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之人,可是姓李名牧,生于馬邑?”
“是!”
“對你犯下的罪行,你可認罪?”
“認。”
經過了一番核準之后,孫伏伽抬頭看了眼天色,午時已過了,宮里還沒有消息,他再想拖延,也拖延不了了,嘆息一聲,道:“縣公,得罪了,方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需得讓差役……”
“好、”李牧明了孫伏伽的意思,他是要‘驗身’,孫伏伽歉然笑了一下,讓差役過來在李牧身上眼看。每個犯人,在入獄的時候,都會存有記錄。打個比方,圓臉方臉,身高臂長,身上哪兒有痦子,有無特殊之處,都有存檔。李牧也有,差役們便是根據這個,來驗明正身。
李牧伸開胳膊,配合差役的驗看。忽然,他余光瞥見了人群中一個帶著面具的人,他一眼就看出來,此人必是獨孤九。他四周看了一眼,周圍人群之中,類似戴著面具的人還有不少,心中著急了起來。獨孤九果然去糾集了江湖人士,打算劫法場了。
李牧想使眼色讓獨孤九離開,但獨孤九看到他看過來的時候,便把頭轉過去了,從李牧的視線中消失了。
“好了,你們還有完沒完了!”李牧不耐煩地推開差役,伸手從劊子手手中拿過刀來,想要阻止獨孤九,他能做的就是,在獨孤九動手之前,先自殺死掉!
孫伏伽看到李牧奪刀,嚇得魂不附體,以為李牧要傷人,急忙叫道:“快來人!”
白巧巧見李牧把刀搶在手里,眼前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金晨也沒好到哪兒去,接住白巧巧,便兩腿發軟地癱倒在地上。
圍觀的人,有人不忍地轉過頭去,也有人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到李牧血濺五步,仿佛只有親眼看到他死,他們才能放心一樣。
獨孤九轉身的余光瞥見了,立刻大叫出聲,寶劍出鞘便去攔,喊道:“大哥!不要——”
就在這一片混亂的時候——
“刀下留人!”高公公的尖嗓裹挾著內息破空而來,李牧手里的刀刃都已經割破了皮膚,聽到這一聲‘刀下留人’,趕緊松手,刀掉在了地上。
人群太密集,高公公的馬過不來,此時他也顧不上是否暴露功夫了,在馬背上點了一下縱身一躍,施展出輕功越過人墻,落在斷頭臺前,高舉手里的免死牌和圣旨,喝道:“圣旨到!”
圍觀眾人聽到圣旨到三個字,齊刷刷都跪了下來。最先跪下來的,都是一臉不甘的門閥世家中人,百姓們則是看到他們跪了,才跪下來的。圣旨誰都知道,但百姓哪里見過圣旨,接圣旨的規矩如何,他們根本不清楚。
“武德三年,獨孤懷恩聯合劉武周謀反,大唐立國不過三載,時有倒懸之危。幸有莒國公唐儉,忍辱負重揭發不義,救國家于危難之中,太上皇恩旨免死一次,特賜鐵券為憑。”
“今洛陽縣公李牧犯下死罪,莒國公唐儉愿用免死鐵券為其免死。朕承大寶于太上皇,太上皇之承諾,朕必履之。此為孝道,亦為信義也。然,死罪可免,仍不容赦。褫奪李牧洛陽縣公爵位、內務府總管大臣之職、貶李牧為洛陽縣令,三日后赴任不得有誤。”
高公公讀完圣旨,笑瞇瞇地把圣旨遞給李牧,道:“恭喜李縣尊了,嚇壞了吧?”
李牧抬手蹭了一下脖子上的血跡,笑了一下,道:“替我謝過陛下的恩典。”
高公公搖了搖頭,道:“這話咱家可不便說,還是縣尊親自跟陛下說去吧,陛下有旨意,請縣尊入宮覲見。”
李牧看了看高公公,道:“不見不行?”
“縣尊,你說呢?”高公公的語氣透著揶揄,好像在說,您都‘縣尊’大人了,還有啥權力挑三揀四的呢?
