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子受正領著群臣趕往淇水河畔。
前些天下了雨,大路小路上多了些坑坑洼洼,并不好走。
金成帶領的玄鳥衛,早已將參與斗毆的西岐流民與北地牧民壓到臨時帳篷中,事情辦得不錯,雖說玄鳥衛都是潑皮閑漢,但基數大了,總有幾個機靈點兒的。
先一步趕到的刑部官員以侍郎歐陽天祿為主,按照主兇、傷人、鼓噪,三類區別開來,看熱鬧的人不少,雖有賭馬、斗雞之流,但娛樂活動仍舊不算多。
朝歌群眾是當今天下生活質量最高的群體,喜愛新奇的東西,一般哪有瓜就去哪兒吃,樂此不疲,再加上流民之中未有參與斗毆的老幼,場面頗有些熱鬧。
有些精明人甚至擺起各種小攤,核桃、瓜子什么的,都不用宣傳,當今紂王最好這口。
各種流言也跟長了腿一樣,傳的飛起,有人說新法嚴明,紂王要大開殺戒了;有人說,犯罪的都是流民,全殺了也沒事;有人猜到了根本,說背后其實是貴族的手筆,最后犯人們屁事都不會有。
以御駕為中心的朝中群臣顯得格外安靜,好象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默默往淇水河畔走著,只等著到了現場再說。
車駕慢慢地前行,偶然遇上了一批同樣趕往淇水的流民,領著御林軍護衛左右的敖烈眼中忽然露出一股肅殺之氣。
微微屏息,看著難民們越走越近,幾乎靠到車駕邊上時,流民和敖烈同時動了。
敖烈長槍在手,暴喝一聲,直接和流民們對上了。
子受和文武百官同時一愣,御林軍也滿頭霧水,一邊的三四十個,看似是去河畔邊探清形勢的難民,突然神情一變,也不知從哪兒抽出兵刃,直指御駕。
刺駕?文武百官大驚失色,以身攔在駕前,原以為只是一群無足輕重的流民,沒想到竟然是一群刺客,而且這群刺客的目標非常明確,刺駕殺王。
御林軍們更是驚怒交加,抽刀上前,以敖烈為中心,將刺客們團團圍住,只一個照面便斬殺數人,這群刺客面露懊惱之色,已經被識破了身份,卻連御駕都沒靠近一步。
子受頗為淡定,也就最開始的時候慌了一陣,刺駕其實是好事,昏君不挨刺壓根不合理,麥云刺紂王都傳唱多少年了,也該有點成效,反正自己身上有防御力max的皇袍,還有貼身護衛李烈,基本翻不起風浪。
修仙的倒是有可能突破層層防御,但因果太大,女媧都不敢這么干,其他人就更別說了,就算真真么干,還得掂量掂量腦門夠不夠硬,能不能挨一崆峒印而不死。
很快,刺客們便被拿下,被御林軍們綁得結結實實,這時候子受有些懷念起崇應彪的繩藝,那龜甲縛堪稱一絕,最適合擒拿綁縛,換做其他人,手藝總歸是差了些。
子受大著膽子走近他們,迅速打量了一番,其實他想不到這時候有誰會來刺殺自己,是貴族?還是諸侯?又或是西岐?
他定眼一看,刺客之中有一個人與眾不同,臉上雖然糊滿了泥灰,黑漆漆的看不真切,五官俊美卻是遮掩不住,而且身上的衣衫雖是破破爛爛,但裸露出來的不是關鍵部位。
最關鍵的是那雙沒穿鞋的赤腳,留在坑洼泥地上的足印都比他人小上一分,顯得嬌小玲瓏,堪堪一握。
是個女人。
子受有些好奇,在他不遺余力提升女子地位的情況下,竟然還有女子會刺殺自己。
敖烈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長槍一挺,直指其咽喉,問道:“你是何人?”
