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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千載人毒,焚為烈焰,蒼圖神既驚且怒!
“驚”亦七情,“怒”亦七情,祂因紅塵劫火而產生的情緒,反過來令劫火愈熾。
這是一個惡毒的循環。
蒼圖神本打算以貪噬之力吞滅焚身焰,可“貪”亦“欲”!“貪”亦紅塵劫火的柴薪,一意落下,火上澆油。驚得祂驀然收起。這一驚,火勢又漲。
世上哪有火焰,能夠在不朽神軀上點燃?
除非燃燒的……是祂自己!
數千年來,赫連青瞳已是蒼圖神,吞下這些人毒的蒼圖神,又何嘗不是赫連青瞳?祂的七情六欲,焚燒祂自己,每一縷火焰,都自神位深處引燃。
“苦海永淪,不過凡人之苦。豈知何為超脫!”蒼圖神聲音恢弘,卻定守神心,漠然天視。避免自己有過于激烈的情緒波動,助長紅塵劫火之威。
同時鷹翅展開,那已經被“青天”撕破的“蒼天”,似一張長披落下,欲為祂掩風雪,滅烈焰。
昔日蒼天神主,執掌天權,代行天意,這“蒼天”一度籠罩現世。
如赫連山海所言,蒼圖神的“蒼天”,不過是個似是而非的假貨。但有幾分形似,也自神通不俗。
蒼天覆焰,紅塵難久。
赫連山海卻道了聲:“朕不欲山河兩分,當使天地恒序!”
王權壓世的青天之中,探下一只天青色大手,轟然萬里,仿佛一道橫亙高穹的連綿山脈,一把擒住那蒼天之披,使之不能落下,飄在空中如展旗。
手中之劍更是一劍重過一劍,不肯放松分毫,叫蒼圖神無暇旁顧,管不得身外火,祛不得神內毒。
蒼圖神狼口仍張,還在嘔吐人毒,可是只是稀稀落落的幾條小蟲,根本吐不出更多。不是祂體內人毒已清,而是那在漫長歲月里與祂生死糾纏最終密不可分的人毒,已經全部燃燒在祂的神性里,蔓延在祂的神軀內外。
每一條細小的人毒之蟲,都會給祂帶來不可磨滅的傷害。
祂頸上的長鬃猛然揚起,下一刻就出現在赫連青瞳身前,狼口一下子張成了天地之門,吞日月,嚼王權。一口咬碎了赫連青瞳加于自身的三千六百種防御秘術,吞下了這蒼老帝王的腦袋!
這速度快到了極致,雖在王權的范圍內,卻叫王權都反應不過來。不僅快過閃電,快過空間的躍遷,甚至超越了想象——你還沒有想到祂可能出現在哪里,祂就已經出現了。在“思考”誕生之前,蒼圖神已經抵達終點。
這就是“狼鷹馬”里的那個“馬”字,真正代表速度的神。
一粒火種十分渺小,卻能夠燒毀一座山。還在時光海里吐血倒飛的姜望,便是提供了這粒能夠點燃紅塵的火種,而赫連青瞳提供了柴薪。
要擺脫這人毒,撲滅這紅塵劫火,還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那就是立即吞掉赫連青瞳。
這些所謂的人毒,其本質都是赫連青瞳舍棄的人性。
只要將赫連青瞳徹底吞噬,祂就能夠立即回到巔峰,甚至超越過往。當赫連青瞳的一切,都變成神潮里的一部分,赫連青瞳的人性,自不能再傷此身。
在神位之爭宣告結束后,祂吞噬赫連青瞳也只是早晚的事情,現在只不過將之提前。
可這一口咬下來,仿佛咬破了一個氣泡,只有極輕極細的一聲“嘭”!
