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黑省海侖市大豆深加工產業園。
彩旗和紅綢掛滿了產業園的辦公區,現場還有記者扛著攝像機,一副在記錄重要事件的樣子。
事實上,對于黑省來說,也確實是一件重要事件。
這是海侖市大豆精深加工產業園區的第三次擴建——繼以豆乳及豆乳粉生產、發酵及非發酵大豆制品生產為主的第一產業園,以大豆顆粒蛋白、營養棒生產為主的第二產業園,全國最大的以大豆多糖、膳食纖維等大豆營養保健品為主的第三產業園開工建設。
以黑省的產業結構來說,大豆精深加工產業已經成為了一個支柱產業。第三產業園出爐就是一個重大利好,以至于股市中的大豆板塊,有的還出現了漲停。
在這一波投資中,ADM是其中最亮眼的崽。
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在舉行聽證會后,發布初裁決定,認為美方大豆蛋白產業未受到實質性損害,且指控因果關系存在問題,建議終止對中國大豆蛋白產品的反傾銷調查,且不采取反傾銷措施。
嗯……ADM對初裁結果沒有提出異議,與之相對的,是ADM在中國與嘉谷、九三集團合資建設生產大豆異黃酮、大豆低聚糖、大豆纖維等高端系列產品的工廠。
有意思的是,除了產業被轉移的美國以外,這是一筆皆大歡喜的投資。
對于ADM來說,雖然讓出了部分利益,但成功加入了嘉谷優質大豆供應鏈,而且還在日益龐大的中國消費市場占據了一席之地,那種如芒刺背的壓力都降低了不少。
對于嘉谷來說,能引進先進的大豆精深加工技術,而且ADM在美國有穩定的銷售渠道和消費群體,比中國大豆蛋白具有更優越的先天條件,合資生產也是可以接受的。
地方政府就更樂了。嘉谷的錢再多,對他們來說也是鍋里的肉,和外面的野味是兩個概念。吸引外資,即使在改革開放后三十多年的今天,也要比私企投資好聽得多。
這一點從ADM高級副總裁盧瑟在簽訂投資協議后,身邊圍滿了熱情洋溢的官員即可看出。
當然,這也跟齊政和九三集團的田仁里有意將宣傳舞臺讓給ADM有關,兩人低調地避開記者的采訪,看著談笑風生的盧瑟,毫無壓力地品咂著勝利的滋味。
“ADM很少將先進技術投入到合資廠中,尤其還是國外的合資廠中,真是難以想象。”田仁里笑容滿面。
“跨國公司就是追求錢罷了,你要是能讓他們得到錢,他們就會聽你的。”齊政說得很淡定,他所追求的已經不是純粹的利潤了。
“我們以前那是想給錢,人家都不要。”
“那是你們想用現在的錢,換以后更多的錢,而且還減少人家賺的錢。”
“那嘉谷的做法呢?”