女刺客沉默片刻,倒也干脆:“自然是想刺駕之人,得知淇水暴亂之后,我就覺得有機會,籠絡流民,等在御駕的必經之路上,進而行刺。”
此言一出,卻是讓群臣紛紛皺眉,這哪是什么流民,全是刁民,好心接納給他們吃給他們住,不說感恩,被人一忽悠就來刺駕了。
如果說此前還有許多人不忍,現在他們卻紛紛堅定了決心,這些流民刺客該殺,那些暴亂斗毆的流民,也該殺,殺他個淇水赤紅也好,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敖烈繼續問道:“是真的流民?除了你們,還有多少流民意動?”
女刺客搖頭:“沒有了。”
她進而問道:“敢問大人,他們本就是流民,身份上理應毫無破綻,你為何能提前識破?究竟哪里暴露了?”
敖烈輕笑:“他們是流民,你卻不是,先頭的朝臣經過時,你不僅避讓,還跪下行禮了吧?”
女刺客感到十分困惑:“百姓見了大官不需要行禮嗎?”
敖烈搖頭:“行禮歸行禮,卻不需要跪下,商人的骨頭是硬的,無論何時都不需要跪下,哪怕是流民,膝蓋骨也不會著地,也正是這樣,他們才會有今日的暴動。”
敖烈目光極為堅定,東海龍王舉族投靠,他所在的西海卻猶猶豫豫,態度模棱兩可,原因就是跪天庭跪得太久,骨子軟了,所以他才會憤而投商。
紂王給百姓與貴族同樣的規格禮制,說實話,根本沒幾個百姓能置辦得起貴族衣服,這樣的禮制有跟沒有其實一樣,平白招來貴族怨言。
但實際上卻并不這么簡單,敖烈知道,這是紂王在給商人塑骨,讓每一個商人知道,貴族百姓是一樣的。
“多謝解惑。”女刺客如此說道,隨后,本已渾身被束縛,還被兩個御林軍壓著的她,兩只小腳忽然變作了蛇尾,繼而全身化作白蛇,唰一下就溜走了,只留了地上的衣物。
群臣驚駭,這是...妖怪?
子受若有所思,這樣便合理多了,妖族不在乎因果,如果真的敵視自己,今天確實是個行刺的好機會。
有像梅山七怪那般投靠自己還大搞基建的妖怪,肯定也有如白蛇一般怨恨自己而行刺的妖怪。
雖然不知道行刺的根本原因,但也算是個好現象。
有的妖怪表面上投靠大商,實際上是在不斷捅刀;有的妖怪表面上是刺駕,實際上卻是在貢獻昏庸值。
刺駕只是個小插曲,御駕很快便行到了淇水河畔。
河畔很空曠,空氣濕潤,沒有朝歌城內那么干燥。
子受讓百官以李靖為首各自查探,流民暴動牽連甚廣,各部都脫不開關系,朝臣散去之后,他便讓敖烈去買了把瓜子,磕著打發時間。
百官倒是不以為意,紂王此舉用意很深,表面上是嗑瓜子,對此事不以為然,看似是不作為,實際上卻是處處作為。
這么一來,有許多好處。
一則,能使得紂王和這場暴動保持距離,定罪之后肯定得殺人,越快越好,一殺就是大幾百號人,雖說事出有因理所應當,但作為一國之君還是得保持一定距離,以防被扣上個嗜殺的罵名。
二則,這是展現群臣能力的地方,朝中文武齊至,如果還需要紂王指揮,那能力得差到什么地步?如此行為,則能鍛煉能力,增加六部的凝聚力,對改制還不到一年的六部以及新入朝中的官員大有裨益。
三則,唯有紂王將自己拋出局中,才能居高臨下在局外看清除大局,這樣才能仔細思考,看看近一年以來的變法成效,看看流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看看背后的貴族,又在想著什么。
四則,這也是紂王信任群臣的表現,為君者不需要表露太多,能用人,會用人,敢用人,就是最大的優點。
一步四算,紂王仍舊是那個深不可測的紂王。
百無聊賴地過了半天,子受都快睡著了,忽然被敖烈叫醒。
“陛下,李尚書求見。”敖烈低聲稟報。
“噢?李靖?都查清楚了?”
