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寒卻不散,而且更勝,更冷,更冰。
地上猶有片片濕痕,點點未干透的水漬。
遠處的天邊不知何時飄起如火又如血的夕陽紅霞。
暮色已沉。
遠望而去,只見紅霞中,有一角樓宇高聳,似是上接青天,不可一世,正是金風細雨樓五樓之一的紅樓。
望的人,是燕狂行,他正立在一艘極不起眼的蓬船船頭,抬眼望向那巍然屹立,雄踞京華,俯瞰山河的風雨樓。
朝來寒雨晚來風,風吹過,河面蕩起漣漪,水中山影俱變模糊,衣袂輕動。
笛聲悠悠,隨他指肚的輕挪慢點連連自木笛中響起,不似竹笛那般音色清脆,但卻低沉綿長多出幾分厚重,像是塤,又像是箏,為這秋時添出些許蕭索。
他們沿著水流浮動,無需劃槳,自往下游,那里,是“六分半堂”的勢力范圍,正是苦水鋪。
水在流,船在動,天邊紅霞落下,宛如墜在了水里,一片金紅,波光粼粼。到最后那一角紅樓已是不見,只剩遮天紅霞,如一抹紅紗。
一旁白飛飛俯身瞧著水中的倒影,只是她瞧的不是自己的,水面被船頭劃開,變成一縷淺痕,映著一個白衣束發,吹笛挺立的少年,隨著她五指輕撥,水中人影時聚時散,恍如夢幻。
冷不丁的。
“狄飛驚會武功么?”
她問道。
燕狂行摘下木笛,眼中如有精芒閃過,他道:“他會的,他不光會而且恐怕比我那幾個結義兄長都不弱,可是個少有的大高手。”
“我覺得白副樓主對咱們好像有些敵意!”
白飛飛沉默了好一會又才開口,只是言語卻似在閑談,東一句西一句,毫無關聯。
“不是好像,是本來就有,他權謀之心太重,如今蘇老大病害越來越重,等平了六分半堂必然要修養很久,論地位他排老二,最有希望暫時接管樓里的勢力,可是現在我大出風頭,他心中自然會覺得有些危機。”燕狂行也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沒想到白飛飛一聽他的話那雙煙雨似的眸子忽然動了動,然后仍是用那副輕飄飄的口吻說了一段話。“清晨他們三人圍攻試你的時候,蘇樓主使的是刀,雖然看似兇險卻能攻能收,王副樓主更是不曾動用真正實力,唯有他,指風直取你要穴,有進無退,雖無殺氣,卻暗藏殺機,說不定往后某一天這殺機就露出來了!”
她依舊劃動著水,嗓音稍頓。
“不如,殺了他?”
燕狂行聽的愕然,低頭看去,白飛飛也正仰著臉滿是認真的看著他。
四目相對,燕狂行想了想,有些失笑的把木笛還了回去。“放心,蘇老大只要活著一天他就不敢亂來,除非蘇老大有一天真的死了,那時,才是我和他生死相見的時候!”
說完,他忽低聲幽幽道:“這個江湖,權謀之爭好重啊,別看我們結成了兄弟,其實大多各有心思,蘇老大需要強助來成就大事,白老二想要成大名,握大權,而咱們只是求個棲身之地,所以我才不想去金風細雨樓里住,高處不勝寒,上去容易,下來可就難了!”
白飛飛一側腦袋。“那王小石呢?”
燕狂行笑了笑。“他?恐怕也唯有他真的把我們都當做兄弟!”
“一個人心太大了不好,有足夠的實力,才能縱橫捭闔,傲視群英,但如果沒實力為根基,終究不過是野心罷了,這樣的人,多是走向自毀,死無葬身之地。”長呼出一口氣,天邊暮色漸深,紅霞漸淡,燕狂行像是自語,又像是在呢喃的出神道:“我就在想,我要不要積蓄實力,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好歹是來走了一遭,敵一人如何比得過敵一國,若不能舉世皆敵,何來天下無敵?”
白飛飛目光流轉,她離得近,自然聽的清楚,玲瓏般的心思一動便猜到了大半。
“是關七說的那件事?”
那件事?關七說了何事?
燕狂行輕輕吐出四個字。
“天下將亡!”
這四個字,這足以抄家問斬,死罪難逃的四字,從他口中說出來,似顯得很是微不足道,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
“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才會說出那樣一番話,但倘若我要去做,便需要坐上金風細雨樓樓主的位子,然后順勢,揭竿而起……”
話到這,他忽然止住了。
目光一睨,看向不遠處的岸邊,楊柳枝條下,正站著三個像是鬼影般的人,這三個人與那些游湖觀景的公子不同,因為他們的視線一直停在自己的身上,像是等了許久。
只一眼,燕狂行就感受到了對方身上散發的那股刀客獨有的鋒芒煞氣,非比尋常,這必然是三個江湖罕見的刀法高手。
“看來,有的人已經等不到我羽翼未豐便想除掉我了!”
他前一句話剛落,那三人便已沒了蹤影,但是暮色漸沉的湖面上,三道縹緲身影正抬腳點浪而來,飛縱急奔,如履平地。
“此時此地,還真是個殺人的好地方。”
燕狂行腳下本來自行而走的蓬船陡然一頓宛如扎根水面竟不再動彈,他垂落的雙手掌心更是漫上一抹淡淡的灰意,這要命的灰意,像是晚風中的霧氣,在掌心匯聚。
便在那三人踏浪而來離蓬船不過三四丈的時候,燕狂行一雙手就已隔空拍了出去,三道死灰色的掌勁霎時透掌而出,宛如三張哭嚎的鬼臉,帶起可怖的呼嘯,令來敵勃然色變。
“來的是哪條道上的弟兄?報上名來!”
掌出追魂,燕狂行攻出三掌,才不緊不慢的開口。
但是當他看見三人拔出的刀光后,他先是“哦”了一聲。“原來是彭家的五虎斷魂刀,習家莊的驚魂刀,孟氏的相見寶刀。”
說話的功夫,那三人已迎上了隔空襲來的恐怖掌勁,這竟是躲不了,他們身形騰轉,似想避開,只是卻駭然發現眼中詭異的掌勁猶如長了眼睛,居然也在轉向跟來,如跗骨之蛆般甩不掉,當下大為震動,差點失聲叫出來,手腕一翻,已見刀光出鞘。
這三個人,分別是“五虎斷魂刀”彭門五虎中的彭尖,“驚魂刀”第七代掌門習煉天,以及“相見寶刀”的傳人孟空空。
燕狂行習了刀法,自然對天下用刀高手多有所了解,除卻蘇夢枕的“紅袖刀”與雷損的“不應刀”外,也就屬這幾人用刀的名頭不弱,加之“五虎彭門”以及“習家莊”和“孟氏一族”全都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勢力,與“蜀中唐門”,“江南霹靂堂”一樣,皆是雄踞一方,想認出對方的來路并不難。
可現在,這幾個早已名動江湖多時的人,現在臉色卻極為發白,慘白。
刀光剎那,掌勁已至。
三人一刀劈出,猛然驚覺得一股極為陰寒詭異的勁力瞬間沿著他們刀身上的氣息竄入體內,他們掠來的快,倒飛出去的更快,似是為了只劈出一刀,雙臂一展人已狂叫一聲躍向岸邊。
河面上停著的蓬船又動了,隨著暮色的落下遠去。
可到了岸邊的三人,卻一個個神情慘然像是真的成了鬼,他們彼此相顧,就見對方蒼白的臉色似是有些發青,就連印堂都在發青,不知誰嘶聲驚怖:
“好毒的一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