狼嘴下的蒼老帝王,連一片衣角都沒留下。
赫連青瞳竟然早有準備,留在原地以重重秘法保護的……只是假身。
這尊衰老帝王,根本已經分不出太多力量。過多的力量在此處演繹假象,衰老的真身幾乎毫無防護——此刻正在遠處的山巔矗立,若非假身死,真安靜得像塊石頭。
倘若蒼圖神的攻擊是對準這兒,甚或只是平鋪萬里,祂根本百死無生。
真是賭性深重。
可是祂賭對了。
“果然你的至神三身里,最強的是馬身。我的猜測沒有錯……你是蒼天神主的坐騎,那匹生于九天、遨游九冥的神馬!”赫連青瞳雖是神衰勢弱、大口喘氣,卻語氣歡欣,早已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亮芒:“逾輪神主!”
以蒼天神主開創一個時代的強勢,其坐騎都號為“神主”。這逾輪神主在神話時代也是聲名顯赫,經常代表蒼天神主,行于諸界諸方,頒布永恒天旨。
只是隨著永恒天國的破滅,祂也消失了。
這么多年來,很多人都在猜測蒼圖神的真身,而最了解蒼圖神的赫連青瞳,也相信自己最靠近真相。
鐺!鐺!
鐘聲還在不斷傳來,似乎赫連青瞳的猜測,也幫廣聞鐘填補了知見。叫這鐘聲,格外悠遠。
蒼圖神本已靜如天淵的心海,又沒來由地被擾動。
疼……
紅塵劫火自內而外無處不在的焚燒,令祂久違地感受到痛苦。
這是一種祂幾乎已經忘卻了的,極其稀罕的感受。
而“痛”亦“欲”也,屬“觸欲”!
當祂感受到痛苦,祂便也助燃了劫火。
這點燃了人毒的紅塵劫火,實在難纏,根本是以神焚神,自傷自苦。
祂壓根不回應赫連青瞳的猜測,只想著立刻將赫連青瞳吞吃,急劇衰弱的此獠,絕對扛不住祂一擊。
可是赫連山海的劍……到了。
有青天四方鼎、圣衡宮、九鎮石橋風后八陣圖的加持,王權蓋壓此世,無處不在。
蒼圖神雖憑天馬之力暴起發難,可一擊落空之后,便立刻承擔了代價——
赫連山海的劍,再一次落在了祂的肩上。
這一次,竟如陽刃分雪,觸之即融。
一道巨大的劍創,自蒼圖神的左肩處,一直蔓延下去,剖掉了約莫十分之一的胸骨,將整條左臂帶走!
神靈斷臂!
這條斷臂在離體的一剎那,便被人毒吞沒,張牙舞爪地化為焰花一朵,又飛回蒼圖神身上。以其神軀,復燃其焰,大漲火勢!
紅塵劫自從創造出來,從未燃燒到這樣的程度,有這般恐怖的威風。當然也從來沒有一尊超脫者,燃為此焰的柴薪。
它已經遠遠超過了姜望創造這門法術時的設想,也超出了它所能抵達的極限。
這關鍵的人毒之術,當然也進入姜望眼中。若能每次都能以人毒根植七情六欲,紅塵劫火還有誰能抵擋?
廣聞鐘的搖鳴,多次都是為此。
姜望以紅塵劫火配合牧太祖,燒得蒼圖神自身難顧,也便輕易擺脫了神潮。沒來得及療傷,就虛心以廣聞鐘向牧太祖請教。當然也試圖以廣聞鐘,在蒼圖神身上獲取更多知見。
超脫戰場上的浮光掠影,都是絕巔路上最珍貴的風景,他是一眼都不愿錯過。
蒼圖神的眸光靜垂,卻是一時沒有去管那焚身的火,而是看著斷臂的創口。
那里,有一處曾經的舊傷。
明明已經愈合了,可是常有恍惚的隱痛。
那人……以燃燒生命的一擊,短暫地打破了不朽。雖然是在赫連青瞳的幫助下完成,也給了祂永世難忘的記憶,令得祂耗費力量出手,將此人的歷史抹去。
神說不必記得。
可是今天,祂終于又回想起那個名字——
施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的施柏舟。
號稱“書劍雙絕巔”,儒門第一劍宗,自小坐道于青松樹下,從書山上走下來的絕頂天才。
被譽為萬載不遇之人杰,有望成就當代儒圣的存在。
正是此人死在了蒼圖天國,書山才安靜了那么多年。
“哈哈哈……”蒼圖神莫名地笑了起來。
這道劍創,是“不愈之傷”。而祂中的人毒,是“無毒之毒”。
幾千年來無休止的戰爭,所有細節都涌上心頭。一次又一次,許多人不顧一切沖上來,只為了給祂留下點什么。
而今終于水滴石穿嗎?