子受打了個哈欠,終于坐直了身子。
李靖匆匆拜見,臉上帶著疲色:“臣李靖,拜見陛下。”
子受擺了擺手,他只想快點完事:“李卿家辛苦了,上烤肉,天色正好,咱們邊吃邊說。”
他指著不遠處用石頭圍成的炭火,旁邊還有兩三個御林軍負責烤魚。
石塊是在淇水邊上撿的,肉是剛才在河邊遣人釣的,就當是出來郊游了。
呃....
李靖只猶豫一會兒,就吃了,還是陛下想的周到,他們這些官員吃飯都沒顧上,盡在查事情了,其實餓肚子辦不好事。
覺得肚子沉甸了幾分之后,李靖沉吟道:“陛下,臣等已有判決。”
“但講無妨。”
“刁民亂法,殊為可惡,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決罪,無須顧慮他事。”
沒啥好說的,大開殺戒,便是伯夷、叔齊這種心軟之人也看不下去了,暴亂不說,還有人刺駕?
連犯了罪的流民都不殺,怎么收服貴族,怎么威懾諸侯?這大商的天下還要不要了?
子受問道:“刑場建好了?”
李靖應道:“圍出了一處地方。”
“走,帶朕去看看。”
“遵命。”
子受動身,走到刑場。
刑場之中,歐陽天祿正在宣告判決。
刑場之外的吃瓜群眾們便是與此事無關,也露出了驚恐的神色,無不感受到律法威嚴,至于那些犯人的親眷家屬,則更是不堪,紛紛垂頭,整個身子癱在草地,無聲的哭泣著。
在行刑前不允許相見,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朋受刑,不少人暗中抱怨,朝廷便是一點仁義之心都沒有,也太過無情!
看熱鬧的萬千百姓發現紂王的御駕到了,忽然寂靜起來,他們都知道,一切要開始了。
以往在朝歌刑場看殺人時,他們還有心情紛紛議論,現在卻沒了。
太多了,涉及到的人數實在太多了。
淇水河畔的刑場雖然很簡陋,甚至說只是個草草圍出的空地也沒有錯,但毫無疑問,比朝歌刑場大了數倍。
人們想到了買炭立信,想到了集市中靜立的石碑,不禁相顧搖頭,低聲嘆息:“何以至此?”
“將涉事人員押進刑場——”
隨著歐陽天祿一聲令下,圍著刑場的玄鳥衛讓出幾個身位,形成一條甬道。
一隊玄鳥衛在刑部官員的帶行下,分成兩列,將長長的犯人隊伍押進刑場。
這些涉事人員被粗大的麻繩拴著手腳,每兩人一串,足足串了數百串,這還只是殺人、傷人的犯人。
他們被壓著,緩緩走到刑場中央,與其一同到場的,還有那二三十個行刺的刺客。
四野高地上的吃瓜群眾鴉雀無聲,想著這密密麻麻的人群不一會兒便會人頭落地,每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當真不存在半分情理?
犯人們沒有了打架斗毆時的狂妄浮躁,先前還口口聲聲喊著打架斗毆理所應當的人們,個個垂頭喪氣面色煞白。
這其中有老人,也有少年,老人那一片灰白的須發在風中抖動,少年們略顯青澀的面容上滿是不解。
對著明晃晃的刀刃,他們心中生出了無盡恐懼,有的竟是雙腿一軟,癱在草地上,每個人都害怕血濺當場,死,是所有人都怕的。
隱在人群中的貴族嗤之以鼻:“如何能服眾?”
是啊,這么殺,服不了眾。
甘盆甚至出言相嘲:“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一邊的傅言深以為然,他們都是文化人。
以嚴酷的律法壓迫,并非不可,但如果有一天人們為了某項追求,而不再怕死了,那么大商的統治還在嗎?
以嚴酷律法為基礎所建立的統治,還會存在嗎?
