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會這樣!”
李牧面向李世民,面向百官,提出了這個疑問。這誰能知道去,要是君臣知道,也輪不到李牧在這里夸夸其談了。
李牧自己解答,道:“其實非常簡單,無外乎就是貪婪之心作祟,舍不得花錢而已。前朝的君主,大臣、門閥、士族,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已經享有了一切榮華富貴,卻還一心想要更多。不肯分潤哪怕一點出來給貧苦的百姓,一心只想著怎么變著法的剝削他們!”
“讓他們干活,服徭役,還不給錢,甚至不讓他們吃飽!這還算是個人么?”
“你們家里的金銀堆積如山!糧食爛的發霉,也不肯拿出來給這些百姓糊口,這還算是個人么!”
李牧指桑罵槐,說話的時候,眼睛瞄著的都是朝中的幾個門閥背景的官員,王珪想要躲避他的視線,無奈李牧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只好無奈應和兩句,道:“不算人,這哪能算人?”
“說得好!”李牧拉起王珪的手,道:“瞧一瞧我們的侍中大人,他雖然是太原王氏出身,但卻能夠體察民苦,有如此高的覺悟,我想有朝一日,若有貧苦百姓登門求告,我們的侍中大人也一定會慷慨解囊,不讓貧苦百姓們失望的。”
王珪還能說什么,大帽子已經扣了下來,只好臉上掛著尬笑,隨聲附和。
“但!”李牧突然話鋒一轉,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像王侍中一樣高風亮節,大部分的人,吃相都非常難看。所以有的時候,我不是自命清高,說什么視金錢如糞土的話。我是真的想不通,為何某些門閥,世世代代累積財富,財富多到幾輩子花不完還要繼續爭名逐利有什么意思呢?你家有房屋千棟,睡覺只許一間而已。你家有金山銀山,又能如何?是能吃啊,還是能喝啊?“
“不如收斂貪欲,分潤出去一點。這樣做起事情來,必然會事半功倍。百姓其實很好滿足的,他們只需要糊口而已。但就是這個小小的希望,對大部分百姓都是奢求。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流民,背井離鄉,只為了一口飯吃。”
“我為何視金錢如糞土?原因非常之簡單,因為我就吃過那樣的苦!”李牧掃視眾人,一字一句地問道:“敢問諸公,誰嘗過饑餓的滋味么?”
眾人反應不一,有人面色動容,有人則一臉茫然。面色動容者,多為經歷過隋末大亂,征戰過四方的將領。而一臉茫然者,多為門閥世家出身,他們這樣的人,即便在隋末大亂的時候,也沒挨過餓,怎么會知道餓的滋味。
李牧嘴角勾起一個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道:“餓的滋味,是真的不好受。我建議諸公嘗試一下,三天粒米不進的滋味,我相信諸公嘗試過后,心中便會多一些仁慈之念了。”
李牧轉過身來,面向李世民,趁眾人都在想他的話的功夫,偷著對李世民眨了下眼,李世民坐在龍椅之上,瞧下面瞧得清楚,看到李牧的暗示,便知道自己又要開始捧哏了。
“我說了這么多,無非是想讓諸公能夠感同身受四個字而已。諸公做與不做,我也管不著。但既然我發現了問題之所在,便要給出我想到的辦法。”
李牧神色一正,道:“首先,臣請求陛下輕徭薄賦。所謂輕徭薄賦,與史書中所記載略有不同。臣所謂的輕徭,并非減輕,而是盡可能的避免徭役。把徭役改成類似工部現在的制度,即花錢雇人開工。”
“陛下與諸公或許會擔心,若如此施行,會不會給朝廷帶來巨大的負擔。臣敢擔保,不會!”
