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宗明義,正本清源。
在一八年的一月三日這一天。
陳先生的短期目標從“加入森萊斯軍統局”變成了“刺殺熊彼得”。
自附體伍德·普拉克之身,直至今日今時。
這一路走來,不過百余天的時間。
要知道,他的心才二十二歲,他捫心自問許多次,懷疑了千萬遍,也會猶豫。
——我到底能不能走完這條路
直到他得知萱丫頭懷有身孕的消息時,這個二十二歲的男孩才剛剛開始長大。
陳小伍說:“長大是一個自私的詞。”
因為它容不下任何變數和商量的余地,它是洪水猛獸,會把天真和幻想都殺死。
陳小伍說:“長大還是個孤獨的詞。”
因為光是從這兩個字來看,它甚至沒有任何偏旁部首,是一種激發自我內在潛能的殘忍過程。是幼蟲從繭房剝去肉身,完成變態,變為成蟲。
就在一月三日清晨。
元旦迎新的節日氣氛還未褪去。
東都港的大街小巷掛滿了燈籠和龍紋魚旗。
東國的傳統佳節在陳小伍眼中看來是如此親切。
孩子起早就趕去教會學經,背誦神恩會的課文,接送小娃的大多是老人,因為家中的頂梁柱都變成了游商組織的長工。
東國人對這種生活習以為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從國王碼頭的長街看去,有四五個孩童結伴上學,這些孩童家里的老人大多已經過身去世,父母又不在身邊,只能這樣聚團上街。
孩子們大多穿著舊衣服,有北國的洋裝,有列儂的騎馬用小背心,腰上別著小皮囊,像是用來裝槍的兜兜。
——不見一件東國長衫或馬褂,連防寒的棉麻衣都沒有。
——或許有防寒衣物,只是這些孩子的父母不讓他們穿。
陳小伍仔細去想,卻不敢再想了。
他看著奴隸家的小孩子,想到他們父母在熊彼得女士家中穿戴整齊,作東國打扮的那種端莊。
——這些事情,在做無聲的控訴。
除了臉上的黃皮膚,大夏奴隸從出生開始,就接受了西國的教育和價值灌輸。
在東都港奴隸群體的潛意識中已經誕下了思想烙印——
——哪怕孩子挨凍挨餓,也得穿著洋裝。
——哪怕孩子在上學路無人看護上被車馬碾死,也要去神恩會上課,做父母的也得在貴人家中按時出工。
陳小伍想明白了。
大多穿得體面的港口雇工,都不再是大夏國人,他們已經變成了精神西國人。
反倒是那些窮困潦倒的,在街頭穿著破長衣,給人算命的,賣煙土的,做青樓老鴇的,有一畝三分地能夠賣谷賣菜的大夏富農——這些人還留著對故鄉的思念,看彩旗燈籠的眼神多了點溫柔的意思。
小伍坐在國王碼頭的牌樓門梁上,吹著清冷潮濕的咸腥海風,他想了很久很久。
與他同行的凱恩校官和阿明先生在牌樓下買好早飯,坐在茶攤邊,等待郁金香號歸港。
小伍跳下牌樓,坐回同伴身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凱恩校官提起酒會的事情。
“伍,教母吩咐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好了,看看你,你現在健壯得像是一頭小牛犢。教母要是看見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小伍給凱恩老師斟茶,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熊奶奶要我練塊長肉,要我健健康康的,是想把我收做奴隸。”
凱恩搖搖頭。
“NoNoNo,她想收你做教子,這是上天的恩惠。”
小伍反問:“有區別嗎?”
凱恩指著茶攤老板那頭黑發,老板便勾頭哈腰帶著毛巾跑了過來,不等凱恩吩咐,就開始給金發的貴人擦軍靴。
“這是奴隸。”
凱恩又揨開手臂,展示著肩頭胸口的軍功章。
“這是教子。”
這頭雄獅的臉上帶著狡黠和得意。
“當然有區別!”