用剝奪生命的方式來威嚇人民,將沒有任何作用。
傅言道:“唯有令人心服口服,才能治世。”
如此酷刑,顯然無法讓人心服口服。
甘盆連連搖頭:“紂王行事與人心相逆,無論是向貴族收取田賦,還是強迫流民做工,都不可取,得不到民心,便是律法再嚴,也不過是一時強壓。”
若是紂王連這些都意識不到,繼續這么下去,他們也快有放棄大商投奔西岐的念頭了。
刑場中央的歐陽天祿大喊:“行刑!”
子受立即挺身而出:“住手!”
別管殺人能不能起作用,嚴明法度是一定,他必須橫插一手搞點小破壞。
“有不滿之人大可與朕打上一架,你們不是喜歡打架斗毆嗎?便是一起上,也無妨,若有能從朕手中逃脫之人,可免死罪。”
子受站在刑場之上,擺了個姿勢。
殺了人可能是嚴明律法,不殺人可能是仁心仁義,既然選擇題的兩個選項都有可能是對的,那我就把卷子給撕了。
在朝臣處理之前,先把所有人都揍一頓,展現一下自己的乖僻。
本來還有些小聲議論的刑場更加安靜了,吃瓜群眾摸不準紂王的意思,群臣也覺得極為尷尬。
你紂王好好坐著不行嗎?這時候是要干嘛啊!
不過準備受刑的犯人卻沒時間考慮那么多,尤其是那些刺駕的刺客,他們本來就打算行刺紂王,橫豎都是一死,難道還不敢拼死和紂王打一架?
立即便有人動手,但是結果顯而易見。
塞爾柱帝國第二代蘇丹,阿爾斯蘭曾被囚徒行刺,之后把刺客放了,和其單挑,結果這么個征服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并從拜占庭奪取了小亞細亞的英明君王,就這么被挑死了。
不過子受不同,他可是力能托梁換柱的猛人,加上后續磕的小藥丸和皇袍,這群囚徒一起上也沒什么意義,只是他平時不怎么出手罷了。
第一個動手的人還沒更進一步的動作,就被子受舉起扔進了淇水之中,和他綁在一起的那個犯人,也遭了無妄之災,雙殺成功。
兩個、四個、六個....
就這么跟打水漂一樣,本來好端端呆在刑場上的犯人,幾乎全去了淇水之中,如果有長得扁平些的犯人,說不準還能因為巨力在水面上多蹦兩下。
吃瓜群眾也漸漸放開手腳,有的甚至笑了起來。
這場景格外滑稽,沒有人知道紂王到底在干什么。
人群中的貴族們連連搖頭,他們算是看出來了,紂王想殺又不太敢殺,只能用這種啼笑皆非的方式震懾他們。
可這有用嗎?
展現個人勇武?
天底下哪有會因為你這個人武藝高強而對你心悅臣服的人?
即使有,這樣的人又有多少?
朝臣不知所措,楊任等御史臺三噴黑著臉勸諫幾次,子受的動作才算停下,他累了。
帶著玄鳥衛在外圍護衛的金成聽說后,對此不作評價,這也是紂王的無奈之舉。
他叼著不知道從哪兒撿來小樹葉,今天這事兒還真難辦,紂王也難辦,朝中官員也難辦,幸好他就是個玄鳥衛千戶,再大的事也落不到頭上,也算得上自在。
可就在金成安安分分劃著水的時候,冷不防的有人來報。
金成將嘴里的葉子一吐:“干啥啊!不知道里頭要動大刑嗎?一死可就是死幾百上千個人!你們平日里偷奸耍滑也就罷了,今日還不好好做事?朝廷也要面子的,都嚴肅些!”
“千戶...”
那人拱手,吞吐半天。
金成皺著眉,直接踹了他一腳,不耐煩道:“有事快說,沒事就繼續巡視周圍,萬一行刑的時候流民又暴動了,任誰都討不到好!”
那人直接拜下:“出....出事兒了。”
“什么事?”金成瞪大了眼睛,該不會真被自己說中了,又有流民暴動?
越想越覺得可能,外頭的流民知道自己的親朋要死,能沒點動靜嗎?說不定就這么熱血上涌,或是又被人蠱惑.....
