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嘉谷的發聲,輿論更加紛紛擾擾。
而當所有人都以為齊政正在總部坐看風云的時候,他已經身在滇省了。
為的,正是嘉谷與滇、川、黔三省的脫貧攻堅戰略合作協議。
其實,當嘉谷與自家旗下的合作社的糾紛鬧大后,最緊張的還不是雙方當事人,而是剛與嘉谷簽署了扶貧合作的三省。
可不是憋著勁嗎?從省一把手,到下面的基層干部,全都盯著嘉谷呢。大家可都指望著,嘉谷系合作社能夠順利落地,帶著三省連片落后地區的人闖出一條路來。要是嘉谷因此心灰意冷了,他們怕不是要口吐芬芳了。
事實上,在事情鬧大后,除了被起訴合作社所在地的領導,三省領導是最先打電話對齊政表示支持的人。
齊政剛到烏蒙山連片貧困區后,滇省扶貧辦關主任就跟上了。
“程高官本來是想來的,時間有點不湊巧。”關主任像是解釋似的,開了話題,又道:“不過,程高官說了,等烏蒙山嘉谷系合作社正式成立的時候,他一定會來捧場。”
齊政含笑點點頭。實際上,大家都知道,省內一把手是不會出現在今天這個場合的。
不是說齊政沒這么大的面子,而是齊政此行只是考察,他個人的意愿還是以低調為主。
那今天是什么場合呢?
是動員烏蒙山地區群眾加入合作社,敲定種植項目的場合。
烏蒙山地區跨越三省,是國家新一輪扶貧開發攻堅戰主戰場之一。這里有著貧困地區共有的特征,資源貧乏,交通不便……
要么怎么說嘉谷是最適合協助扶貧開發的企業單位呢?像這樣的落后地區,除了土地,幾乎什么優勢資源也沒有。換言之,除了開發農業,也幾乎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當然,在這種土地貧瘠的地區搞農業開發也不是什么易事。
不過,這難得住一般人,難不住嘉谷。嘉谷農業公司考察了當地的土壤、氣候、水文等條件以后,打開自己的技術庫,就像機器貓掏出寶貝一樣,拿出了一個適合當地發展的產品——反季節土豆,也就是冬土豆。
冬土豆十一二月份種下去,來年三四月份上市,芽眼淺、個頭勻、淀粉足、口感好,很適合鮮吃,在全國都是最早上市的新土豆,是俏貨。
反季節蔬菜種植的有不少數,但是反季節種植土豆還真是不多見,理所當然的,當地農民一開始根本不識貨。即使嘉谷技術員們百般講解說服,農民就是不配合,不愿意種植冬土豆。什么冬土豆?沒聽說過,不知道,不會種。你們大公司當然會,我們農民大字不識一筐,啥技術也不懂,跟你們城里人可比不了……
直到當地一位頗有威望的退休老干部聽說了,帶動一批老鄉在嘉谷的指導下種植了冬土豆,嘉谷包購包銷。三四個月的時間,每畝地就掙了7000多塊,這一下,當地可算是轟動了。
心動以后就是行動啊。當地人種植冬土豆的積極性就有了,嘉谷系合作社才找到了落地的基礎。
可以說,前十年里,嘉谷在全國各地一直專注干這樣的事情:
各地的農村大同小異,農民由于錢少甚至根本沒錢,幾乎經受不起任何風險。為了對抗這種脆弱,農民要采取很多“保守”的策略。最主要表現為盡量按老規矩耕作,不輕易嘗試新型農作物或者新技術。就算他們明知新作物的產量更大,收益更高,最佳策略也是不要輕易嘗試。
面對當地農民的不配合和不積極,嘉谷并沒有一走了之,而是積極深入鄉村基層,親自動手,把新產品、新技術的優越性,用實實在在的事實呈現在農民面前。同時,在技術培訓、產品銷售等各方面提供全套的服務和支持……一言以蔽之,嘉谷不是站在高處叉腰指揮農民干,而是擼起袖子和農民一起干,面對實實在在的收入增長,農民當然不會再堅持“保守”策略,而是轉而接受新產品、新技術。
——嘉谷系合作社就是這樣遍地開花的。
但這是個重生產、輕“教育”的過程,嘉谷系合作社的法制教育沒有跟上——倒不是嘉谷人完完全全忽視了,而是不自覺地將法制教育放在了最后,直至這次合作社“退群”事件的爆發。
正如齊政在采訪中所說的,這不能說嘉谷沒有錯。如果那些合作社社員多懂一點法律知識,有一點契約意識,完全可以避免這起案件。嘉谷需要反省,也需要彌補。
新生的烏蒙山區合作社,就是一個試點。
齊政和關主任遠遠的看著動員會會場,里面擠滿了人,層層疊疊,怕有數百人之多。一個白胡子老頭拄著拐杖,在上面坐鎮。
“那就是楊老爺子,上過戰場,公社時代是本地的一把手,即使退休后,在這兒有著很高的威望,也是他最先贊同與嘉谷搞扶貧開發產業……”關主任小聲介紹道。
齊政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老爺子。
老爺子年紀是真不小了,但以齊政2.0以上的視力觀之,他的眼睛卻在閃著光,仿佛回到了往昔崢嶸歲月:“……安靜下來!接下來讓嘉谷員工給你們講講加入合作社的合同條款,給你們普普法,一個個都給我豎起耳朵來!”