陳小伍怒目圓睜,把軍帽給脫了,露出他那顆發亮的光頭。
“凱恩老師!我覺得你就是在放屁!從嘴里說出來的話臭不可聞!”
凱恩校官猛地一下站起身,把茶攤老板的指甲都踩斷了,居高臨下用身高優勢俯視著小伍。
“你他媽給我把帽子戴上!”
陳小伍罵罵咧咧地把帽子戴了回去:“好的!老師!聽您命令!”
凱恩這才把靴子從茶攤老板的肉掌上挪開,用著能殺人的兇狠眼神盯著小伍,指著腳下呼痛求饒的東國人。
“我問你,我給他下過命令嗎?”
小伍:“沒有!”
茶攤老板跪在地上,一個勁地求饒。
凱恩又問:“那我還問你,我讓他給我擦鞋了?”
小伍:“沒有!”
茶攤老板聽了立馬擠出一副笑臉,把鞋油噴壺給取回來,手中捏著毛刷,繼續勤勤懇懇地工作。
凱恩再問:“是我讓他變成奴隸的?”
小伍倒抽一口涼氣。
“不是……”
凱恩從兜里掏出一枚銀幣,給茶攤老板當賞錢。
茶攤老板一個勁地磕頭道謝,臉上都是諂諛飾媚的笑,笑得令人遍體生寒,連滾帶爬地把昂貴的銀錢塞回柜門。
凱恩咬牙切齒地罵小伍。
“你居然敢忤逆我?”
小伍嚴肅慎重地答道:“我沒有這個意思,老師!”
凱恩的唾沫星子往外飛。
“我在東都港有三千多個學生!他們有軍營里的人,也有平民和奴隸!我讓他們念《凱恩圣經》,可他們只認得《亞蒙圣經》。你的心思我會不知道?我早就做過了!可是有用嗎?”
小伍沉默不語。
阿明攥緊了拳頭。
凱恩好心好意地勸。
“伍,我不知道教母的心思,如果我知道,也不會只懂拳,只教拳。教母要收你做教子,那是好事。如果你答應了她,我們的關系就不是老師和學徒,會變成生死相依的兄弟。”
小伍比劃著奇妙的手勢,像是舉起了恩菲爾德步槍。
“我不想和一頭獅子稱兄道弟。”
凱恩立馬炸了毛,脖子上冒出青筋。
小伍補充說明:“所以我喊你作老師!凱恩老師!我尊敬你,欽佩你的品行,你給人治病,教人習武。這都是你的個人意愿,和你的教母無關,也和亞蒙無關。”
凱恩無可奈何,讓這倔強的學生給氣笑了。
“哈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突然話鋒一轉。
“——伍!她已經八十六歲了!難道你連一個老人家的心愿都不肯答應嗎?她只是想收你做教子啊!”
“我不能騙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家!”小伍同樣報以怒吼:“凱恩校官!你不能教我這個學生用嘴巴放屁!”
