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撐起的帳篷下,是新木料剛打的桌椅,沒有上漆,雖說打磨過,可有些地方還有些毛刺。陳發管著這間供過往客商歇腳的涼棚,后頭自有少年看著煤爐燒水,用來沖泡茶葉。
趴在桌上,陳發懶洋洋地看著不遠處的大道上,這間涼棚是三天前開起來的,他還主動請纓,帶了幾個伙伴過來,可是三天了,除了堡寨里種田的叔伯們,他愣是沒見到外來的客商。
“發哥,咱們還要再待下去嗎?”
后頭守著煤爐的壯實少年苦著臉道,雖說天還沒有入夏,可是白天里日頭高懸,這春夏之交的時候已然炎熱得很,雖說在這邊待著不用操練,可幾個少年正是好動的年紀,又天生好武,寧可操練得滿身汗,也不愿像條無所事事的咸魚那樣。
“我陳發說話算數,既然和二哥接了這活,萬沒有后悔的道理。”
陳發從桌上支起身子,看向幾個伙伴道,“都耐心點,還有十來天罷了,你們要是閑得慌,便去邊上對練,這里有我便行。”
“行,發哥,那我們去邊上對練,這爐火你看著。”
那蹲在煤爐邊的少年高興起來,連忙招呼著其他幾人拿了木刀木槍興沖沖地去涼棚邊上的野地里比劃去了。
“去吧去吧,沒義氣的東西。”
陳發揮著手沒好氣地說道,然后起身去那煤爐看了下,那煤還沒燒透,于是閉了火門,拎到了邊上去,反正早上燒水泡開的涼茶有一大甕,足夠叫那些下田的叔伯們喝個夠了。
重新回到桌邊,陳發剛想繼續打個瞌睡,可是遠處風里好似有鈴鐺聲傳來,這讓他愣了愣,開始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當那鈴鐺聲變得越發清脆時,他不由走出了涼棚,在太陽底下瞇著眼,看向前方的地平線,果然有塵土飛揚,像是來了車隊。
陳發沒急著去喊那些拿著刀槍對練的同伴,看樣子那車隊走得不快,過來好有一會兒,自己得先琢磨下,等會兒該怎么和他們打交道。
“小川,咱們還有多久到。”
十多輛騾馬混著拉著的車隊里,寇安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朝前方趕車的后生問道。
“不遠了,寇叔,今天一準能到河口堡那里。”
答話的小川悶頭應道,這往河口堡的路也實在是太差了,那黃土路雖然被太陽曬干,可東一個疙瘩,西一個坑,顛得他屁股升騰,這明明還在關墻里,卻和草原上的爛路沒什么區別了。
車隊向前走了沒多久,忽地有風吹過,叫頂著日頭趕路的眾人俱是渾身舒爽,寇安在馬上抬眼看去,只見前方不遠處道旁赫然有了農田水渠,還能看到下地的農人身影。
“果然就快到河口堡了,大家伙都加把勁。”
高聲吆喝間,商隊眾人都打起了精神,他們都是和寇安搭伙的行商,這回本來是沒打算到這偏僻地方來的,可是范記商號發消息說在河口堡收貨,他們本沒想著趕這趟熱鬧,可寇安這位大當家的發了話,所以才過來了。
寇安在馬上看得清楚,那遠處的農田里泛著金光,應該是個河塘湖泊,難怪那田地有溝渠圍繞,這河口堡當真是塊好地方。
只是沒多久,寇安他們便到了那土路邊上的農田處,找了種地的農人問路,那農人一口河南話倒是叫寇安愣了愣,不過他本就是走南闖北的,什么話都懂些,更何況這農人的河南話也夾雜著漢中那邊的口音,聽起來倒也不費勁。
“你們是來做生意的,那敢情好,沿著這路往前走,再走兩里地不到,就能見著大路了,那里有涼棚和茶水,發哥兒等你們很久了,快去,快去。”