真是運去英雄不自由!
當年盛極一時的永恒天國潰滅,也如這般四處漏風,天絕地恨,舊創新傷!
莫非這就是“蒼天”之路的宿命?
蒼天已死,不許再立?
怎么可以……
“若說我跟蒼天神主學到了什么……”
蒼圖神抬起狼眸,這一刻祂的聲音古怪極了,仿佛是一道源自極遠處的聲音,經過漫長的衰減和傳遞,才來到這里,但偏偏又響起在祂口中。
祂這樣說道:“我意如此。天無不許,人無不從。”
平靜,自我。至高!
隱約是蒼天神主的聲音。
“我說——”
祂開口:“當天傾!”
祂又道:“地當迎!”
那青天竟然壓下來,那大地竟然往上抬。
組成風后八陣圖的石橋,最先崩潰。簌簌是漫天的石粉。
倒是那鎮壓狼首的青天四方鼎,猛然撞天而去,抵住了穹頂。可還是下沉。
蒼圖神并沒能立即改變王權壓世的境況,可是祂作為蒼圖天國的主宰,神座之上的現世神,早已悄然將權柄侵進時光海,尤其是在此方天地外……那“烈”字已經變作了“蒼”,祂正在急劇壓縮這個世界!
姓姜的小子若還有余力,赫連山海若還有勇氣——
那就在外封鎮吧!那就放逐宇宙吧!
祂難道不可以重來一次?
不去追逐赫連青瞳了,不去猜想祂的詭計了。
將這個世界急劇壓縮,將此方天地變為一只逼仄的斗獸籠,讓赫連青瞳自己到祂嘴邊來。
也讓自己,更靠近赫連山海的劍。
“且看是你赫連山海先殺一超脫,還是我先吞一朽帝。”祂看著赫連山海的眼睛,低低地笑:“誰不會搏命嗎?”
天地在收縮,神軀在縮小。
一直騰不出手來撲滅的紅塵劫火,也愈發凝練明艷。
赫連山海的劍更重了!
可是遠處的山巒不可避免地挪到近處,山巔上赫連依祁那的老眼,也終是有了令神快意的驚色。
赫連青瞳握住自己的劍,垂暮的帝王仍然有戰斗的勇氣。
祂靜靜站在山巔,等待天地相合,等待自己注定被吞噬的那一刻。
祂的手竟然顫抖。
可顫抖不是因為虛弱,不是因為恐懼——盡管祂刻意這樣表現。
祂的內心是興奮的!
但這種興奮,在祂純粹的神性之中,不起波瀾。
祂的確在不斷地虛弱下去,但表現出來的虛弱情況,要比實際嚴重得多。祂像一個貪吝的守財奴,計以錙銖地儲存著力量。
祂明白自己只有一擊的機會,而為這一擊,祂已經等了很多年。祂本以為機會已經不再有!
七情六欲是人之根本,其實算不得一個“毒”字。
它甚至不像赫連青瞳原先研究出來的神朽之法,神朽所借用的八苦老衰之力,好歹也是負面有妨,是傷身壞神的,所以當年蒼圖神在關鍵時刻還是警覺過來,擊潰了祂的圖謀,不僅沒有敗亡,反是差點將祂吞吃。
在神朽之后,祂急需一個更隱秘、更有效的手段,便琢磨出這無毒之毒。
這么多年來蒼圖神對人性的了解,亦是祂有意為之。
蒼圖神上過一次當,本不該再上當的。蒼圖神已見識過借蒼青之眸施展的天隱,本不會再被天隱欺騙。
可七情六欲只是人性之自然,本不存在危險。
只有當它根植于神性深處,與神座緊密無分,才會被特殊手段引動,成為動搖神性的劇毒!