凱恩想罵,想再去苛求,想完成教母的臨終遺愿。
畢竟那是教母,是凱恩的再造父母。
從小凱恩便跟隨教母讀經講義,從以勒到東國的求學之路,都是教母出的錢,是教母成就了凱恩。
凱恩:“你……”
小伍同學舉斷。
“多說無益,時間不多,該走了。”
郁金香號駛入海港。
浮船塢開始工作,為這艘遠洋貿易的航船做維修養護。
凱恩校官像是押犯人一樣,押著兩位學生登上了郁金香號的甲板。
不過半個小時的功夫,熊彼得家一長一幼兩個兒子,推著輪椅,把熊彼得女士送上航船。
再過十來分鐘,從國王碼頭的長街駛來一輛小汽車——沒錯,就是燒柴油的汽車。
從車上走下一對父女,是亞米特蘭大使館的外交官員伯明翰,還有伯明翰公爵的女兒。
熊彼得女士與小伍再次相會時,表現得十分開心。
她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但臉上的笑容沒了那種兇悍狠厲的勁,好像孩童那樣天真單純。
她支走了兩個血親子嗣,將宴會的賓客攏做一團,請去郁金香號的宴會廳艙體。
這艘船,是她遠洋貿易的.asxs.,也是她稱霸東都的第一筆資本,對她來說意義非凡。
阿明、凱恩還有熊彼得家的兩個孩子跟著船工水手留在甲板上。
而熊奶奶則是將助聽器交給了小伍,讓小伍臨時充當翻譯,畢竟她的耳朵不好。
往宴會艙的路上,她給伯明翰公爵和公爵千金做向導,介紹著郁金香號的歷史。
從登船口開始,小伍握著輪椅把手,順著熊彼得女士的意思,一路往操舵室和船長會議間走。
熊彼得指著舵盤,興高采烈地和伯明翰公爵嘮著家常。
“我們以前用舵盤來掛俘虜的人頭,舵手和大副會把頭蓋骨掀開,把敵俘的腦漿喂給鴿子和貓頭鷹,我們一直覺得這樣做能讓鳥兒變得聰明,送信的時候不會出差錯。”
伯明翰公爵自覺地離舵盤遠了那么幾步,理著漂亮的胡須,嘴角抽搐。
而伯明翰家的千金小姐是咋舌稱奇,對教母的態度恭恭敬敬。
“教母大人,您以前很喜歡殺俘虜嗎?”
小伍當著復讀機,把千金的話說給教母聽。
教母大笑,拍打著輪椅的握把,一個勁地揮手否認。
“不不不!沒有這種事!如果不是喂鳥,我們都懶得殺人。亞蒙送給敵人的命,那也是亞蒙大神親手送出去的,我們哪里來的資格取走呢?”
公爵千金恍然大悟。
“哦!是為了神性。”
教母看清了公爵千金的嘴唇,也讀出了唇語。
“是的,為了神性。如果送信的鳥兒在暴風雨的天氣時回不來,通常我們都把戰俘丟到海里喂魚,從亞蒙借來的血肉,我們一定要還給亞蒙。”
她指著甲板艙上鍋爐房的大煙囪。
“原來亞米特蘭的海軍喜歡把海盜扔進鍋爐里,當廉價的燃料,我們不這么做,因為太殘忍了。”
公爵千金微笑著,挽起耳畔的紅發,向教母作揖,向陳先生拋媚眼——畢竟能給教母推輪椅的人,都不會太簡單。
一路走到艦橋和排水艙口蓋,走進船樓,走到海員休息室。
休息室里設有吧臺和健身房,配了飛鏢木靶和賭桌轉盤,還有一些配種啞鈴器械。
教母呢喃著:“這里本來是我的畫廊,用來給我寫生的。”
伯明翰公爵問:“教母還喜歡畫畫?”
公爵千金跟著問:“您真是個博學多才的人。”
教母解釋道:“我去各國各地找貨品,搜集奇珍異寶送回東都,會遇見土著,和土著交火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只會浪費子彈藥品和糧食。我站在甲板上,有時爬上桅桿,那個時候郁金香號還是帆船,我用望遠鏡把土著身上的衣著和飾品都畫下來,希望有一天,能得到這些寶貝。”
公爵千金的綠色眼瞳中透著溫柔和向往,她看向娛樂室墻上懸掛的海員服,藏青色衣料配上花哨的大帽子,花穗和領章還有那金邊刺繡都十分漂亮,正是熊彼得女士當船長時穿的那身衣服。
公爵千金說:“真是浪漫,我也想變成海盜……”
教母抬頭問小伍:“這花癡婆娘在說什么?我覺得她是看上我的衣服了!這衣服能賣好幾百銀幣呢!陳玄穹你給我看緊她!別讓她毛手毛腳的!”