“用現在的錢,換以后更多的錢,而且幫他們賺到更多的錢。”
田仁里哈哈大笑,轉瞬,又充滿感慨地道:“要是早幾年,我們這么說的話,人家只當是放屁。這些跨國資本啊,要是沒有對等實力,恨不得自己把錢全賺了……”
他是真的感慨。
以前九三集團不是不想與跨國大糧商合作,引進國際先進的大豆精深加工技術,奈何少有公司同意,即使是次一等的技術,也要挑三揀四的,即使合資了也不肯讓中方參與實質管理。
哪像現在一樣,ADM只占合資工廠50的股份,但由于原料供應還牢牢地掌握在嘉谷手中,中方在合資廠中是實打實擁有話語權的。
歸根到底,還是實力決定話語權。
哪怕只釋放部分潛力的中國大豆“綠色革命”,也給中國大豆產業注入了一記強心劑。
美國取消對中方大豆蛋白的反傾銷指控,很難說沒有與嘉谷宣布在俄遠東聯合推廣“嘉豆13號”的消息有關。
當在國內與俄遠東地區完成“嘉豆13號”的全面推廣后,國內能自主供給的大豆產量必將突破5000萬噸。
當然,5000萬噸并不能滿足國人日益旺盛的胃口,但再多,也沒必要了。
很簡單,加上庫存,不僅僅是大豆,全世界糧食完全是過剩的。中國每年出口這么多商品,賺回來海量外匯,總得去國際上買別人的東西吧,不然就只能借給美國人買買買了。
就大豆而言,國內這么多年大規模購買美國的大豆,美國那邊也種了大量的大豆,相當于跟我們綁定了。如果美國不賣,他們也得爛在倉庫里;如果我們不買,自己就可能要承受肉價的暴漲。
但以前,這種牽制更像是單方面的。我們對美國大豆的進口過度依賴,盡管生產過剩,跨國糧商也時不時坐地起價以獲取更多利潤。而一旦受國際政治格局變動的影響,中國大豆貿易缺口也不易彌補。
而有5000萬噸的自主產量,意味著如果美國不出口了,增加巴西的進口量即可輕松彌補;如果他倆商量好都不賣了,消費自己種的雖然不夠,大不了讓豬吃差點,吃少點,不至于毫無應對之力。
嗯,這種極端的情況基本不可能出現就是了。但能讓國際大豆無法坐地起價,對我們而言就是一個重大勝利。
譬如ADM在投資談判中還想爭取控股權,但嘉谷農牧公開了一個以國產大豆豆粕為主要原料之一的豬飼料,高效的轉化效率讓全國養豬界為之側目,ADM后面就變乖了。
田仁里想起嘉谷農牧負責人義正嚴詞的宣言就想笑:“我們做農牧業的,不僅僅是為了得到好處才做的。在國內,我們和同行確實有競爭。但,還是那句話,以中國的體量,只有中國人自己才能養活了自己,如果我們自己養活不了自己,世界上沒人能養活我們。既然如此,我們就是合作大于競爭的。我們嘉谷總希望大家能過上吃肉自由的生活……”
吃瓜群眾可能會被感動一下,但理性永遠大于感性的田仁里,一眼就看出來了,嘉谷此舉,不啻于將國產大豆的競爭力拔高了一檔次。
本來消費者就更愿意獲得不含轉基因的產品,包括但不限于肉蛋奶,這一點以歐洲人為甚。現在用非轉基因大豆豆粕喂養牲畜,還能提高動物蛋白轉化率,也就是降低了成本,自此國產大豆豆粕也與進口轉基因豆粕拉開了一個身位。
ADM不敢糾纏了,眼看著中國大豆的競爭優勢越來越大,先上船總比后上船更易買到票。
至于中國大豆為何這么牛?
別問,問就是有人在開掛——如果有人能感受到嘉谷大豆育種基地那堪稱濃郁的靈氣濃度,就不會有疑問了。
像田仁里這樣的大豆行業老油條,只想仰天大笑:蒼天好輪回,誰能饒過誰?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還是世界主要的大豆出口國,在國際市場和美國大豆產業是競爭的關系。而美國大豆協會麻溜地在中國開設辦事處,推廣美國的大豆和大豆產品,在當時,這被認為是一個傻逼的動作。
美國大豆協會的做法,就是在中國飼料企業和養殖戶中間大面積推廣“豆粕玉米型動物日糧”,通過養殖試驗,讓從業者親眼目睹這一飼料配方的優勢。結果大家也都知道了——一直到今天,“豆粕玉米型日糧”仍為飼料和養殖行業普遍使用。
