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長少年豪杰,老夫敬佩久矣。”走到亂石旁,老人先是對著張仲恭維了一句,才繼續開口。“然此事,已牽連千余人,加上徙隱里兩百余戶。”
“就足足有近兩千人。”
“亭長于心何忍?”
當初做這種事情的時候,不曾想過,如今求情?
有什么用呢。
“汝當初受罰,遷蜀中四千余戶,當知律法,不因人眾,而廢之。”
“是。”佐戈翼點了點頭。“法不廢眾。”
“然此事,皆由亭長一人負責。”
“吾欲攜關中騎卒三十人,投案自縛。”
“將此案結下,定不失亭長功績,亦不會使亭長留下酷吏之名,豈非再好不過?”
張仲仔細思量了一下對方的建議,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是他非要將這一兩千人全部捉拿歸案。
而是人多眼雜,不如此,必有后患。
至于捉拿之后,怎么判,是輕是重,自然有法吏決定。“這些話,汝留著與獄櫞說罷!”
“亭長查案至此,當知徙隱里錢財甚豐。”
這是打算賄賂我嗎?
張仲側頭,看向山石下方,那里,正是徙隱里所在。“自然知道。”
“吾可與亭長錢財二十萬,以結此案?”
張仲正在查看其里中的炊煙,推測其中有多少人,聞言不由得一驚。“多少?”
佐戈翼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須。“二十萬。”
“亭長天賦出眾,往后需要花錢的地方甚多,有此錢財,成就百人之敵,不在話下。”
二十萬,確實是很大一筆錢,說不心動是假的。
但張仲只要一想到秦律當中關于貪污的處罰,就熄了這樣的心思。
錢可以慢慢掙,但命只有一條。
以他們構陷錚的情況來看,他們對于律法可謂十分熟悉。
到時候反咬一口,張仲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汝還是留著吧,車裂之刑不好受,多些陪葬也是好的。”
這句話讓佐戈翼臉色巨變,他雙目一凝,一字一頓的說道。“亭長當真要覆巢破卵,不留幼鳥?”
“法不容情。”
“法不容情……”佐戈翼愣了良久,才嘆了一口氣。“也罷……”
“是我真的老了。”
說完這句話后,老人腰背突然一直,目光亦隨之變得凌厲。
與之相對的張仲,手臂亦同時一僵,他臂上的肌肉開始虬結。
“里正,意欲何為?”
“吾年事雖高,然尚有余勇。”佐戈翼將棉衣啪的一聲撕開,露出一身比壯年也不遜色的肌肉。
他將冬衣扔下,握起了拳頭。“關中車騎百將,佐戈翼。”
“未敢請教,亭長當真…”
“有生擒虎豹之勇?”
張仲倒是沒有卸甲裸衣,只活動了一下胳膊。“公大夫欲一試乎?”
“正有此意。”
“去歲九月中,我等構陷亭長錚事成,木因此連坐,罰二甲。”
獄掾翻了翻甲士取來的竹簡。“他交了二甲,以免去此罪。”
“那是關中人借他的。”淘身上的疼痛輕了些,直起了腰背。“關中人擔心他為城旦時,向郡上乞鞠。”
“是以。”淘張了張嘴,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講述了出來。
“讓我等,以其女子苔年幼為由,唆使其借貸。”
“他借了。”雖然是問話,但獄掾的語氣卻很肯定。
“是,借了。”
“其女未曾強質。”
“是。”淘點頭,表示確實如此。“因木死活不肯,關中人乃未質其女,而強質其地。”
“黔首之地。”聽到這里,獄掾有了些怒意。“非罪不得奪。”
“汝等當真敢做!”
“我等也不想。”淘大喊出聲,語氣中帶著些絕望,如同困獸的怒吼。
“但已然強制,并偽證誣陷,關中車騎在背,刀斧加身,安敢不做?”
堂上審問的獄掾,獄佐都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才繼續問話。“掠賣之事,是從何時開始的?”
“今年十月末,關中人告知我等,錢財不用再還,并可以加贈一千,足五千錢。”
“借貸不足者,補之…”
“子女,便由他們帶走了。”
煥臉色一變,直起身來,不可置信的問道。“汝等子女,被人掠賣,安敢不告?”
淘眼中的絕望更濃,語氣中充斥著不甘與憤恨,對于堂上官員,和自己的憤恨。“告又能怎樣?”
“亭長沒有了,去鄉上的路我等雖然知道,但監門不與證明,如何出行?”
“木倒是敢。”淘聲音低了些,眼中也很有些敬佩,但更多的是可惜。
“我在夜間看到,他帶著苔連夜翻墻出發。”
“可是結果呢?”淘的聲音再次加大,他臉上也不再畏懼,對著堂上,仿佛質問。
“關中人告訴我們,他死了。”
“被蠻人殺死的。”
“蠻人路盜,且被捉拿結案,除了戶曹消籍,問都不會有人問。”
“我……還敢告嗎?”
淘的質問,讓堂上的一眾官吏全部沉默了下來。
良久……
“此案由我審理,確有失職。”煥將自己頭頂的冠取下,對著獄掾行禮。“請治我之罪。”
獄掾猶豫了瞬間,在竹簡上一邊書寫,一邊宣判。
“為官不察,未錯審,罰兩甲,獄佐之職當報縣令,削為暫代。”
煥沒有任何異議,躬身應到。“唯。”
淘臉色變了變,很有些動容和難以置信。
但最終,他的臉色又黯淡了下去。“我等懼怕關中人的勇力,更兼里正監門皆與其勾連。”
“便不再反抗。”
“更有人說,家中子嗣甚多,能賣一個,養活全家,也算……值得。”
掠賣的事情,到此時,已經算是真相大白了。
但更多的疑惑,也同時在獄掾的心中產生。
賣去了何處?
為什么賣,五千錢,于縣上買賣隸臣都足夠了。
并且,還是壯年,何至于掠賣小男子?
“獄掾。”
有甲士快步走進了堂中,對著在上的獄掾輕聲說道。
“隱山亭郵人步疾,快馬趕來,說有急事要報。”
獄掾與左右獄佐對視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急切的說道。
“快……”
“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