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臘神話中有個別致的說法。
它叫“看不見的手”。
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用它來描述這樣一個原理:于個人行為的非故意結果,一種能產生善果的社會秩序出現了。
聽上去很玄乎?
——它確實很玄乎,把我們的蘇聯老大哥忽悠瘸了。
如今的列儂王國正奉行北約的自由貿易,皇帝也相信這只“看不見的手”,相信它能將疲軟的列儂經濟給扶起來。
這只手從北約來。
它伸向王公貴族的口袋。
它拿走國庫里的銀錢。
它染白列儂公民的頭發。
它磨碎奴隸的骨頭。
對伍德來說,他現在就得和這只“看不見的手”去扳手腕。
他只做了幾件小事。
——做事的過程相當簡單。
首先,伍德先生用礦產合同換來了一堆未來需要履行的債務。
他花了六天時間,跑遍了芙蓉城每一個礦坑,拿到了芙蓉礦業超過百分之七十的礦產優先購買權。總價一百六十八萬枚北約銀幣。
這六天我們分開來說。
第一天。
伍德剛開始進行收購時,芙蓉礦業中各個工長代理人會私下溝通,因為他們也奇怪,為什么這個鄉下來的大少爺會看準一個夕陽產業下手,難不成真的是慈善家?
伍德搖擺不定的態度讓他們感到害怕。畢竟合同上只寫著“優先購買權”。
如果征兵動員帶來的勞動力優勢沒了,幾個月之后,不賺錢的礦坑砸到工長自己手里,身后的金主會解雇無能的代理人,到時候大家都不好過。
在伍德完成第二筆交易時已是黃昏,但馬上就有新的代理人偷偷聯系普拉克,私下和背后的金主商議好了,他們手里的礦產,價格比望鄉鎮礦坑更便宜。
于是伍德一夜沒睡,守在王都郵電局,接信封,簽合同。
第二天.
朱莉大小姐連夜趕到了王都。
椿風鎮的鎮長指派治安隊護著這家人,因為鎮長大人也看芙蓉時報,參加了小普拉克的婚禮,更知道小普拉克是個殺賊滅寇的大英雄——當然,要是伍德剿匪的新聞沒上報紙,鎮長絕對不會這么干。
不光如此,雖然普拉克家的大莊園沒了,但朱莉大小姐依然在為農戶們做會計,讓這些刁民乖乖交稅,自然不能怠慢。
和朱莉大小姐一起來的,有兩口陳年老棺材,里邊裝著1880年去世的老普拉克,還有1881年去世的普拉克主母,屬實是孝女行為。
有一張列儂王國的國債券,價值四十萬北約幣,是大小姐變賣了所有祖產換來的,包括報社和安保公司的股份,祖屋地皮和期貨,還有大部分的存款。
除此之外,大小姐身邊還跟著幾號年輕力壯的家丁護院,原本是朱莉大小姐名下安保公司的勞工,如今變成了私人保鏢。
朱莉大小姐剛來王都,伍德就安排姐姐和萱丫頭同在王都大學城的女宿住下了,也應了伍德當初和發妻說的那句玩笑話。
“——你能睡我姐。”
不過姐姐帶來的幾個家丁,伍德另有安排。
在王都最大的交易所中,伍德花了五銀幣工本注冊費,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
名字叫“范克里夫食品有限公司”。
這家公司不是賣狗肉的,更不是什么空殼公司。
他讓幾個家丁好哥哥和索尼婭老師打過招呼,索尼婭一個個認過去,確定都是心性純良的莊稼人之后。
伍德便吩咐好哥哥們牽著范克里夫,三人一班,每周分三天一換,去王都的餐飲商鋪遛狗。
漂亮的喜樂蒂牧羊犬給老板們留下了很深的影響,而好哥哥們按照小普拉克的吩咐,和老板談起王都大學城里餐品配送的生意。
王都王立大學城中有很多外鄉學生,他們來自西大陸各個國家,有各個國家的民風民俗,芙蓉城對他們來說陌生又危險,衣食住行一日三餐是重中之重,腦力活動非常消耗體力,學院食堂提供的學生餐也很難保障這些學生的所消耗的能量,能來王都念書的學生絕不差開小灶的錢。
就這么簡單。
伍德手上第一筆“正當”的生意談好了。