小伍小聲嗶嗶:“她饞你這輩子的經歷,她喜歡你的人生。”
教母皺眉:“天殺的,我就知道這些亞米特蘭人沒一個聰明的,都是只會幻想的豬玀。”
同鄉私下議論紛紛。
伯明翰家的大千金則對著娛樂室,幻想著畫廊以前的景象。
這位千金小姐迫不及待地問,指著杉木墻上的馴鹿頭標本。
“教母大人!以前這里是什么?”
教母說:“一個大木桶,用來裝配硝石,給子彈做火藥的,早上會有巡檢員來檢查,在海上我們每個月都得換一個巡檢員,因為他們得熬夜,熬夜就要抽煙,通常在硝化品旁抽煙的人,一般活不過一個月。”
大千金額頭上冒著冷汗,又指向酒吧吧臺的玻璃柜。
“這里呢?這兒以前是什么樣的?”
教母接著說:“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方便我用來取材寫生,我當初想搞個展臺,但后來放棄了,你也知道,女人的房間在男人想象中非常整潔,可是真正的情況就是,我通常能在幾盆花朵中找到某個土著俘虜的手指頭,或者一兩顆爛牙,我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或許亞蒙知道。”
大千金的面色變得尷尬。
不過她的熱情難消。
“那這里呢?這兒!”
她指著一籃子鮭魚。
教母說:“那就是一籃子鮭魚。”
大千金又問:“只是一盆魚?”
教母:“是的,我的畫室里不能有魚嗎?”
大千金小聲呢喃:“您的畫室里還有火藥原料呢……”
教母皺著眉,也不知道這些米特蘭小年輕現在的風尚,接受的教育到底是怎么了。
“它就是一盆魚,我喜歡挑年輕力壯長得好看的船員來畫室運動,具體什么運動不能說,因為說出來傷風敗俗,鮭魚的魚泡魚囊能拿來……”
伯明翰公爵喜歡生魚,剛從兜里掏出一盒檸檬片,搭著魚肉送到嘴里,突然就不香了。
教母捂著臉,給了自己這張老臉一巴掌。
“這是郁金香號上的傳統……在娛樂室放一桶魚。”
公爵千金跳過了這個話題,來到宴客廳的大門前,大門旁邊有個隔間。
這個好奇寶寶又問熊彼得女士。
“這里呢?這里以前用來干什么的?”
教母說:“放橘子。”
公爵千金:“為什么要放橘子呀?”
教母解釋道:“宴客廳以前也用來開家族會議,我們一般是先開會,后吃飯,出門的時候能順手帶上橘子墊肚,方便消化,身體健康。”
公爵千金就抓著這個不放了,故作驚訝,狗屁不通的馬匹就這么說出口了。
“怎么能用橘子呢?教母是那么尊貴的人,應該放肉干!再怎么說,也得吃肉吧?”
“天哪……”教母目瞪口呆,攥著陳玄穹的手:“她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陳小伍小聲答道:“她是天使。”
教母疑惑:“天使?”
陳小伍點頭:“是的,不用呼吸,長著隱形的翅膀。”
教母點頭:“你說得真他媽有道理。”
然后,熊彼得女士將兩位客人請到宴客廳的桌椅前。
她在陳小伍的攙扶下坐到主人家的位置上,對陳小伍沒有任何防范之心。
她對兩位貴客說。
“來談正事吧,伯明翰大公爵。”
陳小伍坐在熊奶奶身邊,心中忐忑不安,心臟要跳出嗓子眼,內心想象著,臆測著殺死熊彼得的方式方法。
這個老人身上手性分子的味道很淡,但魂威的特質和力量都非常強大。
伯明翰公爵的開場白非常簡單。
“教母大人,您也知道現在的時局。”
教母搖搖頭。
“不,我不知道,你要給我詳細說明。”
伯明翰公爵解釋道。
“一切都因為一個叫伍德·普拉克的高地雜種,他讓列儂退出了北約,讓我丟了財政部的烏紗帽,跑來東都當外交官。”
教母嘲諷道:“你可以從亞蒙開天辟地創造世界開始講,前提是我能活到你把這件事說完。”
伯明翰公爵氣勢上就輸了三分,只得把利害關系和談判的主要目標給說明白了。
“好吧!亞米特蘭會在一月下旬出兵,軍隊沿途需要物資支持,修造一條補給線是重中之重,希望森萊斯能夠配合。”
教母問:“配合到什么地步?”
