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收拾著桌上的碗筷,盡管用力刷洗過許多遍,可長年累月下來桌面上已積下一層油光,那是油脂浸入木頭后的變化,在火光中閃閃發亮,讓人覺得有些發膩。
餛飩豆漿端了上來。
燕狂行不是自己先吃,而是端到屋檐下,放在了自己的馬兒面前。
當年那個又肥又丑的小家伙,如今已是變得這般神俊,見燕狂行出來,它晃著腦袋,頸后如墨青鬃立時狂亂舞動,惹得水珠飛濺,像是個調皮的孩子。
雖然先天不足,好在燕狂行時常給它推拿氣血,揉筋順骨,這才一點點的恢復過來,比不得傳聞中的千里寶馬,但對他來說,這馬兒已非黃白之物可以比較,除了燕七,這便是他的朋友,玩伴,親人。
安撫了青獅,燕狂行又回到了桌前,吃了沒幾口,他似閑聊般問:“這鋪子生意如何啊?”
“以前還好,現在冷淡些。”青年仍是站在案板前,只有一個背影,頭也不回。
燕狂行小口吞咽著豆漿輕輕的“哦”了一聲,過了會才又開口。
“以前應該不久吧?”
青年本來在和面,見屋角掛著的燈盞忽明忽暗便騰出了手往里添了點燈油。
“三個月前。”
店外雨絲如線,順著屋檐在石階上濺出蓬蓬水花,常言道滴水可穿石,這石階便是如此,一個個凹陷下去的淺坑就似有人刻意挖出來的一般,積著雨水,滴滴答答。
青石街道上,那三具尸體還躺在哪里,余溫似火,被這寒雨一點點的澆熄,慢慢就和那些斑駁陸離的石頭似的,變得冰冷,僵硬。
燕狂行的問題慢慢變得有些奇怪,好在那青年能聽的明白,盡管他語氣不變,盡管他還有些木訥,但他確實聽明白了。
三個月,青年是三個月前才到這里的,那個時候正是“無敵寶鑒”傳出來的時候。
“不上去看看?”
燕狂行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碗里的豆漿,目光瞄了眼雨中的尸體,顯得慢條斯理。
青年沉默了少頃。
“去過了。”
上去?上哪去?這里是衡山腳下,且“無敵寶鑒”傳言就在回雁峰上,自然是上山去。
青年嘴里的話一出口,燕狂行神情先是一怔,旋即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一對狹長墨眉隨之一擰,似龍蛇般起伏。
上去過了?
要知道這山上現在可是龍潭虎穴,天下高手無不趨之若鶩,正邪齊聚,上去一個得死一個,上去百個得死百個,就連淌下來的雨水可都是紅的。
但現在這個其貌不揚,寡言少語的木訥青年居然說已經上去過了,而且顯然還活著走了下來,燕狂行是看出他身懷絕技,但沒想到會得到這么一個答案。
燕狂行又仔細的打量了青年一眼,他之所以看出對方有些不普通,是因為那雙手。
那雙手此刻正揉著面,沾滿了面粉,看不見手心手背,但他能看見那雙手的輪廓,這一雙手竟比尋常人大了太多,關節奇粗,隱約還能看見手背上鼓起的血管脈絡,隨著揉面的動作一起一凸,像是在跳動。
手上功夫?
燕狂行現在功力境界是不如前世,但眼力卻沒落下,更何況他浸淫拳腳掌腿多年,自然看得出來此人是把一雙手練到了極為驚人的境地,這是常年催運勁力所產生的變化,以至筋骨擴張。
仿佛察覺到了燕狂行的目光,青年罕見的發問:“你想上去?”
可他不等燕狂行回答又低聲道:“還是莫要上去的好。”
“你覺得我上不去?”燕狂行吃下最后一口餛飩,語氣幽幽。
青年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計,他扭頭看向街道上的三具尸體,目光若有所思。“你不想上去,因為你要等人。”
“哈哈!”燕狂行驀然發笑,朗聲而笑。“不錯,現在我還不想上去。”
說完,他摩挲著陶碗碗口,目光稍凝,看向外面淅淅瀝瀝的雨線,似乎有些出神。
“還不到時候。”
“山就在那里,頂峰也只有一個,走去晚去都是一樣。”
青年聽他這話頭一次把視線落到了活人身上,那木訥的神情稍有變化。
“上山的路太窄太陡,不好。”
燕狂行收了笑,撣了撣肩頭,嘴里漫不經心的說:“陡?陡些才好,若不陡,焉能稱為頂峰?”
“噠噠噠!”
雨中,又傳來了馬蹄聲,亦如之前燕狂行那般,馬掌踏在街面上清晰非常,不光是馬蹄聲,還有車輪聲,骨碌碌的轉動著。
“呵呵,妙得很,來了。”
他站起了身子,張望了眼外面陰沉沉的天空,像是團溶在水里的墨跡,就是散不開。
冷風吹過,拂過這空曠清幽的長街,雨水淅瀝,似是愁緒般扯不開,剪不斷。
馬車普通,既不顯得奢華,也并不簡陋,拉車的是匹棗紅駿馬,跺著蹄子慢悠悠的朝那幾具尸體趕去。
趕車的是個男人。
此人面容白如羊脂,儀表不俗,著一身精工細裁的貼身紫衫,雖處冷雨之中,然風度自成,反倒將其襯的更加出塵瀟灑,觀其模樣似是近不惑之年。
隨著此人走下馬車,透過風雨,就見他眉心還長著顆肉痣,嘴角兩邊各有黑痣一點,眉梢微垂宛如柳葉,雙唇肥厚,但凡看過一眼,恐怕便再難忘記。
男人挽袖躬身,他雙手纖長且細膩,比那二八女子的玉指猶勝幾分,中指銜紫金指環,正將地上的尸體拖起,放進馬車里面。
這殺人的燕狂行見過不少,但收尸的他確實是頭一回見。
不過,能在這衡山腳下給人收尸的,卻是獨一份。
男人看著地上的尸體,不知是真的嘆息,還是裝模做樣。
可就在這個時候。
他就見一旁亮著昏暗燈火的鋪子里,那個立在門口看雨天的布衣少年慢慢走了出來。
少年步伐緩慢,可這起落卻是出奇的一致,不光是落下時響起的聲音,連跨出的距離都是近乎無二。
他走著,雙手已是從腰后的布囊里摸出來一對東西。
那是一雙鐵手,泛著冷幽幽的光,滴著未干的血。
“你是,柴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