李牧擲地有聲道:“臣做過一個試驗,同樣的一個差事,攤派徭役和結算薪酬兩種方式同時開工,結算薪酬的方式要比攤派徭役快一倍!如此一來,便節省了非常多的時間,且質量方面,結算薪酬
也要好過攤派徭役非常多。我們不妨算一筆賬,若是徭役,即便不花錢,但飯總要供吧?節省一倍的時間,也節省了一倍的伙食。同時工期縮短,可以騰出時間做別的。同樣的時間里,做了更多的事情,這也是價值。”
“還有質量的問題也非常好理解,假設諸公是瓦匠,現在朝廷讓你們去砌墻。不給錢,你們心里想著的是,朝廷不給錢,那我也不好好干,磨蹭唄,我少干點活,讓別人多干點。如此工程的質量又怎么會好?但若給錢,則不同了。干活干得多,賺錢賺的也多,干活干得好,一天的工錢也更多。所以大家會拼命去干,因為他們是為了自己。”
“忠孝節義,是圣人說給讀書人的話。這話對嗎?對!但陛下與諸公要知道的是,百姓多是不讀或者沒有機會讀圣人書的人。他們不懂什么叫做忠孝節義,他們也沒有必要了解忠孝節義。就算他們懂得了這些,雄辯滔滔,他們也換不來飯吃。民以食為天,陛下想做明君,諸公想為治世能臣,在牧看來,只許做到一點,便可為萬世稱頌了。”
“四海之內無餓殍,僅此一項便足以流芳千古!”
“這就又說到糧食的問題了。”李牧停頓了一下,掃了魏征那邊一眼,幽幽道:“年前的糧商哄抬物價事件,顯現出一個朝廷非常嚴重的頑疾,那便是朝廷對于糧食,管控力非常之薄弱。面對糧商哄抬糧價,朝廷手里沒有利器。看到陛下因此煩憂,我,逐鹿侯李牧,徹夜難眠,終于想出兩個辦法,可以遏制此事態的再度發生。”
“頭一個辦法,效仿前朝,重開常平倉,關鍵時候發揮作用,調節糧價。”
聽到這個建議,管理民部的唐儉忍不住出聲,道:“李牧,你有所不知,常平倉朝廷不是沒有想過,奈何我朝開國不過十余年,又連年征戰,百廢待興。如今每年產的糧食,年吃年用緊緊巴巴。沒有余量,如何儲藏?再說,朝廷也不種地,就算有糧食,也要從糧商手里收,糧商不肯賣,難道要去搶嗎?”
唐儉說完,立刻站出四五個附和之人,紛紛指責李牧空談空想,不了解實際。
李牧靜靜聽他們說完,才繼續說道:“唐尚書此言正說到了點子上,朝廷想建常平倉,卻受制于糧商不肯賣糧給朝廷。那我們不妨想一想,糧商為何不肯賣糧?因為賣糧給朝廷,等于自斷財路,傻子才會這么干!那么事情就沒有辦法了么?也不盡然,剛剛唐尚書已經說出了解決之法,朝廷不種地,為什么不去種?朝廷若種地了,得了糧食,常平倉不就可以建了么?”
王境澤知道到了自己說話的時候了,適時站出來道:“逐鹿侯說得輕巧,種地需要勞力、耕牛,去哪兒找?!”
“勞力,府兵啊!耕牛?有了貞觀犁,只要是成年的男子就可以拉動,還要耕牛做什么?府兵里還缺壯丁么?至于不會墾田?不好意思,工部屯田司可聽說過?掌握著大唐最新的屯田技術,包教包會!只要肯干,一年之內,幾十萬頃良田唾手可得!”
王境澤敗下陣來,嚅囁了一下不說話了。另一邊,侯君集張了下嘴,剛想說“府兵怎么可以去耕地”,忽然想起剛剛被懟回來的話,又把嘴給閉上了。還是甭說了,府兵都能做保鏢了,屯田也沒啥更丟人的了,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面子都墊在鞋底了,也不要什么臉皮了!