伯明翰公爵說:“在軍隊到達之前,路已經造好了,糧食也準備好了,要有酒,要有給烈士備用的花圈,要讓他們有一去不回的勇氣,還要有特約茶室,要招軍妓給軍人俱樂部解悶。要有槍和彈,最少得五千條槍,三萬發子彈。”
教母招呼海員,給兩位客人上菜。
“你要路?”
伯明翰公爵點頭。
“還要糧食?”
伯明翰公爵小雞啄米式點頭。
“要酒?是列儂的白葡萄酒還是森萊斯的大麥酒?”
伯明翰公爵伸出兩根手指頭。
“最好都有。”
教母接著問:“要女人?還要槍彈?女人是奴隸還是公民?”
伯明翰公爵將V字手攥成拳頭。
“全都要。”
教母點點頭。
“我明白了。”
伯明翰公爵急不可耐:“能做到嗎?”
教母把餐盤的蓋子揭開,露出里邊的馬來短劍。
“你把耳朵割下來,留在我的畫廊里。我們再來談談女人的事情。”
伯明翰公爵傻了眼,一時沒聽懂教母的話,連忙解釋道。
“我沒有冒犯教母您的意思!”
熊彼得女士敲著桌。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搞得我好亂啊!從你嘴里蹦出來的東西,換不到你的一只耳朵?”
伯明翰公爵紅了眼。
“這不是一回事!我的耳朵是無價之寶!”
熊彼得女士大聲呵斥:“我的女人也是無價之寶!它不能換嗎?!你的要求我都聽到了!我的要求你做不到?!”
這場談判,原本是北約與森萊斯外交辭令上的口頭交接,對北伐戰事本身再次確認共識。
但現在看來,熊彼得女士單方面拒絕了亞米特蘭的任何條件。
伯明翰公爵連忙把交易籌碼擺上桌,把事情都攤明白了。
“教母大人,作為交換條件,亞米特蘭會繼續支持你在以勒城國的亞蒙神恩教宗的絕對地位。”
熊彼得:“那是我自己掙來的東西。”
伯明翰公爵又說:“我們會把森萊斯的軍火交易稅下調,會為奴隸交易的安防工作增員征兵。”
熊彼得:“別他媽把你的臟手伸到我的口袋里!也別想往我的港口送軍隊!”
伯明翰公爵最后說:“我們還會給你一筆錢,大約四十萬個銀幣,用來購買森萊斯為北伐做的戰爭設施,包括之前提到的……”
熊彼得:“把你一文不值的銀錢收回去,我要實實在在的東西。”
伯明翰不耐煩了。
“你難道想背叛北約?”
熊彼得拔出刀子,插在飯桌上:“你現在提出的條件,是要我背叛森萊斯呀!你要我在森萊斯往月牙關的路上給你準備軍費物資,讓我的雇工和森萊斯的民眾參戰。就為了你的銀子?我拿銀子回家干什么?拿它壘房子?拿它造棺材?打起仗來,它能買到什么東西?誰知道亞米特蘭會不會坐地起價!誰又知道你們這幫白眼狼,會不會趁著戰火再把這筆錢搶回去?”
伯明翰攤手,用手絹擦著冷汗。
“您要什么呢?教母?”