這幾個好哥哥除了遛狗以外,從王都大學宿舍收集訂單出發,跑遍整個芙蓉城區,向學生們收取額外的小費。
這是第二天伍德做的第一件事。
——它叫做外賣。
等朱莉大小姐休息好了,醒來時已經快到黃昏時分。
伍德和姐姐吩咐起第二件事。
他讓姐姐帶著四十萬銀幣的國債券去銀行兌現,讓萱丫頭護著姐姐,把姐姐送到芙蓉金融期貨交易所。并且將四十萬銀幣換成綠鈔,約等于一億兩千萬列儂穗花幣。
這些錢里,抽出其中百分之一,用來給范克里夫食品公司雇傭配送工人,擴張外賣隊伍,讓家里幾個護院好哥哥守在大學城的各個大門前,開設門店,并且和各個宿舍選出來的學生代表統一交接食品訂單。
一切看起來很正常,在索尼婭·文萊眼中,用新產業斂財,是星界來客的基本操作。
但在第三天,不一樣了。
伍德已經三天沒合過眼了,不眠不休地干活,發合同,收合同,簽合同,看協議,訂協議,查協議。
盡管范克里夫食品公司有一部分工作是朱莉大小姐包辦,但芙蓉礦業的不良資產和失信記錄實在太多太多,其中又有不少奴隸主對奴隸工人死亡要求賠償的訴訟記錄,還得到法院去逐一審查。
也正是這一天,伍德要走出狙擊北約幣的第一步棋。
西大陸公歷一八八八年九月十五日。
伍德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六周。
星期三的清晨。
王都王立大學城的學生們早早起床,來到西北和東南兩個大門,從外賣小哥手里拿走冒著熱氣的精致小食和魚鮮湯點,他們帶著外賣回到食堂,又能看見坐在餐桌邊的貴族少爺和小姐們坐得筆直,能窺見等待開飯時那種焦慮又饑餓的神情,紛紛朝他們手中私人訂制的食物投來羨艷的眼神。
與此同時。
伍德的工人聯合會在皇后大道一百零五號成立了。對面就是列儂皇室的寢宮院墻。
工人們起初還不知道這個工會是干嘛用的。
他們只看見一個鄉下來的金發小子,拿著揚聲紙筒,站在木臺上,對遠方喊話,喊的口號不重要,因為這些工人大多都不識字。
要不是礦區的工長喊他們來,他們才不會浪費這個時間呢。
直到伍德給第一位礦坑里的鋪路技工配了三位學生。
直到這三位學生,將技工所講的鐵道鋪造的工藝流程都悉數記下,按白話文的方式出書成冊。
直到這位金發的鄉下少爺,花錢買下了書。
直到這位技工的名字寫在書上,收錄進工人聯合會里,并且小少爺做出承諾。
“有一天!它會出現在王都王立圖書館里!”
——在這個瞬間,工人們沸騰了!
索尼婭·文萊老師默默地站在天文臺的屋頂,用望遠鏡看著這一切。
她搞不清楚小普拉克到底想干什么。
以往的星界來客,如果有那么一技之長能夠傍身,都恨不得藏著掖著,不讓別人知道,這叫悶聲發大財。
礦區的工長就是這么來的,他們比起普通的工人,經驗多那么一點,工作效率高那么幾分,能夠當奴隸的老師,就能當上工長,守住這點知識,就等于守住了財富和地位。
普拉克現在干的事情,不知道會得罪多少人。
她想了想,撓著腦袋。
望遠鏡鎖定了其中一位拿著知識換來綠鈔的工人。
這位工人拿到錢以后,立馬跑回衛星鎮,跑回莊園主手里換回了奴契。
——此時此刻,這位工人自由了。
可是自由之后呢?他還能干什么?
還不是接著回去挖礦?
不!
索尼婭看出了蹊蹺。
這位工人回到工人聯合會的大書庫里,經過一兩個小時的抄錄,排除重復收錄的無用知識,礦業生產的書籍已經砌起兩個書架那么高。
這位工人回來以后,便找小普拉克要了個學生,讓學生教他認字,教他念書。
——和普拉克說的一樣,這里的知識對所有工人開放。
索尼婭老師恍然大悟。
這樣下去,芙蓉城里將沒有文盲,也沒有奴隸。
——只有自愿當奴隸,自愿蒙住雙眼的人。
和小普拉克說過的一樣。
“自由固不是錢能買到的,但能被錢所出賣。”
可是,小普拉克圖什么?
索尼婭老師又開始想這個問題。
這個小男人為了什么,是出于什么動機才這么做的?