赫連青瞳之所以聞《苦海永淪欲魔功》而喜,是深知世上沒有比至情極欲之魔功,更能闡發這“人毒”的手段。
眼下這紅塵劫火,竟比《苦海永淪欲魔功》的效果更好!
祂無力再補完的缺憾,竟由這個赫連山海召來的年輕幫手彌補了!
祂苦苦等待的機會終于來臨。
那些人毒,也是祂的人性。換而言之,那可以是曾經的赫連青瞳。
此刻王權壓世,鎮封不朽,人毒在甕中自熾,盡顯其威,蒼圖神若能因此毒發身隕,或是隕落的那一刻體內殘存人毒,祂自然就有機會借人毒而生,等而替之。
祂可以“浪子回頭”,可以“幡然醒悟”,祂是一時糊涂的蓋世梟雄,是被神性蒙蔽了圣心的絕代明君……奪神的事業,歷經磨難后最終完成,祂也續寫自己的傳奇,從神前唱詩童子,變成永恒不朽的現世尊神!
吞回割舍的人性,祂是曾經的自己。
故事的開篇和結果,都是最初勾勒的那般。至于過程如何……該忘的就忘了吧。
多活一息是一息是真的,死前泄憤是真的,但把泄憤的劍指向蒼圖神,而非令祂功虧一簣的后世子孫赫連山海,恰因為祂還沒有真正放棄!而唯一的希望,在蒼圖神身上。
雖神位歸屬已定,雖祂已老衰如此……可天無絕人之路。
祂終于等到,祂等蒼圖神來吃祂!
在熊熊燃燒的紅塵烈焰里,蒼圖神的狼眸之中,不可自控的情緒萬般。
至高無上的神祇,仿佛墜入了人海。那不朽神軀竟成了渺小孤舟,在濁世飄搖。
赫連青瞳心中狂喜,表情卻愈發凝重,氣勢也陡衰幾分——
“我終將消亡……可是蒼圖神,你要償還血債!”祂緊咬著牙!
靠近了,靠近了……靠近了!
蒼圖神的神軀,在赫連山海愈來愈強勢的王權劍下,搖搖欲墜而未墜。
赫連青瞳眼中有不可避免的絕望之色,但握緊了劍!
那翻涌著無盡情緒的狼眸,卻忽然變作了靜海。其中閃過一抹譏誚。
在赫連青瞳陡然瞪大的眼睛里,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的,是一張烈焰熊熊的人形的皮!
什么……時候?
那張人形皮子從蒼圖神身上飛出來,落在蒼老帝王的身上,如一領披風將祂包裹,而飽受劫火之苦的蒼圖神,已光潔如新浴,身外再無一絲火光,身內再無一點余毒。
赫連青瞳用幾千年的時間,潛移默化地在蒼圖神身上種下了人毒。蒼圖神卻也隱秘地為赫連青瞳織造了神衣。
原本是為了在奪神戰爭的關鍵時刻,改變赫連青瞳的神性,令其功虧一簣。現在神位歸屬已定,卻是用神衣將赫連青瞳假變為“蒼圖神”,帶著人毒和紅塵劫火走。甚至于……帶走這蒼圖神名里,過往神道的遺憾!
蒼圖神憑著自己漫長時光的積累,血耗王權,合身撞向赫連山海的劍。
在這個過程里,卻是冷漠地看著赫連青瞳,獨臂張開五指,搖按這大牧太祖。赫連青瞳所立的那座山,已成潰沙,其身尚算完好,但是漸為石膚——
“帶著你骯臟的人性,滾出我的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