熊彼得女士說:“我就要你的耳朵。”
談判破裂了。
原因只在一只耳朵里。
陳小伍聽明白了——熊彼得女士壓根就沒打算和亞米特蘭合作。
小伍在一旁幫腔作勢煽風點火。
“她只是想要您的耳朵呀!伯明翰大公爵,難道您的耳朵,能比得上亞米特蘭和森萊斯兩國之間的深厚友誼嗎?”
伯明翰沒說話,他感到壓力倍增。
坐在他面前的,是整個西大陸最大的奴隸販子。
他只是個小小的外交官,哪兒有什么話語權呢?
熊彼得女士想做軍火生意,當騎墻派,想看熱鬧不嫌事大。符合每個穿越者的逐利心理,再正常不過。
伯明翰公爵為了達成目的,開始不擇手段。
“教母,不為你自己想,你也得為兒女想。你今年八十六歲了,我們都聽過您的故事,您賺那么多錢……能花光嗎?”
熊彼得為伯明翰鼓掌。
“你終于說到了點子上!”
這老奶奶的眼神突變,像是看待貨品,看向陳小伍和伯明翰的大千金。
“你的女兒很蠢。”
伯明翰不敢還嘴。
“是的,您說得沒錯。”
熊奶奶打蛇隨棍上:“我這個教子很聰明,我很信任他。”
伯明翰借驢下坡。
“和我的女兒天生一對。一個主外,一個主內。”
熊奶奶又說:“他倆要是完婚,婚禮得在我家里舉行,我來當證婚人,這樣南方人就能團結起來。他倆的孩子就是友誼的證明。”
伯明翰恍然大悟。
“一個亞米特蘭人,嫁到您家里,給您的教子做妻,這是再好不過。”
熊奶奶從桌上拔刀,讓海員送回武械庫。
“你這個笨女兒不適合當海員,別讓她碰洋運貿易的生意,最多只能玩玩銀錢,穿著漂亮裙子去參加茶會。”
伯明翰公爵點頭贊同。
熊奶奶又說:“而我這個教子有雄心壯志,娶了你家的笨女兒是委屈他了,這筆生意我來做,我是血虧,所以你得加錢!”
伯明翰公爵直言不諱:“多少錢?”
熊奶奶揭開另一個餐蓋,里邊是一本賬。
賬單上記著物資需求。
以百噸計的荔枝木、彈簧鋼成材、鑄模銅管、槍械的擊錘模具和車床,還有五十輛汽車,以及汽車發動機和對應的設計圖。
這一長串物資賬單讓伯明翰公爵看得頭皮發麻,指著陳小伍。
“就這個人?他值這么多錢?”
熊奶奶矯正了對方的說法。
“不是錢的問題,你把東西送來,我寫聘書,定日子,你早一天送,我早日完婚。”
陳小伍小聲嗶嗶。
“我不會答應的。”
熊奶奶眼神凜然,用手指在陳玄穹手心寫道。
“我不需要你答應什么。”
合同的訂立,畫押過程非常簡單。
簡單得不像是國與國之間的外交協定,反倒像是軍火公司和恐怖分子做交易。
小伍甚至沒能和他“命中欽定”的新娘多說上一句話。
伯明翰公爵拉著女兒忿忿不平地跑出船艙,先人一步離開了國王碼頭。
宴客廳里,只剩下熊彼得和陳小伍。
熊彼得打量著陳小伍的身子,用老花眼去瞄小伍身上的腱子肉,貪婪又欣喜地掃過一條條肌理和健康強壯的腰膀。
她說:“你長大了。”
小伍不知道該怎么答。
他對同鄉的所作所為恨之入骨,卻在另一個方面,有奇妙的認同感。
畢竟在陌生的世界里,同鄉是最能理解他的人。
他說:“你變老了。”
是的,熊奶奶又老了不少。
她的臉上多了幾道溝壑,頭發已經開始發灰枯萎,身上的皮肉松弛下來,從兩條手臂能看到骨質增生延展出來的骨刺,一顆顆小肉瘤爬上脖頸的淋巴位置。
熊奶奶說:“你想殺我,對嗎?”