寇安聽得一頭霧水,不過這種田的老漢顯然腦子不太好使,他怎么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然后又看著不遠處停下手里活,看向他們的其他農人,繼續讓商隊前行了,因為他發現這河口堡的農人和別的地方不太一樣,雖說也是曬得黝黑,可是說話時中氣十足,身板瞧著也結實得很,方才那幾個看著像是壯年的農人居然瞧著還有些壯碩的意思。
往前走了沒多久,寇安他們便看到了那種田老漢口中的大路,那是條灰白色的大道,一眼望過去地面平整如鏡,叫他們都看傻了眼,他們這輩子還沒有見過這么平的路,要知道就是府城里用石頭鋪的路都沒那么齊整。
沒過多久,寇安他們便上了大路,那馬匹踩著堅硬的水泥路面倒還沒什么,可是那些車轱轆上來以后,頓時平穩許多,那趕車的小川更是忍不住道,“要是這其他地方的路都這樣就好了。”
這時候寇安自看到了那處涼棚,于是他朝邊上眾人道,“咱們過去歇個腳,討碗茶水喝。”
看著十來輛大車,近三十號人,陳發不由大喜起來,總算是把人給等來了,他招呼著不遠處練得正歡的伙伴們回來招呼這些客商。
下了馬的寇安好奇地打量著那分明就是新起的涼棚里的少年,那為首的少年看著最多也就十五六歲上下,放在普通人家倒確實已經是能干活的年紀了。
“在下寇安,這位小哥不知如何稱呼,可否讓我等在貴處歇個腳,討碗茶水喝。”
寇安見那涼棚沒打旗幡,不像是做生意的樣子,那山西老摳的性子發作,也不說買些茶水,只是客氣地說道。
陳發到底年輕,再說這茶棚本就是為了這些客商所設,他自是讓伙伴們將那甕早涼了的茶水抬上桌,然后和那姓寇的商人道,“在下河口堡陳發,乃是奉百戶大人之命,在此相候諸位來我河口堡做生意的商戶。”
“原來是高爺所屬,倒是在下失禮了。”
在古北寨見識過高進威儀的寇安肅然起敬,他這回堅持要來河口堡,便是想和這位如今名動陜北的高爺攀些故舊關系,不然他何必遷延時日來這里,耽誤了回程。
見自己得了寇安這大商人的尊敬,陳發很是高興地招呼他坐下,雖說涼棚不夠大,但是幾十號人擠擠蹲著倒也容得下,大家喝著涼茶倒也愜意。
寇安很是感興趣地和陳發攀談,自問起那條灰白大路來,陳發聽罷自按著阿兄吩咐答道,“這路喚做水泥路,乃是用火山灰所造”
陳發口齒伶俐,不過寇安仍舊聽得云里霧里,韃子那里確實有山,可是卻不曾聽說過那山里有什么火山灰的東西,能拿來造路,而且這位小兄弟到后面越說越懸乎,說什么紅毛夷那里有個叫泰西國的,國內便多有火山灰,能拿來鋪路造房。
那一大甕的涼茶看著雖多,可幾十人一人兩三碗下來,很快便見了底,寇安更是聽說那水泥路所用的火山灰,是從韃子那里重金所購,便頓時沒了興趣。
歇過腳后,商隊再次出發,不過卻多了陳發這個向導,“寇東家,咱們河口堡規矩多,到時候還得請大家伙多擔待些?”
陳發雖只是個少年,可是寇安等人倒也不敢小瞧,寇安更是當即請教起來,他在古北寨的時候,便知道那位高爺最重規矩,眼下到了這河口堡,不由更加感興趣。
從隊伍里勻了匹馬出來,看著陳發老練地翻身上馬,又招呼另外幾個少年看著涼棚,寇安越發肯定這位少年出身不一般。
騎在馬上后,陳發自和寇安閑聊起來,將河口堡立下的規矩說來,像是什么不準隨地便溺,不準往道路上倒灰,水必須燒開了喝,還得勤于洗浴,林林總總聽得寇安他們咋舌不已,那趕車的小川更是忍不住道,“恁多的規矩,這守得了嗎?”
