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還未徹底亮,灰蒙蒙的江上。
一艘艘漁船里點起了盞盞昏黃的燈,就著慘淡的火光,那些憑借著打漁為生的人們已經開始收拾著漁網,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遍又一遍,這要是一不留神漏個窟窿,只怕一天就得白忙活了。
船上一家老小可都等著這張網吃飯呢。
這世道要說富人吧,并不少,而且很多,南岸的“黃鶴樓”上,那一桌酒菜都能抵過他們這些人好幾年的過活開銷。可窮人更多,當今圣上大興花石綱之役,奢靡無度,各種苛捐雜稅更是層出不窮,誰會想著住在江上呢,還不是被逼的走投無路,本以為日子能好過點,怎料捕魚還要交稅,自家的船,自家織的網,這稅都不知道從哪來的。
活到最后哪還想著賺錢,能活著就不錯了。
天色尚早,不過卻陰沉的嚇人,晨風沁骨發涼,多半是快下雨了。
而李大勇就是這片水道的頭子,活到四五十的他就只有這賴以棲身的破爛漁船,修了又修,補了又補,連老婆都沒討到,好在幾年前撿了個娃兒,父女倆相依為命多年。
但今天與往日不同。
他起了個大早去到岸邊罕見的提了壺好酒,買了幾樣熟食,又讓女兒留了幾條江鯉,就在自家的漁船上涮洗干凈。
歸根結底,那是因為船上來了客人。
一個落魄的青年。
像是十天半月不曾打理,臉上盡是些疲意、倦意,穿的雖然素簡,可出手十分闊綽,昨個夜里上的船,倒頭便睡,隨手就拋出了一錠份量十足的銀子,讓他欣喜半天。
這里可是好地方。
“黃鶴樓!”
離了不遠,長江南岸就見一處市販聚集的的街道,熙熙攘攘,叫賣之聲喧囂不去。
可惜樓上的才是富人,不少文人士子慕名而來,想要一堵那些古往今來風流名士流下的詩詞墨章,有的更是不惜一擲千金,只為圖個名頭。而樓下的自然是窮人,賣著雞鴨豬狗,游魚蝦蟹,撲鼻的腥味混合著畜生的糞便,再加上那些湯狗的伙計把狗肚子里內臟取出,更是臭不可聞,遍地污穢,面目全非。
相較之下江上雖說冷清,但卻自在。
碧水滔滔,風煙平闊。
不光只有漁夫,還有那些淪落煙花之地的女子,駕舟而至,泊在江上,簫招琴撫,陪客侑酒,想來也是盼著自那些文人士子中覓得佳偶,助自己離了這火坑。
青年坐在船里,他神情落寞悵然的透過在江風中卷蕩的簾子瞧向那座樓。
想當初,他就是在這里遇到了白愁飛。
一人久不得志,一人初入江湖,二人一遇,便因種種結下莫逆之交,同入京城,一起熬過那段落魄時光,也是一起成了“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
可現在,他敬重的這位二哥,不但想要篡奪大哥的權柄,還勾結權臣,要害他,殺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實在想不明白,不過一年的時間,一個人為了權力竟會變得這般喪心病狂,不擇手段,忘卻了當年同生共死的話。
“大哥現在一定是腹背受敵吧,他的身子本就傷病交加,如今……”
他喃喃著。
蔡京曾以張碳,唐寶牛等人的生死為要挾,讓他刺殺自己的四師叔“諸葛正我”,可如今他反倒殺了蔡京的左膀右臂傅宗書,看來那些人必然會借此大肆打壓大哥的勢力,好扶持白愁飛順利接管“金風細雨樓”的大權。
“小燕子,你到底是去了哪啊?大哥只讓我來江上,卻沒告訴我為什么要來江上!”
他一想到白愁飛就想到蘇夢枕,一想到蘇夢枕,就想到自己那個早就銷聲匿跡大半年的四弟,燕狂行。
京城的水太渾,太臟,太暗,真的不適合他。
“爺,酒菜我給你買來了!”