陳小伍抿著嘴。
“你怎么知道?”
熊奶奶解釋道:“你不肯答應我,又不愿意離開這兒,將心比心地想一下,站在你的角度去思考,我就覺得,你是想殺死我,還想把我創造的,都毀滅掉。”
被點破了心思,陳小伍變得坐立不安。
熊奶奶反而坦坦蕩蕩,言辭與初見時保持一致。
“你想把我的兒子們送進牢房,那得看你的本事。我給他們錢,給他們特權,我也能預見到他們變成惡棍,變成殺人犯的一天。種下什么種子,就能收獲什么結果。我差使奴隸給他們當墊腳石,他們享受著這種優待,自然不會把奴隸當做人看。”
陳小伍捂著心口:“謝謝。”
這個老人活不長了,想把后事都說清楚。
熊奶奶又說:“我很好奇,陳玄穹,如果你有兒女,你會怎么教育他們。我只想把最好的留給他們,哪怕這筆錢,這份利是用人血堆出來的,我也想這么做,這是我的天性。我斗不過基因里的自私。如果人不逐利?又怎么活到今天?”
陳小伍想了想,他開口說。
“我可能會把財產捐出去。”
熊奶奶罵道:“你老婆就不會和你拼命?”
陳小伍:“她會。”
熊奶奶笑了:“哈哈哈哈哈!我就說!你是個怕老婆的人!他們還不信!”
陳小伍:“他們是誰?”
熊奶奶解釋道:“我的孩子們,半個月之前,我啃不動你這塊硬骨頭,于是想,為什么你不肯答應我,不肯休妻,我說你怕老婆,我的孩子都不信。他們說你很特殊,不像是為了女人婆婆媽媽的男人。”
陳小伍:“那就算我怕老婆吧。”
熊奶奶也沒往心里去,她從不把別人的話當真,更何況是敵人的話。
“你真把財產捐出去了,你的老婆不答應,你的兒女怨你自私自利,一點都不為他們著想,你自己呢?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要是兒女餓死累死,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你的痕跡了,陳玄穹,按照自然選擇,你的基因是被社會淘汰的劣等基因。”
陳小伍長吁出一口氣。
“你覺得它是財富是權勢?是留給兒女的優質資本?”
熊彼得點頭。
“我這輩子都繞著它打轉,絞盡腦汁壞事做盡也要牢牢掌握在手里,它難道不是嗎?”
陳小伍低下頭,親吻著熊奶奶的額頭。
“如果我有兒女,除了我的故事以外,我不想留給他們任何財產或特權。
在人生這場時間有限的冒險里。我的孩子不會變成碌碌無為的多數人,也不會變成發號施令的少數人。不會甘于無能,也不會麻木不仁。
這個孩子能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走向,自己去寫自己的故事。
不是為了我這個父親,也不為我的愿望和家族宿命。更不為我的財富和權勢。
是為了他自己活著。”
熊彼得若有所思。
抬頭仰望時,她的眼中看見亞蒙神靈的幻身。
“你……”
陳小伍確實長大了。
“我的孩子只會欠我一筆債。一筆血肉債務。”
熊彼得覺得荒謬:“你真的把自己當做神了?”
此話一出,她自己都有點臉紅。
因為她就是西大陸最講究迷信的神棍。
陳小伍將輪椅推向門外,一路送熊奶奶出去。
“到我老了,死了,如果孩子愿意把我埋進土里,合上棺材,讓我還上父輩的血肉債務。這筆賬就算兩清。”
到了船樓,經過娛樂室,最后到甲板。
小伍將熊奶奶送回兩個兒子手上,兩個兒子神色緊張,對小伍有防范之心。
原因很簡單,熊彼得對待陳小伍實在是太親近,親近到這兩個兒子心生嫉妒。
凱恩校官年輕時之所以跑去以勒城國當僧侶神甫,也是為了避嫌。
畢竟教子不是熊彼得親生的,但在親子眼中,這些野種很容易就會變成潛在的財產競爭對手。
直到兩位親子推著熊彼得下船。
阿明湊到小伍身邊,問起刺殺的事。
“為什么你沒動手殺她?”