李牧點點頭,道:“好,見,能否先派人把我娘子送回家——不,送到我娘處,等會兒我也要去見我娘。”
“好說,這都是小事兒。”
高公公應允了,
自有小太監過來,把白巧巧和金晨扶上車。高公公看到金晨,眉頭微微蹙起,道:“這位姑娘,你也走一趟吧。”
李牧伸手攔著,道:“高公公,這不必了吧?”
“李牧,有些事情,還是跟陛下交代清楚的好。”
李牧聽出了稱呼的變化,沒有說什么,看了金晨一眼,看著她已經哭花了的,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伸手拉住她的手,道:“不用怕,我們一起走。”
時間回到幾刻鐘之前。
唐儉跪在地上‘乞骸骨’,李世民看著他,心中百般的不是滋味兒。
唐儉在文武群臣之中,算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他家的門庭,半點兒也不弱于現今的皇室李家。唐儉是北齊尚書左仆射唐邕之孫,隋朝戎州刺史唐鑒之子,他的父親唐鑒與李淵交好,李淵在太原起兵之時,唐儉父子便參與謀劃。相傳李淵彼時舉棋不定,是唐儉去面見李淵,說他‘長相有日角龍廷’,合乎皇者之命格,正是一個天命所歸之人,若他不站出來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百姓就完了。
正是這個舉動,讓李淵下定決心,才有了日后的大唐。
唐家幾代經營,勢力根基頗深,在李淵剛剛起兵的時候,頗得了唐家的幫助。這一點,李世民是再清楚不過的。
剛立國的時候,孤獨懷恩劉武周等人謀反,也是唐儉告發,大唐才得以保存。但至此為止,唐儉都是為李淵立下的功勞,而李世民真正把唐儉當成自己人,還是因為接下來的事情。
劉武周戰敗逃亡突厥,留下了很多為了造反準備的兵器甲胄。當時李世民和李建成的奪嫡之爭已經初見端倪,按道理來說,這一批兵器甲胄,是應給獻給太子府的。但唐儉卻選擇了封存之后,留給天策府來接受。李世民得到這批兵器甲胄,對日后建立自己的勢力,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玄武門之變,唐儉旗幟鮮明的站在李世民這一邊。李世民登基后,大大地重用了唐儉,扶持他成為朝堂上唯一的‘中立’勢力,享有特殊的地位。唐儉也用自己的行動回報了李世民,攻打突厥時,唐儉作為使節出使突厥,周旋于突厥人的營帳之間,九死一生。
縱觀唐儉走過的路,可以這樣說,李世民是挑不出唐儉的毛病的。李世民曾覺得,唐儉是朝堂上他最放心的幾個人之一,但如今因為李牧的事情,唐儉也站了出來,而且還拿出了對于唐家來說,最珍貴的免死牌。加上之前長孫無忌的事情,李世民恍然覺得,這世上他竟然沒有刻意完全信賴的人了。
再放心的人,都會做出讓他料想不到的事情。
李世民思忖了一會兒,時間便耽誤了些許,長孫皇后擔憂錯過了時間,便讓高公公去提醒李世民。李世民這才如夢方醒,忙應下此事,讓高公公傳旨去了。
高公公走后,李世民把唐儉也打發回家了,對他說要致仕的事情,不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等他走了,才跟長孫皇后商量。
李世民把心中的想法說了,長孫皇后與他心有靈犀,能夠明白李世民的顧慮是什么。在最放心的臣子,屢屢做出自己料想不到的事情之后,李世民對于人的信任已經降至冰點,不止是對長孫無忌和唐儉,對任何人也都是這樣。
對他們倆不放心,對李牧就更不放心了。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罷,李世民確實是這樣想的,所以他要有所預防。
“陛下想怎么做?”
“朕不能讓李牧有機會結黨。”
“所以陛下才把李牧安排在洛陽?”長孫皇后忽然一皺眉,道:“可是不對勁啊,陛下,不是說繼嗣堂的勢力根基在洛陽么?難道陛下就不怕——”
“朕是這樣想的,若按皇后的思路想這件事,李牧必然不是繼嗣堂的人,也與李建成沒有關系。這樣最好,有李牧在洛陽壓制,也能讓繼嗣堂忌憚三分。若李牧是繼嗣堂的人,他必然會露出馬腳,到時
朕也可一網打盡。另外,朕讓李牧去洛陽,還有一層深意。”
“什么深意?”