“有兄弟在外頭看著了,在南方有十數萬人聚集,我……我……怕...我怕啊!”
“什么?”金成也顧不得什么了,驚呼道:“十多萬人?”
“只多不少!”
“這是哪來的人啊?流民也沒有這么多吧!莫非是哪路諸侯打到朝歌來了?”
金成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心中暗罵,這要真是敵人打過來了該如何是好?收拾東西跑路?可天底下哪還有玄鳥衛這種養閑人的組織,舍不得啊!
金成招來人,叮囑道:“你們在這兒守著。”
幾人不明所以:“千戶您要跑路嗎?帶著俺一起!”
金成又踢上了:“你們傻嗎?跑能跑去哪兒?還有哪兒能過上玄鳥衛的生活?”
他們也有在焚書坑無的時候發過助紂為虐的誓言,但和朝臣們不同,他們那時只是熱血上頭。
事后熱血退去,也就不這么想了,一笑了之根本沒放在心上,可真到了有事的時候,他們卻又不會跑,因為利益相關,已經鎖死,天底下真沒其他比朝歌更好的地方了。
金成瞇著眼,十多萬人,要是是敵人也不一定能打下朝歌,哪怕現在朝中所有人的重心都放在刑場上,沒人關注,也不可能全無防范,多半有驚無險。
不過一會兒,他便做出了決定,道:“你們看著,我這就去稟報陛下!”
金成到刑場匯報,這時候的刑場還沒從子受大鬧一番的混亂中恢復過來,還有不少人都落在水里沒撈出來,也不方便行刑。
傅言、甘盆等貴族看著這等混亂場景,已經知道朝廷沒辦法了,只是流民便已如此,紂王肯定會意識到不能以田賦逼迫貴族,大局已定。
無論紂王發泄似的毆打人犯,還是李靖以律法嚴懲人犯,便是今日人頭滾滾,將淇水染紅,也沒什問題。
貴族是勝利者。
當然,貴族也是大度之人,他們和紂王的博弈始終在暗中,無論結果怎樣,都給雙方留了面子,暴動的是流民,死的還是流民,今日之后,此事揭過,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大家和諧相處。
可就在這時,金成一聲大吼:“陛下!陛下!”
金成直接沖入人群,按理說他區區一個玄鳥衛千戶,算不得什么,但看他這樣子格外著急,敖烈也就給他放行了。
金成忙不迭地拜道:“陛下,出事了!”
他不懂什么禮數,話里話外也就出事長出事短的,一驚一乍將眾人給嚇了一跳。
玄鳥衛在外圍護衛,還能出什么事?莫非又有暴動?
子受云里霧里:“何事?”
金成氣喘吁吁:“陛下,南方有十數萬人匯聚,人潮遮天蔽日,正朝著朝歌而來,不知是敵是友,還望陛下早做準備!”
子受感到奇怪,哪里蹦出來十多萬人?
就算是敵對諸侯在這時候出兵,大冬天的出兵他傻嗎?有十多萬兵力的諸侯,沒道理這么傻。
“踏踏踏——”
這時剛好來了一陣馬蹄聲,馬上之將甲胄齊全,長八尺有余,腰大十圍,金面長須,虎目濃眉,容貌雄毅。
“來者何人?”
敖烈也沒被這虎目之將嚇著,挺槍叱問。
“在下張山,兵符可證。”
張山拿出兵符,敖烈接過,得以驗明身份。
敖烈問道:“張將軍為何來此?陛下遣張將軍北上于諸侯領地中擄掠...解救奴隸,莫非不過月余,就已有成效?”
張山點頭:“有些成效,在下領了十三萬人來此,不過此中以鄂城百姓為主。”
敖烈有些迷糊,聽了半天沒明白:“還請將軍入內與陛下詳言。”
張山入了內里呈報一切。
若是擄掠來奴隸倒也罷了,算不得什么,可還有百姓投效,就不一樣了。
群臣聽得愣了半晌,才紛紛道:
“什么樣的君王才能得人心?”