小伍坦言:“還不到時候。”
阿明:“那得等多久?”
小伍:“她給我安排了一場婚禮,我的直覺告訴我,就是這個時候。”
“你的直覺準嗎?”阿明擔憂,“不都說女人的直覺才準?你是女人?”
小伍:“它準,上一次它發揮作用時,救了你一命。”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阿明迷糊了。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心灰意冷有心尋死,于是讓你上了馬車。”小伍解釋道:“結果它很準。如果我沒讓你上馬車,把你當做流浪漢趕開,你會病死在椿風鎮。”
阿明咋舌稱奇:“這樣呀……那你說,這個奴隸販子會怎么死?你給我用直覺測一測?”
小伍指著遠處,指向熊彼得家兩個兒子,又指向國王碼頭長街的盡頭,那一輛大使館的柴油汽車,它停在路口,不愿離開。
“我這個沒名分的教子,亞米特蘭的外交官是絕對看不上的。
伯明翰公爵作為一個貴族。會繞開我。繞開熊奶奶,在熊奶奶的財產繼承權上做手腳。在這樁婚事上做文章。
這件事決然不是伯明翰公爵自己想到的,他和他的女兒一樣蠢,反而是熊奶奶用聯姻的說法,提醒了伯明翰公爵。用聯姻的餌,釣起伯明翰公爵這條魚。”
阿明聽得半懂不懂的。
小伍卻想通了。
“熊奶奶要伯明翰公爵的一只耳朵,為什么只是一只耳朵呢?還用外交協定的優厚條件,換他一只耳朵?
這只耳朵是用來聽亞米特蘭下令的!只能是這樣,這樣的話,伯明翰公爵作為亞米特蘭的發聲筒和傳聲器,他大可以和熊奶奶里外串通欺上瞞下,私吞軍費以權謀私,作為亞米特蘭和森萊斯的洋運產業實際所有人,他們能瞞著北約和森萊斯的議會,繼續在東都港作威作福。
伯明翰公爵肯定也聽懂了,不然不會表現得這么慌張。
后來提到聯姻的事情,兩人才把話說開,把條件都開出來。
這件事本來與我無關,哪怕熊奶奶在街上找個乞丐來都能代替我,只是現在,我被這個同鄉硬生生牽扯進來了。”
小伍下了最后的推斷。
“熊奶奶要在這場婚禮上把產業都分明白,把兒子們的從屬和性格都看清,如果有人和伯明翰公爵私下勾結,臨時改換婚禮人選,她就能把不肖子孫都找出來。她的時間不多了,得速戰速決,在她的兒子里肯定也有主戰派和避戰派,這關乎東都港的未來。她不是在拉攏我,而是用婚約強行把我綁了進來,要我這個同鄉為她出一份力。”
阿明擔憂道:“你會去嗎?”
“我得去。為了凱恩老師我也得去。”小伍解釋道:“熊彼得家的錢和權太多了,多到我無法拒絕,我不能坐視不管。”
這句話聽上去像在開玩笑。
事實上,決定戰爭形態,決定第一槍在哪里打響的主要因素,就是熊彼得家的這筆錢。
只有財富和權勢,能成為戰爭的原爆點。
就和小伍說的那樣,家族嘩變爭權奪勢的殘酷競爭,很可能會變成黑幫火并。
——凱恩老師的生命岌岌可危。
——為了凱恩的授業之恩,為了《凱恩圣經》。
他得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