“喔……”下面頓時就是一片哀嚎。
普法什么的,對于普通人來說,簡直是無聊爆了。
嘉谷的法務部不是吃素的,為了保護公司的利益,也為了保障農民們的權利,擬定的合同條款詳細得讓人發指。
這有點像下載注冊APP,總有一份又長又臭的用戶協議,對于用戶來說,為安裝一個軟件而去看完一份冗長的協議,把每一條條款逐句讀下來,想想都讓人頭痛欲裂。
當然,注冊APP可以選擇默認,輕易就“被同意”了一切條款。嘉谷系合作社現在卻要經過社員的知情,想采取“默認勾選”都不行。
楊老爺子舉起了拐杖,像是演講似的,中氣十足的道:“干什么,干什么,打起精神來。知道什么叫依法治國不?就是要懂法。不指望你們治國,但要加入合作社,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不懂規矩怎么行?要想過好日子哪有那么容易,不就是被普普法嗎,我老頭兒都能接受,你們憑什么就做不到?跟我說,你們做的到嗎?”
臺下是參差不差的應和。
楊老爺子很不滿意,瞪著眼睛道:“瞧瞧你們這慫樣,反季節種土豆都敢了,聽聽課卻一臉慫樣。這樣好了,我跟嘉谷人說說,誰先學好了,就先教誰種冬土豆……”
“學,我們都學。”這下子應和整齊多了。
“這就對了。”老爺子滿意了,霸氣十足的擺了擺手,笑道:“我跟你們說啊,尤其是想當合作社干部的人,要是做不到倒背如流,大伙兒唾沫星子啐他。”
想起嘉谷那厚厚的合同本,合作社候選干部們眼珠子都綠了,一臉苦色。
周圍一陣笑聲。
在笑聲中,一位年輕的嘉谷員工走上臺,用當地口音笑瞇瞇道:“大伙兒不用怕,也不用背誦任何條款。我們的目的,是讓大伙兒知道加入合作社后,要遵守什么,又有什么保障……我舉個實例,在江南省有個合作社,社長只想社員們聽話,對社員參與合作社管理等法規內容,藏頭藏尾,又或者根本不提。社員們不知道啊,后面被社長一挑撥,跟我們打起了官司……”
嘉谷人當然不會拿著厚厚一疊合同條款照本宣科,如果是照本宣科的話,現場100個人中,估計有101個人在打瞌睡。
他是采取以案說法、以事喻法、讓農民在潛移默化中受到法制教育的形式。
在齊政和關主任的圍觀下,本來很多漫不經心的農民,在嘉谷員工跌宕起伏的“講故事”中,慢慢的也聽得入迷了。
關主任低聲驚嘆:“我們的送法下鄉活動,要是也有這個效果就好了。”
齊政笑而不語。
開玩笑,很多地方的送法下鄉活動,不過是發幾張普法資料,做幾塊展板,然后拍屁股走人,以走形式、搞“造勢”為主,其效果可想而知了。
他在采訪中說“反省”可不是說說而已的。嘉谷系合作社日后會在普法經費上給予保障,實現“法制教育”常態化,而針對農民們文化素質參差不齊的特點,往往會采取生動有趣的“寓教于樂”的形式。
事實證明,只要舍得投入資源,“普法”也能變得受歡迎。
當然,要改變他們的精神世界還需要很長時間。但有一些進步,總比沒有進步要好得多。
齊政一行剛走近一點,很快又停下了腳步。
卻是楊老爺子讓出舞臺后,正在會場邊接受一名記者的采訪。
隔著一段距離,就聽到背對著他們的記者清晰的問到:“老大爺,您知道嘉谷現在正在與一些合作社在打官司嗎?”
“我知道。”
“是嘉谷員工告訴您的嗎?”