“怎么守不得,什么事情都是萬事開頭難,瞧見那些種地的農人沒有,他們本是逃荒的難民,來了咱們這兒后,開始也不習慣,可如今不也都規矩得很。”
陳發指著道旁水田里干活的農人說道,寇安他們看過去只見那些農人瞧見騎馬的陳發后,竟是臉上隱隱有畏懼之色,那小川不由問道,“我怎么見他們好像挺怕你的。”
“咱們河口堡,隨地便溺的被抓了,得挨鞭子,我抓過他們幾次。”
陳發不以為意地說道,可他的話卻是叫寇安他們不由浮想聯翩了,不少人都是猜測起陳發的來頭,莫不是這河口堡里的大戶子弟。
只走了小半個時辰,陳發便將寇安他們帶到了河口堡,然后自有李老根接待。
“李管事,那位陳小哥是什么人?”
寇安自是認得李老根這位高家的大管事,當日古北寨高爺大宴賓客,可就是這位李管事和侯先生辦的席面。
“你說發哥兒啊,這位小爺可是咱們河口堡鐵血少年團的大團長,如今管著堡寨里的巡檢之職,他應該和你們說過咱們河口堡的規矩吧,雖說寇東家你們遠來是客,可是這入鄉隨俗,你們還是守規矩好些,那位小爺做事情可較真得很。”
李老根笑瞇瞇地說道,也不管寇安聽不聽得懂,只是叫手下伙計們驗起貨來,這大半個月來,寇安還是頭一個親自把貨送到河口堡的,其他都是范記商號在神木府谷兩縣采買后直接送過來的。
“李管事,如今這夏日將至,高爺這是打算要出塞?”
讓底下的伙計和同伴們配合著驗貨,寇安則是和李老根套起了近乎,這往歸化城的商路不好走,雖說獲利頗豐,可對他們這些結伴而行的小商戶來說,仍舊是太過危險,誰都不能保證出塞后能安全回來,所以他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依附強者。
當日古北寨里,高進宴請寇安他們這些小商戶,又當著他們的面砍了那些亂了規矩的潑皮無賴,都叫眾人曉得,四海貨棧的關爺雖然走了,可是高進這位新東家手段更加厲害。
后來開春以后,在神木東路傳起來的消息也都叫寇安他們清楚,高進比過去的關爺威勢更甚,寇安他們這些山西行商都是小門小戶,本就是被那幾家大商幫擠得沒活路才會來陜西這邊走歸化城這條商道,求得便是能有個安穩的主顧。
“自然是要出塞和韃子做生意,不然和你們收貨做甚?”
看著欲言又止的寇安,李老根眼珠子一轉便曉得這山西老摳在打什么主意,“寇東家,我說句不當說的,這出塞經商太過兇險,沒那本事,安安分分賺些太平錢不好嗎?”
“我知道寇東家,你許是想著跟高爺一塊出塞,賺得可不比把這些貨出給咱們要多,是不是?”
