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的房屋位于山頂之上,旁邊有一片生長在山坡之上的竹林,看起來頗為雅致。
但面積并不大,與尋常黔首一樣,只有一宅。
張仲到得門口,那白發蒼蒼的里正老人,就迎了上來,遍布褶皺的臉,宛如盛放的菊花。
“亭長遠道而來,吾本應親往迎接,然年歲太大,確實走不得遠路。”
“還望亭長不要見怪才是。”
我信你個鬼。
天天住在山頂上的人,說自己走不得遠路,真當自己是小孩子?
但張仲仔細打量了對方之后,卻又覺得,他說的可能是真話。
盡管對方的身材,健壯魁梧,比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也不遑多讓。
但臉色卻很不好,像是大病未愈,極其蒼白,沒有絲毫血色。
“仲是晚輩,豈能勞長者迎接。”
雙方客氣了幾句之后,老人便將張仲迎了進去。
堪堪進門,張仲就看見了一個頭冠,頭冠似乎經常被人把玩,上面一塵不染。
三板長冠,公大夫?
張仲深深的看了一眼身前老者的背影,有些懷疑他這是故意留在這里的?
從里監門手上的老繭,到里正老人的頭冠。
無不在表示著,這些囚徒,曾是關中的軍人。
并且,以其馴養的馬匹來看,很有可能還是關中最有名的部隊之一。
關中騎。
之前里監門曾說,他們來蜀中的路上,曾緝捕過群盜,馬匹便是那時所購買。
如此的話,放高利貸的金錢來源,里中做偽證的控制力都有了。
但動機何在?
一整個里全部違法,若說是沒有足夠的利益驅使的話,張仲是不信的。
以秦法的縝密嚴苛程度,沒有足夠的,能讓里中人都均分的利益,便都是自己的屬下,又豈能放心?
要知道,在秦國,父母妻子相互舉報犯法,以避免連坐罪責的例子,可從來都不少見。
是以此時,他心中又出現了一個新的疑問,只是對那些沒什么錢的黔首放高利貸,真的能維持利益均分這樣子?
“亭長,請。”里正老人在待客的幾旁停了下來,示意張仲先坐。
張仲沒有客氣,跪坐了下來。
“父親,誰來了?”
少女宛如鈴鐺般的清脆聲音,讓張仲不由得抬起頭看了一眼。
那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妙齡女子,身穿粗布長裙,正站在臥房門口。
張仲一看之下,發現那女子生了一張瓜子臉,更兼細眉鳳眼,瓊鼻粉唇,顯得十分秀麗。
“這是新任的亭長,快去煮碗茶來。”
“嗯。”
“不必勞長者如此,仲腹中有異,喝不得茶。”
隨口拒絕了一句,目送對方走遠的張仲,心中卻有了些其他的想法。
因為,自背影和其腳步來看,那女子身材窈窕,腳步輕盈,似乎是練過武的。
這并不奇怪,秦人好武,以軍功得爵的家庭,無論男女,幾乎都會那么幾手。
就像張仲的孫女梨,她就有一手七八十步,射風中柳葉的好射術。
尋常男兒也是不及。
但張仲之所以覺得奇怪,是因為心中突然浮現
出的一個想法。
“這女子,恐怕有十人之勇。”
但隨即,張仲又搖了搖頭,甩開了這個想法。
十人敵而已,二十步左右,殺她不過一盾牌的功夫。
“這是吾之幼女,佐弋萱。”說到這里,老人突然意味深長的笑了。“今年十八。”
張仲堪堪回過神,有些沒聽清楚老人的關中口音,便隨意應了一聲。“果真淑女。”
老人瞇了瞇眼,捋了一把長長的胡子。
“亭長年少有為,不知可有婚配啊。”
張仲:???
我特么才十三,你就問我這個?
“若無婚配,亭長亦不嫌吾幼女刑徒身份,不如成此執柯如何?”
張仲正要回話,卻猛然看見一樣東西,他心中一驚,隨后不動聲色的說道。
“仲不過十三,尚年幼,談此事早矣。”
隨后他話鋒一轉,將彼此間的閑聊,拉回正題。
“吾此來,是為借閱里中戶籍,以明黔首數量。”
“還請里正與仲帶回。”
原本張仲還想看看這個里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但現在,老人似乎有做媒的傾向,還有剛剛的所見,他便不打算久留了。
“借閱戶籍。”老人沉吟了一下,方才開口。“是亭上有了案子?”
“沒有。”張仲笑了笑,裝作一時興起的樣子。“不過初任亭長,抄閱戶籍,以備不時之需。”
“亭長當真干吏。”
“便是關中,深受律法之地,也少有抄閱戶籍的亭長。”
老人夸獎了一句,隨后起身進屋,取出一卷竹簡。“這便是吾等關中囚徒的戶籍。”
“共計二百三十九戶,無論老幼,盡記之。”
張仲翻了一下,確定這卷竹簡真的是戶籍之后,才站起身準備告辭。
“茶好了,亭長不妨喝些再走呀。”
隨著佐戈萱走近,張仲身軀一崩,左手間的盾牌也捏得更緊了些。
佐戈萱似乎沒有發現張仲的小動作,只將茶放在幾上,隨后捏了捏耳垂笑著出聲。
“不然,豈不是虧了萱的一番心意。”
低頭看了一眼碗中的茶水,卻不是后世傳說中,那種加了肉沫之類奇怪東西的茶。
而是普通的茶葉泡水而成。
盡管心中好奇秦國的茶,到底是什么滋味。
但張仲害怕對方加料,是以不敢嘗試。
“有勞里正招待,但仲屬實身體不適,更兼亭上事務繁忙,不可久留……”
“這便告辭了!”
三人目送張仲持著竹簡離開,良久,佐戈萱才開口說道。
“這少年亭長,似乎心中有事,防備甚重,卻不知為何。”
里監門攤開手掌,看了看自己掌中長年握兵器形成的老繭。
“見微知著,不能以少年看待。”
隨后,他將手指握在一起,拳頭緊握之間,雙臂的肌肉開始虬結,但很快,他就放松下來,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其勇力,恐怕更在我之上。”
老人亦揉了揉眉心,顯得有些頭疼,隨后,他將案上的長冠抓起,輕輕的撫摸了一陣。
“都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