“什么樣的君王才會有百姓不遠萬里前來依附?”
“什么樣的君王,才值得百姓們渡江投奔,爭先恐后的攜家帶口的來投靠?”
“到底是什么樣的君王,才能令人心悅臣服?”
“是陛下啊!”
所有人不可置信的聽著,覺得匪夷所思。
子受也算明白了,張山去搶奴隸,奴隸沒搶著幾個,經過鄂城的時候,把鄂城百姓給搶來了。
倒也不能說是搶,興許就是遇著了,然后因為鄂城是多路諸侯的交戰之地,百姓不堪其擾,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索性就跟著張山溜了。
張山攜民渡江,聽起來還挺牛逼。
子受輕咳一聲,他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道:“稟諸卿莫要妄言,朕不發工錢,致使流民暴亂,朕不僅無甚功績,還有苛待流民的大過,怎么會有百姓投靠?這些百姓們來投,不就都成了流民嗎?他們和西岐的流民又有什么區別?多半只是因為戰亂,實在沒地方去罷了。”
張山聲音宏亮,人群之中的貴族也聽到了這些。
他們琢磨了起來,這可是十多萬人,從鄂城而來,那這得空了大半個城。
朝歌就這么好?值得這些百姓渡江而來,特意跑來安家落戶?
貴族之中沒一個將事情想明白的,這紂王他憑什么啊?憑什么能讓這些人歸附?
只怕張山只是挑著好的說,多半是以搶奴隸一樣的方式,從鄂城搶來的。
這么一想,這事兒做的當真惡心。
傅言對著身邊的甘盆搖頭道:“我剛才還以說紂王違逆民意,現在就來了所謂的民意,難保不是作秀,恐怕紂王將這些人當做了今日的遮羞布,不說有沒有十多萬人,這些人的來源也太過可疑,定是受了脅迫!”
甘盆點頭稱是,畢竟他們真沒覺得朝歌有什么好的。
但他同時也緊張起來,興許朝歌對貴族而言,確實沒什么好的,可是對尋常百姓呢?
百姓可以隨心所欲的穿華服、可以乘馬車,可以住高門大院....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甘盆只感覺,這十多萬人的奴隸、百姓,成了一柄懸在發絲之上的利刃。
朝臣對張山的話也多有懷疑,他們身處局中,看的不夠透徹。
商容急道:“百姓們為何會來朝歌?”
張山一愣,答道:“陛下既是解救奴隸,定然也要解救戰亂之中的百姓,他們也就這么來了。”
商容有些亂,實在想不明白,向紂王請示道:“陛下,此事涉及十萬百姓,事關重大,還請先將行刑一事暫且放下,老臣以為,應先請一些百姓來,當面問清。”
子受表情有些復雜,本來一片大好形勢,總感覺就這么沒了。
不過問清楚也好,總不能大家都在這兒兩眼一抹黑瞎猜。
子受頷首:“快馬將人請來。”
刑場頓時又安靜了起來,每一個人都各懷著心事。
事出緊急,因而辦事效率很高,不過片刻功夫,便有御林軍的快馬帶了二十來個百姓來。
這些百姓也是嚇著了,好好走著,就被御林軍給帶走了。
再一看,這地兒是刑場,險些就被嚇尿了,腿都軟得直不起來。
這二十來人,老幼不一,有青壯也有婦女,再看看周圍文武百官和吃瓜群眾的陣仗,剛剛好了些,便又被嚇壞了。
他們只是不斷求饒,哭號伸冤:“我等擅自北上,雖有罪,卻也不至死啊?”
哭號聲一出,其他的事情不知道,至少可以肯定,他們未有經人脅迫,是自發前來的。
這等模樣,可不就是平民老百姓的真實行為嗎?
人群中的貴族有的莞爾一笑,看看,百姓就是這樣的不堪用,這都能哭哭啼啼的,就這種人還配和他們穿一樣的衣服,乘一樣的馬車?豈不是笑掉大牙?
