾經官至千戶,又是戚爺爺的親衛,高家稱一聲將門倒也合適,他阿大當年也是盲婚啞嫁,娶得本地百戶女,只可惜他阿娘死得早,娘家后來搬遷去了府谷縣,兩家斷了來往。
“這事情不急,等劉兄來了再商量吧!”
高進嘆了口氣,有些事情他也只能順其自然,不過他內心里打定主意,劉循便是來了,也最多就是口頭給個模糊應答,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說。
木蘭知道自家丈夫心思,于是也不再多說什么,只是道,“這事情還是老爺做主就是,大不了咱們以后給孩兒們多打下些家業就是。”
午后的河口堡里,安靜得很,除了那學堂里有朗朗讀書聲外,便再沒有什么喧鬧聲,范勇在前引路,見自家老爺站在那學堂外面聽那些娃娃讀書聽得入神,也不敢打擾。
河口堡的學堂新建,而且高進一介武夫,自然招不到正經讀書人來當先生,至于那些屢試不弟的窮酸措大,高進又看不上,所以這學堂里的老師到最后反倒是用了伙伴里和家丁里聰明伶俐的充任。
那課堂上也不會教什么四書五經、八股文章,是高進自個編的教材,眼下范秀安聚精會神聽著的便是堂數學課,那些娃娃們大聲背的不是別的,正是九九乘法表。
“好東西,這乘法表拿回去,也教咱們的伙計背下來。”
范秀安忽地朝范勇道,雖然他讀過圣賢書,可他更是個生意人,自然瞧出那乘法表的好處來。
范勇連忙應聲稱是,說起來他記得這河口堡學堂和別的地方的私塾截然不同,那位高爺自個編了課本,便連那蒙學的三百千都不教,而是先教音切之法。
范秀安想到那阿拉伯數字,就覺得高進這里怕是還藏了不少好東西,于是又細細地問起范勇有關學堂的事情來,這商幫也好,商號也罷,都是會挑選忠心的伙計教他們算賬認字,不過這成材得看天分,品性忠厚老實的學東西大都不如那機敏狡猾的。
這河口堡的學堂,好像有些不一樣!
聽了范勇那一知半解的講述,范秀安蹙眉想到,他以前覺得這高老弟有些婦人之仁,可如今仔細想想未必是那么回事,這興學的事情不稀奇,那些鄉紳都會建私塾,可世人所謂的窮文富武只是個大笑話。
這地方上便是中產的殷實人家舉家供養個讀書人都不容易,讀書耗費的紙墨筆硯和書籍不便宜,更遑論八股文章,若無名師指點,靠苦讀,能中個屁,讀書那才是要花大錢的。
話本里什么窮書生寒窗苦讀,一朝高中,金榜題名,溫香軟玉,嬌妻美眷,是那些窮酸措大妄想出來的玩意!
這高老弟辦的學堂,壓根就和科舉沒關系,不見四書五經,教的也是粗鄙文字和奇淫巧技,要是傳出去怕是會被那些讀書人罵死的!
范秀安尋思著,這河口堡學堂教出來的學生到最后都是些極好的伙計和匠戶還有手藝人,這高老弟今后所圖甚大啊!
哪怕財力遠遠強于高進,范記商號的店鋪開遍半個陜西,各地伙計加起來得有幾千人,可范秀安仔細思索,卻發現這高老弟要是這樣搞下去,日后高家商隊必定能崛起成為這跑口外的巨商。
自己也得好好想想,今后要如何跟這位老弟合作了?
范兄一邊想著,一邊又去了堡外的養豬場,他本來興趣不大,可是當他發現河口堡如今有幾百的匠人,市面上有的東西大都能自造,心里不免生出些危機感來,這河口堡修了大壩水渠,日后糧食不缺,到時候范記商號沒了用處,他和這高老弟之間還談什么交情。
轟隆隆的鍛打聲中,那些粗煉的鐵料在加熱后被水力鍛錘鍛打成精鐵。
“老爺,這批鐵料不行,得重新回爐,不然打不出鐵鍋來。”
老蒲大聲說道,這鐵匠坊里,那水碓帶動的鍛錘循環往復地砸著那些燒紅的生鐵,邊上是幾個學徒在那里忙活著,有了水排和水碓,那些耗力氣的活便都不需要耗費人工。
出了水力房,那鐵匠工坊的車間里,是老蒲教了幾個月的匠戶和徒弟們在那里敲打燒紅的精鐵,將其捶打成圓形鐵鍋。
“老蒲,下個月咱們能打多少口鐵鍋出來?”
范秀安送來的那批鐵器,是粗煉的鐵料,成本極為低廉,差不多也就一分半銀子一斤,可要是打成鐵鍋,在大明這邊就能賣到五六錢銀子,而出了關墻,在韃子那里,上好的鐵鍋則是真正的硬通貨,能直接換匹健馬,邊地這里再便宜的駑馬都值個七八兩。
高進清楚這里面的差價,如今河口堡有工匠有鐵料,還有水排水碓,自然是得可著勁地造鐵鍋去賣,到時候方能在韃子那里打響高家商隊的名號。
“老爺放心,有那水碓把生鐵鍛打成精鐵,能省大把的人工,要是老爺沒別的活給咱們,到下個月怎么也能再打個七八百口鐵鍋出來。”
老蒲拍著胸脯道,這鐵匠坊里大幾十號人,這鐵鍋打起來又沒甚難的,更何況還是賣給韃子,不求好看,那更是簡單。
“甲胄什么的不急,先打鐵鍋為主,再留些人手,打些農具雜物就行。”
高進點點頭,這老蒲辦事情穩當,他說七八百口鐵鍋,只會往少里的算,等下個月商隊出發時,搞不好能有千口鐵鍋也說不定。
“告訴大伙,好好干,等老爺我回來,還另有賞錢算給你們。”
高進的話,頓時叫老蒲連忙道,“老爺,這給的工錢不少了,再給賞錢不合適。”老蒲是入了高家奴籍的,木蘭大娘子那里早得過關照,老爺花錢不知道輕重,不能由著老爺來。
“不可輕賞的道理我懂,這樣吧,老蒲你回頭做個名單,按著大家做的活好不好分出甲乙丙三等和不入等的,到時候自按著名單來分配賞錢。”
高進皺了皺眉道,他知道老蒲是以家奴自居,想幫他省錢,可是這大明朝的教訓就在那里,賞罰不明,如何叫那些匠戶們賣力干活,更何況等商隊歸來,缺那點賞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