李大勇提著食盒鉆進了漁船。
一旁穿著素裙的小女孩見狀忙懂事的把里頭的酒菜一樣樣的端出來,擺放好。
像是太餓了,青年也沒什么顧忌,嘴里含混不清的說著“多謝”之類的話就不顧形象的大口吞吃了起來,這一天兩夜他可絲毫不敢停歇,奪命逃出京華,遇到的追兵早已不知道有幾撥了,現在黑白兩道連同朝廷都已容不下他,若非諸葛先生與四大名捕暗中出手幫他,能不能跑出京城還要兩說。
“喵!”
“誒,白嬸嬸的貓兒!”
女孩眼睛一亮,原來船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溜進來一只橘黃色的小貓,懶洋洋的爬在一旁,舔著自己的爪子,她走過去將其一把抱在懷里,轉身就鉆了出去。
可她馬上又回來了,懷里的貓已經不見,臉上卻歡喜非常,手里還提著個食盒。
“爹,白嬸嬸給咱們送了些吃的,說是你買的不夠客人吃。”說完就把里頭的酒菜端了出來,里頭竟全是黃鶴樓上的東西,美酒鮮肴,山珍野味,端是色香味俱全。
“師容!”
李大勇頗有些局促不安,他局促的不是因為船里吃飯的青年,而是自家女兒嘴里的白嬸嬸。
青年眼神已有變化,但他卻未曾表現出來什么異樣,見那熊掌悶得軟糯他就夾上一筷子,見鵝掌燒的香脆又夾上一筷子,喝酒吃肉,來者不拒。
名叫“師容”的女孩卻似記起什么,忙又擺上兩幅碗筷,卻不是給他們父女倆的。
做完這一切,女孩乖巧的趴在李大勇的耳邊小聲說了句話,目露猶豫,但還是看見李大勇一咬牙拉著女兒退出了漁船。
雖是耳語,青年卻聽的分明。
那女孩并不是說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是說“白嬸嬸要請客人,讓咱們先出去。”
聽到著,落魄青年吃喝的速度反倒慢了下來,他對女孩口中的“白嬸嬸”頗為好奇,對這兩幅碗筷的主人更是好奇。
船外的江面上似起了聲音。
“唰唰……唰唰……”
下雨了。
忽然。
“砰!”
仿佛是船與船的碰撞聲,然后是腳步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渾身緊繃,像是已經做好了拔刀拔劍的準備。
近了,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青年眼神已徹底沉凝下來。
“嘩!”
只見竹簾拉開,他凝重的臉色卻勃然大變,提到頂點的氣息瞬間泄去大半。望著同樣茫然發怔,同樣變了臉色的王家父女,青年險些大叫出來。
但等他看到二人身后微雨中那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身影后,他頭皮一炸,急聲道:“爹,阿姐,快到我身后來!”
說罷,就要抽出刀劍。
“王三哥,久違了!”
那身影旁還有個撐傘抱貓的老婦,見他這副模樣嘴角一抿似在發笑。
青年卻瞬間癱坐了下去,他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
耳邊卻聽一道異常熟悉的聲音。
“走,去江面一戰!”
“轟!”
一聲突如其來的驚爆猝然打碎了魚龍混雜的雨幕。
所有人聞聲瞧去。
就見江中一艘破舊漁船攔腰折斷,數道人影沖天掠起。
旋即一定,兩道身影傲立滔滔江水之上。
如今天下已容不得王小石,此刻一見,自是一眼認出了那個落魄青年,正是金風細雨樓三當家,王小石。
而另一個,白發激蕩,紫黑華服淋雨不濕,一團駭然罡氣四溢,渾身霸道自生。
一時間驚呼連連,樓上樓下俱都翹首以待,瞪大眼睛,接著激動無比。
“啊,王小石遇到了權力幫幫主!”
只是他們卻沒看見江上二人眼中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