但似傅言、甘盆一般有些遠見的貴族,卻紛紛提起了心,百姓們真心相投,這意味什么?
子受隱隱聞到了一股尿騷味,他離得近,比誰都看得清楚,黝黑粗糙的皮膚,結滿老繭的雙手,破爛布衣上還有傷口,有些是新添的,可見一路上并不容易。
這些百姓是真正的民,并不是哪個大臣想出用來解圍的偽民,而是和張山所說的一樣,特意從鄂城北上來投的百信,真實的不能再真實。
子受輕輕吐出一口氣,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當下的局面,讓他有些手足無措,之前連個匯報的人都沒有。
這時倒也有人想起,兩天前就有人來報南方有一群百姓向著朝歌的方向行來,只是這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兩天前不是上朝的日子,沒法向紂王稟報。
本來是準備留著一起今天說的,但今天早朝還沒開始,就因為流民暴動的事情散了朝,匆匆趕到淇水,忙著忙著,也沒工夫搭理這些,最后就忘了。
商容急切地扶起一個老漢,這老漢年歲與他相仿,大概七十歲上下,只不過沒他那種氣度,佝僂著身子,興許數月前都還在地里勞作著。
商容不斷安慰著,這群人里沒有一個能捋直舌頭,想將一切問個明白,只能先行安撫。
老漢驚魂未定,好一陣子之后,才拜道:“陛下萬歲,陛下萬...萬歲,萬萬歲....”
子受的臉當時就黑了,你怎么咒我早死?
朝歌之民基本已經不喊萬歲,可邊地之民不懂。
不過子受覺得這老漢說的也沒錯,這十多萬人一來,自己還真就只能萬歲了。
商容溫和問道:“你有何名?”
老漢期期艾艾回道:“王老五...”
“年方幾何?”
老漢又道:“三十七。”
便是吃瓜百姓也不能忍了,怎么能張口說胡話呢?
數數臉上的褶皺,這老漢應該和老丞相差不多年紀才是,怎么平白到了孫子輩的年紀?
貴族們忍不住笑,看來這些“民”是假的,朝廷弄來忽悠人的罷了。
王老五見此,忙道:“俺在家里排行老五,家里還有四個兄弟,都比俺大些....”
他很不理解為什么別人會懷疑他的年齡,同齡人幾乎都是他這個模樣,還能有假不成?
早出晚歸地里勞作,也年輕不起來。
傅言卻在此時忽然從人群中鉆出,道:“陛下,還請讓在下詢問一二,老丞相久在朝堂,積威已久,只怕是嚇著這人了。”
這番話頗有道理,這些百姓都是怕官的,看著官帽,都得顫上一顫。
其實是因為他確定王老五是紂王找來遮掩的人,繼續讓朝臣相問,豈不是就這么糊弄過去了?
子受不認識傅言,見他出列,又身著華服,只當是個貴族,尋思著貴族總不可能幫自己,于是大手一揮,道:“問便是,朝中官員確實有些不適合。”
傅言一拱手,看來紂王也是徹底沒辦法了,他轉而對著王老五道:“是誰讓你來朝歌的?如實招來!”
傅言因為早有猜測,所以直接便問幕后指使他們來朝歌的人是誰,只要說出朝中大臣或是紂王,這事就結束了。
王老五啊了一聲,道:“是...越王,越王和張將軍。”
越王....張山....
傅言覺得有些奇怪,這兩人都在南方,怎么會知道朝歌的變化?
還是說紂王早就料到了可能會有流民暴動,提前和張山打了招呼?
這么一說也有可能,畢竟是紂王迫使流民做工,當時他們就覺得這事兒里透著些詭異。
傅言繼續問道:“那你為何要來?他們要你來你就來了?”
王老五老實道:“不來也沒其他地方去,南方還在打仗,鄂城都快被堵上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傅言臉色微變,這個理由倒是說得過去,故土難離,若非天災和刀兵,貴族百姓都一樣,不會隨便離開故鄉。
他再問:“那為何非得來朝歌?”