“不用他們告訴,我從新聞里也能看到。再說了,別看我老了,我也是會上網的。”楊老爺子哼哼道。
“呦,您老還挺時髦的。那您應該也知道,如果合作社一方敗訴了,那些農民可能會被罰錢,甚至有可能坐牢,您老覺得他們值得同情嗎?”
楊老爺子兀自搖頭,道:“同情?不需要。如果那是我的后輩,不怕說,我恨不得打斷他們的狗腿。”
老爺子的脾氣很是火爆啊,記者顯得更加振奮的道:“為何這么說呢?”
“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合作社是怎么搞的。農村的事情,外包賺地租不行,把農民晾到一邊也不行,單純搞單品輸出更不行,唯有整體性計劃,使農村各項資源、各種發展因素統籌起來,使其形成一個較為健全的內生動力系統,才是農業的根本出路!以前那是公社,因為種種缺陷,散了;現在則是合作社。”老大爺的聲音聽起來很洪亮,帶著時代特有的振奮感。
“合作社主要是啥的合作?大家一般會說,是錢與人的合作。但這都是很表層的東西。更重要的是信用合作,是通過人與人的合作,來完成人與人更好的信任。”
老大爺停頓了一下,聲音更加高昂起來:
“但那些王八羔子,為了多賺一點錢,完全打破了合作社的信用合作。沒了信用合作,那還叫合作社嗎?就算他們一時得逞了,丟了誠信,后面有的是坐在爛菜地里哭的時候。”
“嘉谷是個好公司啊。要知道,越窮的地方越是沒錢,越是沒錢越沒有人愿意投錢。像我們這一帶的普通百姓,哪個不渴望過上好生活?為了擺脫貧窮,他們能更吃苦,能付出更多的代價,但以前沒錢沒技術,這一路的艱難,是那些條件更好的地區的人們難以想像的。嘉谷不是帶來了錢和技術,而是帶來了擺脫貧窮的曙光。”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公司能像嘉谷一樣,但就我所知,只有嘉谷愿意在窮苦的地方投錢改造。對于那些打官司的合作社,我不是說他們一生都不能脫離嘉谷,但起碼在讓嘉谷賺回投入的錢之前,他們不應該脫離嘉谷。因為那不僅是讓嘉谷虧錢了,還可能是讓另外一個地方無法看到曙光。”
老大爺的聲音,漸漸的變的有些顫巍巍的,語調卻是一樣的激昂。
“其實,相比于違約的農民,你們更應該找出那些與嘉谷搶合作社的公司。沒有前期投入,就心安理得摘桃子,估計也不是啥好公司……”
“好的,謝謝大爺接受我們的采訪。您的囑咐,我們也收到了……”
齊政一行就留在外圍,豎著耳朵聽。
聽到最后,齊政笑了笑道:“老爺子講話一套一套的,還挺可愛的。”
用“可愛”來形容一個老頭子,差點把關主任嗆到了。
但起碼證明了齊政的心情不錯。
關主任立即輕咳一聲,道:“嘉谷合作社的普法教育,我們省里也是愿意幫忙的。你看,我們會協調基層干部,像老爺子這樣幫助鄉民們樹立正確的契約意識,不會讓大伙兒亂來的。”
對于背后的挑事者,關主任這樣的干部也不比楊老爺子知道的更多。
但有一點,省委上下是知道的。
嘉谷與政府部門不同,嘉谷是要賺錢的。
一個不賺錢的公司,任你是金山銀山的,也撐不了多久。政府可以投錢扶貧,但形成健康的產業扶貧,終究是離不開企業的。準確的說,是離不開能賺錢的企業的。
而嘉谷要賺錢,就必須有一批“聽話”的合作社。
只有合作社聽話了,嘉谷才能發揮規模化組織優勢;也只有發揮規模化組織優勢,嘉谷才能讓農民能賺到錢的同時,嘉谷也能通過延伸產業鏈,慢慢收回沉沒的成本。當這一切形成良性循環后,產業扶貧的意義才能體現。
最怕的就是嘉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算嘉谷還愿意合作,如果條件更苛刻了,也肯定不是啥好事。
齊政卻是笑笑,道:“其實我并不擔心的,我們的農民同胞也是在不斷進步的。而且,我一向認為,只要我們嘉谷穩得住,慌的就不會是嘉谷。”
慌什么呀,哪怕情況還不甚明朗,從長遠來看,到最后都是陽謀,也就是硬實力碾壓計謀,努力碾壓小聰明。
包括他在內的嘉谷人,也許并不夠足智多謀,但論硬實力碾壓,嘉谷人都是杠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