她將望遠鏡推向伍德,卻找不到伍德在哪。
現場的工人們排好三列長隊,擠滿了整個皇后大道,眼中殷切的目光都是對自由和財富的渴望,更多的是對生命的渴望。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他們或多或少都清楚,落后的生產技術導致他們過早的衰老、患病、死亡。
只有將手里這一點點可憐的生產資料貢獻出來,它是世上最昂貴,又最便宜的東西,和同行交換,讓它產生價值,才能換到更安全、高效的工作環境。
幫工人聯合會寫書,是因為他們都不想再做奴隸,想要用錢換來自由。
回到工人聯合會讀書,是因為他們想活下去,活得像個人。
——只有小部分人還不清不楚,拿了錢栽進賭場和私人診所,重新掉進籌碼和鴉片的旋渦里了。
又在這個時候。
王都最大的交易所開始營業。
朱莉大小姐養足了精神,買下工人聯合會的地皮和房屋之后,還剩下差不多一半的結余,也就是五千來萬穗花幣。
她將這些錢扔進了交易所里,將望鄉鎮的野地買了下來,經過礦業開發,這些地皮養不了畜牲,在芙蓉城這種寒帶地區更難種植農作物,值不了多少錢。
緊接著,她把錢花光之后,又用這些地契做抵押,往銀行換貸款,換成北約幣,再次從金融交易所將北約幣在市面上拋售,換成列儂穗花幣。
就這樣,她也背上了巨額債務。
不過她記得弟弟說過的話,也認可弟弟的說法。
這個商業嗅覺異常敏銳的女人,十分認同弟弟的理念。
——讓列儂的有錢人,見識見識現金的力量。
她將貸來的銀錢丟往市場,給有錢的地主老爺們存在自家地窖里發霉生銹。
把這些錢換成穗花幣之后,又統一用穗花幣發放工資,用于交易結算,一部分穗花幣回到工人的口袋里,一部分變成了普拉家的實體產業,變成了外賣哥哥們手里的食物,變成食鋪后廚的食材。
后來,它們讓朱莉小姐撿起老本行,開始轉向紡織業和服裝廠。
一整天下來,朱莉小姐用借貸和收購的方式,讓市面上的綠鈔少了四億有余,讓市場上的銀幣多了一百三十萬個。
如此巨大的交易吞吐量在芙蓉城是前所未有的,在列儂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商人敢這么做,因為它的風險太大了,一旦出了差錯,有了壞賬,朱莉面對的就是巨額賠款。
沒有地主老爺試著用這種方法來盤活自己手里的現金,他們更喜歡泡在銀子里洗澡,享受財富帶來的滿足感。
——更關鍵的是,他們不信任這個國家,不信任國家發行的貨幣,更不信任國家的資產,不信任自己腳下的土地。
于是乎,事情有了轉機。
在星期三交易所下班的最后幾分鐘。
市面上的貨幣流動帶來的影響,也讓北約幣兌穗花錢幣的匯率開始浮動。
最終從一比三百六十七,變為一比三百四十四。
這意味著什么?
朱莉看見通告欄上的這串冷冰冰的數字時,內心的激動難以言喻。
這代表她從銀行借來的銀幣,已經開始貶值。
原本從銀行借一個北約幣,要還三百六十七元穗花幣。現在只要還三百四十四了。
老弟那只“看不見的手”已經開始產生作用。
每個使用列儂穗花幣的人,每一個窮人,口袋里的財富都在增值,它的購買力在上升,過不了多久,它就能化身為猛獸。
抱著銀錢過日子的人,最終都會一無所有。
是北約的貿易自由給了朱莉這個機會。
在第四天。
芙蓉時報對外賣這個行業已經開始高度關注,報紙上的配送到家讓不少家庭主婦卸下爐灶前做飯的重擔,有了更多的時間來照顧孩子,打理家務。
與此同時,普拉克家的姐弟倆便開始給每個家庭的女人安排工作,他們用央行和交易所套出來的穗花幣雇傭工人,在礦業周邊的野地里建起木廠房,安置棉麻紡織和服裝加工的流水線。
男人下礦出工,女人還能到紡織廠做小工臨時工補貼家用。
廠房旁的生活區開始重新撿起農民種植業的老本行,或從地主手中用銀錢收購原料。再標上列儂穗花幣的價格,按市場價售賣。
這些產業再次向列儂央行抵押,變成銀錢,在交易所中往返以復,化為綠鈔。