侯君集沒站出來,但有的人卻不得不站出來。因為屯田這件事,事關他們的切身利益。這些人便是朝中的門閥勢力,尤其以山東士族為最。
若是朝廷屯田了,那么過不了一年,朝廷就有糧食了。朝廷有了糧食,他們的糧食賣給誰去?當即有人站出來,高喊谷賤傷農,口水吐沫齊飛,也不顧得罪李牧可能帶來的風險了,活脫一副豁
出去的架勢。
李牧也不反駁,靜靜地看著他們表演,直到李世民聽不下去了,斷喝一聲,道:“爾等當朕的兩儀殿是什么地方?一個個如此大呼小叫,可還有把朕放在眼中?金吾衛,將這幾個目無法度之輩拖出去,每個人責十仗,逐出宮門!”
金吾衛應了一聲,把吵嚷的幾個人拖了出去。百官見李世民是真的發火了,都老實了下來,不敢再站出來與李牧吵嚷。
李牧等安靜下來了,才繼續開口說道:“臣之所以提出這么一個建議,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據臣所知,如今朝廷施行均田制,每個男丁分天一百畝,但隋末大亂至今,人口一直不見起色。每個人分田一百畝之后,仍有大片土地荒蕪。這些土地礙于均田制所限,沒有人耕種。直接導致朝廷巨大、不可估量的糧食損失。就算府兵不開墾田地,把這些荒蕪的田地都種起來,對朝廷的糧食缺口,也是一個巨大的臂助。”
此言一出,不少人欲言又止。
這回李牧沒有說對,而是他說錯了,且錯的離譜!
如今朝廷施行均田制,這沒有錯。但真的是按照均田制實行的么?當然不是。像李牧所說,礙于均田制,每個人只能分一百畝地,導致良田荒蕪沒有人耕種,這怎么可能?
若門閥這么聽朝廷的話,李世民也不至于睡不著覺了。
真正的情況是,如今天下的良田,都在門閥世家手里。例如太原王氏,太原境內的良田,十之都在王氏子弟的手里。而百姓們分到的百畝田,基本上都是邊角料,方方正正的良田,百姓哪有機會得。邊角料能湊夠數了,都算是不錯了。
李牧還有一個錯處在于,當今天下真的缺糧食么?缺,是朝廷覺得缺。朝廷按照人口數和均田制計算現有田地,自然是不夠。因為人口有anbao,且田地的實數與報上去的不符。但實際上,人口比報給朝廷的要多,耕種的田地也要多。多余出來的部分,都掌握在門閥世家的手里,他們掌握這些,是想在于朝廷的博弈中占據優勢。
李世民對此心知肚明,百官也心知肚明,只是大家都不戳破而已。但李牧這個“天真”的家伙,竟然當真了。他還說得那么一本正經,正經到讓人看著都想笑。
有人想指出李牧說錯了,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如何說。
說,怎么說?誰戳破這層窗戶紙,得罪的就是全天下的門閥世家。所以,這件事不能說。但若不說,看李牧的架勢,他真的會讓府兵去按照賬面上的數目去屯田,那么屯的是誰的田?屯的全都是門閥世家的田!
好歹毒的奸計啊!
眾人恍然大悟,再看向李牧,這才發現他的嘴角一直微微翹起,非常顯然,這是他早就挖好的坑,就等著眾人往下跳呢!
如今前有狼,后有虎,進不是,退也不是。朝中的門閥勢力,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被李牧算計了一道,每個人的臉色都是鐵青的。
其中,自然也包括長孫無忌。
長孫家雖然不像五姓七望那樣,是千年的世家,但從龍之功也足以讓他們成為朝中新晉崛起的新貴。長孫家的田地也不少,只是沒有五姓七望那么多而已。
數目,自然是超了的。若是按照李牧的算法,長孫氏也損失巨大。
可是李牧不按照常理出牌,長孫無忌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一時間也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他清楚的知道李世民對門閥的忌憚,李牧已經鋪墊這么好了,李世民不會不明白什么意思,他會怎么做,已經呼之欲出了。
長孫無忌絕不肯吃這么大的虧,就在李世民的嘴巴張開,剛要說話的空檔。長孫無忌終于不再做縮頭烏龜,一步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