“洛陽城,無論哪個方面,都要比長安更適合做都城。父皇曾考慮遷都,是朕攔了下來,沒能成行!但現在朕的想法有所變化了,當時沒有遷都,是因為突厥人。現在突厥大患已除,遷都洛陽,好處多多。最簡單的糧道,便是暢通不少,運糧船不必過三門峽,節省大量人力物力。如果李牧能夠把洛陽經營得好,也許朕還能沾他點兒光,早點遷都到洛陽,畢竟那兒才是中原之腹地。”
長孫皇后笑道:“這會兒又想起李牧的好來了,也不知道經過此事后,他還愿不愿意為你效力。”
“朕也不知道——”李世民長嘆一聲,道:“朕也知道,委屈了他,可是朕……也許,這便是身為帝王的無奈吧。”
長孫皇后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就是小心眼了,還不承認呢——也罷,若陛下說不通時,臣妾幫陛下勸勸就是了。”
“那便多謝皇后了。”
“可是陛下、”長孫皇后又問道:“讓李牧去洛陽,長安這邊怎么辦?據臣妾所知,長安這邊,可是還有很多工程沒有完工,內務府的大小事務,也都還需要他的執掌才行啊。”
“這點朕考慮到了,朕自有安排。”李世民笑了笑,心中似乎已經有了定計。
長孫皇后又道:“陛下對唐儉,是否另有安排?”
“朕還沒下決心,容朕再想想,朕實在不想對唐家太過刻薄。”
長孫皇后聽到這話,便沒有再往下問了。李世民說這句話的意思,便是他有了刻薄的念頭了。
沉默了一會兒,李世民嘆了口氣,道:“無奈啊,還是得這樣做!”
“陛下思慮好了便是。”
“嗯。”李世民點了點頭。
太極宮。
以往來太極宮,李牧都是輕松自在,如同回自己家一般。甚至在只有他和李世民的時候,李世民的桌案上擺的糕點,李牧是拿起來就吃,沒有半點兒的拘束。
但這次再來,李牧卻謹守規矩,無半點逾越之處。高公公在旁邊瞧著,心中腹誹,敢情這小子說自己學不會規矩都是撒謊的,瞅瞅這規矩,比宮里頭待了十年的老嬤嬤還要規范,哪里是學不會,是學不乖!
“縣尊,進吧?”
“謝公公。”李牧道了個謝,邁步進了太極宮。剛進了門,他便五體投地地拜倒在地,高呼謝陛下隆恩。
李世民看到他這樣子,雖然知道李牧是故意的,心里有準備,但也還是不舒服。但他張了張口,卻沒有說什么。李世民抬了下手,高公公走過來,把李牧扶了起來,有小太監拿過來一把椅子,李牧顫巍巍地坐了,只敢挨著一點兒。
“李牧,朕說過,朕沒想殺你。”
“臣明白,陛下不過是想收回莒國公手中的免死牌罷了。”李牧笑著回話道,但這話的意思,是在提醒李世民,他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唐儉把免死牌拿了出來。他領的是唐儉的人情,而不是他李世民的人情。
李世民看著李牧,氣得咬緊了牙齒,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好,朕不跟你說這個。說點正事兒,你可知道朕為何讓你去洛陽城么?”
“臣正要跟陛下說這件事。”李牧起身,拜下,道:“臣愿意獻出全部家產,換取陛下容臣致仕。”
李世民皺眉:“你說什么?”
“臣說,臣愿意獻出一切,只求陛下允許臣回定襄老家種地,了此殘生。”
李世民怒道:“李牧,你知道朕是不可能讓你致仕的!你不是朕,沒有站在朕的角度看待問題,你若是朕,也許你做得比朕還過分!不管怎么說,朕沒殺你!而且,朕也會大大地懲罰這次對你落井下石的人。你還想怎么樣,讓朕下個罪己詔,向你道歉?”
李世民瞪著李牧,道:“還是說,你就半點也不覺得,你確實有對不起朕的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