又在這一天,伍德讓朱莉買下了王都王立大學周邊所有的閑置房產。并且通過索尼婭老師的關系,接下了交通部外包的修路項目。
工人聯合會里的書錄從礦業增加到養殖業、加工業還有紡織業,馬上就會多出來交通業。
當第一條石砟路蓋住郊區的草木。
當第一位富有的工人將自己的兒女送進王立大學時。
不論是富人還是窮人,所有人都盯上了王都王立大學周邊的房產。
就在這短短的四天里。
朱莉小姐用不眠不休的熬夜代價,換來了富可敵國的財富和掉入深淵的債務。
她內心的壓力極大,可是她看見一個個農婦讀書寫字,上崗就業時的笑臉,她知道,伍德教她的這條路沒錯。
星期四的傍晚。
北約幣和列儂穗花幣的匯率停留在令人欣慰的位置上。
一比三百。
伍德知道,一旦它跌破三百大關,銀幣的價值將會像瀑布一樣覆水難收,它已經讓北約幣的購買者產生恐慌。它失去了應有的信用力。
這已經足夠了,姐姐用錢幣買入賣出的方式,讓北約幣貶值了六分之一。
這六分之一對于手上初具雛形的民生產業來說,從銀行借來的債根本就不算什么。
——衣食住行,這是每個老百姓都會買賬的東西。
它的信用,比錢本身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就算是列儂王國,就算是財政大臣收了地主老爺們的好處,要來制裁普拉克家,從這些產業里獲利的人民也不會答應的。
時間來到星期五。
在這一天里,交易所里的每個交易員臉上都帶著沮喪的神情。
他們的老板大多是種植園的莊園主,結算貨幣大多用的都是北約幣。他們能感覺到,有一只無形的手,正往老板的口袋里偷錢,而且是明目張膽的,合法合理的偷。
他們曾想去銀行借債的方式來阻擋這種拋售銀幣的趨勢,往別的行省和城市調動綠鈔來救急。
可央行卻收緊了口袋,一點新錢都不愿借出來。
他們想,難道印鈔機都壞了嗎?
當銀錢越來越便宜,賣家卻越來越多。
當穗花錢越來越貴,賣家卻越來越少。
當匯率跌破一比三百的大關時。
大部分交易員不約而同都松了一口氣。
就像是例行公事那樣簡單直接,他們加入了拋售北約幣的交易中,因為銀錢已經不可信了。因為老爺們說,如果匯率跌破三百——
——它肯定會接著往下跌。
在它跌到無法承受損失之前,趕緊賣了它!
朱莉這一天,什么都沒有買,什么都沒有賣。
她安靜地坐在銀行里,每過一分鐘,銀行的債券管理員就會來問朱莉大小姐,該還債了。
朱莉當然不會這么簡單的還債。
她只看著央行匯率通告牌上越來越夸張的數字,如果有人問她。
“你有什么夢想?”
她一定會回答。
“我想挖一個游泳池,往里面灌滿綠花花的鈔票,踩著我那個缺德老弟的腦袋,爬到三層樓那么高,然后跳下去。”
當央行換了通告牌,到下午四點時。
——銀幣和花幣的匯率來到一比四十七。
來到這個曖昧的價格時。
這個價格代表著,就算把北約幣拿去熔成白銀,也只有白銀本身應有的價值。
在這個瞬間。
朱莉給了央行一套房子。
這下她欠的錢,全都還清了。
債券管理員再也沒有主動和這位客戶說過話。
不!
反而,債券管理員開始推銷起列儂國自家的貨幣。
——來存錢吧!來我們國家存錢!
這一天里,整個芙蓉城都瘋狂了。
每個奴隸拿到周結的花幣工資時,第一件事就是贖身。
每個工人拿到月結的花幣工資時,第一件事就是念書。
朱莉的人生中,有了第一筆算不清的賬。
她有多少錢?
大概只有亞蒙大神知道!
這些錢從哪兒來的?
朱莉不知道,應該都是大風刮來的。
哈!
伍德能給出答案。
即將迎來安息日的周五傍晚。
芙蓉城的十六個鄉鎮中。
一共有兩百多位地主老爺。
他們其中,又有五十來位芙蓉礦業的大老板。
他們都是賣國賊。
他們不約而同默契十足地吊死在房梁上。
墊腳的東西,是一沓沓厚實的,北約商貿同盟官方認證的銀元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