李老根問得有些咄咄逼人,寇安沉默,這出塞直接和韃子做生意,又是商旅絕跡的夏季,那貨物自然賣得上好價格。
“你不說話,我便當寇東家你默認了。”
李老根語氣忽地緩和下來,然后看向因為他的話而看向他的其他人道,“可是寇東家,你想過沒有,憑什么高爺便得帶著你們一起去發財,真要是遇上韃子大兵,高爺又憑什么要去顧著你們。”
道理說得沒錯,可寇安以下的眾人卻多少覺得有些心里不忿,這時候李老根卻是笑了起來,“寇東家,還有諸位,我李老根也是跑口外商的,能僥幸活到今日,是我運氣好。”
“瞧見了沒,這一刀差點要了我的命,當年和我一起跑商的人,十個人里只有三個還活著,剩下兩個也是早就不干這行才能有個善終。”
李老根拉開衣服,胸口拳頭大小的刀疤看著猙獰得很,他這番話直接叫眾人都無話可說,“寇東家,你們湊合在一塊跑口外,小半年才能回家,這路上不定得折幾口人,為何就不能安安心心賺這太平錢。”
“高爺心善,才收你們的貨。”
李老根這時候拉上衣服,走到一車貨物前,看到那些已然被他說得神色羞愧的眾人道,“你們收貨拉到河口堡或是古北寨,便是五成利,去一趟口外和韃子做買賣,夠你們在這兒來回跑上好幾趟,難不成不比去那塞外搏命強,高爺說了,但叫他在,你們便大可販貨來河口堡和古北寨,加價五成,有多少收多少,現銀交付,絕不含糊。”
這番話叫寇安他們再無疑慮,塞外兇險,不但要防韃子,還要防著同行,這獲利雖厚,但確實是把腦袋別在褲襠上做買賣,想到去年往歸化城一行,他們便少了兩個同伴,成了那茫茫草原里的白骨堆,都是大為感慨。
更何況他們這些山西老摳,慣是會算賬的,高爺這里按貨物市價加五成價收貨,他們省了大筆轉運耗費,只要多跑幾次,不也是能翻上幾番的厚利,而且還不用冒太大的風險,這生意做得。
“李管事,方才是寇安冒犯了,今后咱們便把貨只賣高爺這兒。”
寇安開了口,李老根說得確實有道理,更重要的是高爺這兒能用現銀和他們結算,他們拿了錢,其實大可以去附近壓價采買,再直接販到河口堡來,這樣算下來,賺得不會比原先少。
驗過貨后,李老根自取了現銀直接交割給寇安,這也叫其他人都是吃了定心丸,相信李老根先前所說不是虛言。
“二哥,我不明白,這范掌柜不是說了他們自會收貨,等咱們回來再結算銀錢”
河口堡新起的城墻上,看著在城門處交割貨物的李老根和那些山西佬,王斗忍不住問道,這幾日陳升楊大眼都被二哥趕去陪自家的婆娘,他便成了二哥身邊的隨侍。
“阿斗,咱們不能把自己的命根子都交在別人手里,范掌柜眼下和咱們是好朋友,可是萬一將來有變呢,又或是范掌柜那里出了麻煩,不能幫咱們收貨采買。”
高進看著那伙山西行商,那為首的寇安,他是認得的,當日在古北寨里,他還親自幫他們解過圍,范秀安大包大攬固然省心省事,可他就是覺得不踏實,他上輩子那時候,見過的教訓還少嗎?
“這些行商雖然不起眼,可是聚沙成塔,咱們把他們擰到一塊兒為咱們做事,也不差那些大商幫多少。”
高進笑了起來,接著看著似乎明白過來的王斗道,“咱們要兩條腿走路,一手拿刀,一手拿錢,范掌柜也好,那位大公子也罷,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咱們能靠的只有自己。”
“我明白了,二哥,咱們今后走自己的路,叫別人無路可走。”
王斗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他這話也叫高進不禁莞爾,不過王斗說得確實沒錯,他的確是要走自己的路,然后叫別人無路可走的。
接下來幾日,又有幾支最多十輛大車,二十多人的商隊押著貨物趕到了河口堡,而這些商隊的當家的也都是當日去過古北寨,見識過高進手段的,他們也正好在神木東路附近行商,所以才能趕在高進定下的最后收貨期限前趕到。
雖然這些小商戶們的貨物加起來也沒范記商號收的多,可高進仍是很給面子的,請他們去家中赴宴,席間也是許了這些人的好處,直接讓他們為自己采買硫磺硝石這些物資,同時也答應他們,高家商隊從韃子那里運回來的貨物,諸如牛羊皮毛,可以按著邊地市價賣給他們。
這樣的條件,頓時叫寇安這些小商戶們歡呼不已,要知道這一進一出,倒手轉賣的差價可不少,更關鍵是有這位高爺在,他們這些小商戶未必不能聯合起來,和高家商隊組建商幫,和那些大商幫搶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