美國人將一整套更有效利用飼料的方法教給中國人,同時也帶動了大豆的需求,當中國大豆無可避免地滿足不了需求后,進口美國大豆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不吹不黑,老美能成為世界霸主,眼力和能力都是上線的。
只是嘉谷更無賴,在開啟“大豆綠色革命”的同時還在品質上建立優勢,愣是將國產大豆的牽制力真正立起來了。
田仁里即將退休,能在退休之前看到國產大豆振興盛景,職業生涯可謂無憾了。
ADM是第一個進駐黑省大豆精深加工產業園區的跨國企業,而杜邦、島國不二株式會社等世界大豆蛋白生產領導者,也紛紛有了合資的意向。
更不要說,一批本土大豆深加工企業,也在摩拳擦掌,準備革新技術,加大在黑省的投資。
對此盛景,田仁里評價道:“近年來一直有種說法,叫‘投資不過山海關’,我看,也不見得了。”
“投資不過山海關,本來就是一個偽命題。”齊政搖頭道。
這樣的說法,是在國內的投資圈里流傳開來的,即“投資不過山海關,投資不去云貴川,投資不上太行山,投資不到寧藏甘”。
社會上似乎達成了一個共識,東北的投資環境不夠好,不要去。
以嘉谷的經歷來說,實事求是講,東北的確和內地有差距。
譬如,你想建設一個廠區,但施工單位告訴你冬天無法開工,因此工期比南方多了幾個月;廠房建好后你發現你的生產線只能在20度運行,因此你需要大量成本來保暖;你的工廠需要用卡車運輸原材料和成品,但每到冬天道路結冰,雖然政府除冰很及時,但總體效率還是比南方低了不少……
你發現雖然開出了和南方一樣高的薪水,但人才更愿意待在四季如春的地方;你想就近供應市場,可是西伯利亞熊比人多,北朝人比錢多,島國市場根本進不去,而南韓則是你的最大競爭對手……
資本的逐利本質,決定了它只能流向有活力和前景的地方。
齊政之所以說它是一個偽命題,就在于,難道東北的環境比戰火紛飛的黑非洲還要惡劣?連黑非洲都有的是國內資本押注,東北會沒人投資?
至于很多人詬病的行政效率,齊政深吸了一口氣,指著龐大的大豆產業園區道:“只要有新的經濟增長點出現,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田仁里“哈哈”笑了兩聲,誠懇道:“你說得對。”
要說靈活,國內的干部其實是最靈活的。
思想解放不解放,端看誘惑力大不大。
像大豆深加工產業,當表現出支柱型產業的潛力后,黑省政府專門成立工作推進領導小組,把大豆全產業鏈作為重點產業進行規劃和培育。
用黑省高官的話來說,就是——嘉谷只要安心做農業,搞工業,剩下的雜事,都交給他們好了,政府絕不拖嘉谷的后腿。
這可不是說說而已,政府的服務大廳都開到了產業園門口,包含了稅務、工商、安監、衛生等一票部門,端的是出門好辦事。
當然,嘉谷也不負眾望。憑大豆產業一己之力就將省內GDP拉起了好幾個百分點,并且每年制造出更大龐大的邊際效益——與俄遠東之間的聯運體系,完善著東北的物流基礎設施;對優秀農業生產條件的利用,在生產效率上的差距縮小,增加了對投資的吸引力;而更多的交流,又打破當地相對封閉的人文環境,這是一個良性循環……
哪怕是局部產業,嘉谷也是打破了“投資不過山海關”的魔咒,反而變成了“投資爭越山海關”。
讓田仁里佩服到骨子里的是,尋常人能在一個產業形成這樣龐大的經濟影響力,已經是叨天之幸了。嘉谷在東北,除了大豆產業,卻還有一個產業熠熠生輝——人參產業。
說到這一點,田仁里轉身看了齊政一眼,笑道:“齊董,今年你們的人參產業也呈興旺之勢啊,我得提前預定幾根好參吶。”
齊政理解地笑了一下,然后又輕嘆了一口氣,道:“老田啊,不是我小氣,你要說一兩根還好說,再多的話,我也是莫得法子。”
田仁里瞬間聽明白了:“還有人跟你請托的?”
齊政瞥了他一眼,語氣飄忽道:“多稀罕?上年份的好參,誰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