王老五奇怪道:“不來朝歌,還能去哪兒?”
選項只有一個,這壓根就不是個選擇題,除開紂王,天底下根本沒別人收納流民。
傅言不明白,吃瓜百姓也不明白。
西岐流民與北地牧民,卻是面色一變,想到了什么。
王老五解釋道:“離了家,俺就是流民了,看看這天下,還有哪兒地收流民?”
“朝歌連奴隸都收,還能不收流民么?再說去年也有過這事,一尋思,就來了,一路上還有張將軍護衛,也沒什么事,不用怕被虎狼給叼了去。”
就這?
傅言很想這么說,但他卻知道,并沒有這么簡單。
王老五繼續道:“到了朝歌,有房子,還有吃的,聽說去賭馬,還能等著慈善道人發錢。”
“只要能隨著狩獵隊打獵,說不準還能沾著些葷腥,再不濟也不用擔心風餐露宿,也不用擔心兵戈災害,要是還呆在鄂城,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被一刀子捅了哩!”
“我……”王老五哇的一聲就哭了:“俺上頭有四個兄長,兩個幾個年前就去世了,還有兩個在城外耕種,不知是被哪路兵馬捋了去,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俺命苦,來朝歌,才能安定下來.....”
他捶胸跌足,似是在后悔,如果早點意識到這些,興許便能帶著兄長們一同逃到朝歌了。
傅言忍不住道:“你莫非不知道朝歌要強迫流民做工?你等做了工,是不會有工錢的。”
王老五一愣:“工錢?什么工錢?”
他回過神來:“俺前一陣子也聽說,朝歌流民必須要做工,做工沒工錢,可俺要這工錢干什么?”
“擴建朝歌本就是因為流民多了,俺為自己干事還要工錢嗎?”
“就算不給工錢也沒事啊,有地方住,能填飽肚子,俺心里愧疚,做點事心里才好受,這些東西,俺也不能白吃白住吧?”
這些從鄂城而來的流民思想很是單純,你給我吃給我住,那我給你做工,不發工錢也正常。
因為,朝歌他是在戰亂中看到的唯一一絲曙光,過的興許不是什么好日子,但至少是較為安穩的日子。
人群中的西岐流民皆是無比動容。
鄂城流民和他們有什么區別嗎?其實并沒有。
他們去年的處境,比鄂城流民更慘一些,鄂城流民至少遭遇的是中原兵將,而他們卻是被羌人收割著性命,即便是東逃來到朝歌,路上也不一定安定。
是朝歌接納了他們,重新給了他們安穩的生活,雖說沒能如以前一樣,但至少不用再擔心被羌人劫掠,不用再擔心妻兒家小被羌人施暴。
這么說來,紂王對他們恩德,比對這些成流民更大一些。
可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忘記了這份恩德?
也才過去了一年多,還不到兩年,他們怎么就將一切當做理所應當了呢?
能茍活到現在,不都是因為紂王的恩德嗎?
不過是做工而已,就像這王老五所說,不正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為什么還會因為拿不到工錢而抱怨?還大打出手,斗毆打死了人,讓朝廷極為困擾。
他們紛紛深思起來,只覺得羞愧難當。
傅言沉默起來,他發現自己因為久在朝歌,忽視了很多東西,他人對朝歌的看法,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王老五此時已經習慣了周遭的一切,緩過神來,直勾勾看著上首穿著皇袍的子受。
這人帥氣一些,有氣勢一些,這種情況下還能安心嗑瓜子,比所有人都有氣度一些,必然,是紂王。
“陛..陛下.....”
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本來早已干了的眼睛,又濕潤了。
其實王老五也知道,紂王沒那么好,坊間早有流言,說鄂城遭逢諸侯亂戰,是因為紂王定下的計謀,正是因為紂王,他們才不得不流離失所。
但他也知道,紂王沒那么壞,其他諸侯都不會收納流民,只有紂王會,而且即使紂王不用計,當今亂世,他人還是要來攻打鄂城的,結果沒差。
王老五就那么哭了起來,又說不出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