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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玩耍?我可沒時間。”
葉青雨快步走在云廊,衣袂也似云飛。笑著說話,索性將手里正在發聲的玉質云鶴,捏作了垂飾,掛在耳邊。
大小王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趨,安安靜靜的同時,也豎起耳朵。
不時遞出玉簽,交給葉青雨批閱處理,待葉青雨批閱過后,再接回來,收入袖中。
葉青雨細細地聽著玉鶴那頭的滔滔不絕,風景解說,名勝描述,只是笑著:“云國上上下下的事情,哪里離得開人?”
她邊走邊道:“凌霄閣一堆的瑣事,云上商行我也得操心,云上商路的利益要重訂,各方都要打交道……不比您,在白玉京酒樓是個袖手看戲的。什么不袖手?生意好?那不都是白掌柜在忙么?”
說話的同時,她也不停地翻動玉簽,時不時將玉鶴捏住,小聲地問幾句大小王,而后才放開來。
“好不容易結束了天海亂局,你好好休息一陣再說,別又惦記著到處跑!你是鐵打的,還是打鐵的?好了,就說這些,晚點再聊,我還有事要忙。”
就這樣結束了說話。
大小王仿佛什么都沒聽到,又湊上來說些事情。走得幾步,謝瑞軒、莫良也拿著玉簽過來求詢。
葉青雨都一一吩咐了,這才獨自往樓里走。
她性子很淡,不是喜歡這些事情的人。
早先她修“商金煉仙爐”,是為“商海驗真,濁世煉仙”,最終還是要出塵而飛,求仙得道,現在卻“仰倒商海,混同濁世”了。
就連白姨都說她仙階搭在了人間。
但身為凌霄閣主,這些就都是她的責任。
白姨曾勸她放下這些,關閉凌霄秘境,清靜修行,求永世真仙,可是她怎么放得下?
這里是她的家,凌霄閣是父親的事業。云上商路是父親一拳拳打開,云國的繁榮里,點滴是父親的心血。
她的商金煉仙爐里,裝的都是父親留下的金元寶,她想要做得比父親更好。
有青崖書院院長的教導,宗國內外的支持,加上諸方都很給面子,她自己也冰雪聰明,這些事情處理起來倒是并不為難。
只是……確實很忙。
忙碌太好了。
人在不忙的時候,總會生出很多心思,止不住地亂想。
可一旦忙碌起來,就什么都顧不上。
人總是在匆匆忙忙之中,有“活著”的獲得感。
忙碌的不止跟玉鶴那頭說的這些。
她同時還在修財神,還要熔煉金身、梳理信仰。
都說凡人如春草,也生機勃勃,也見殺秋風。可人心榮衰,卻也不可回頭。
她雖以此歷世,仍不覺自己能捉摸人心。只是小心翼翼地前行。
剛剛走進小樓,又是一大波財氣涌來。
葉青雨看了看景國的方向,身形一霎恍惚,任這些財氣掠身而過,無所歸依,如風而散。
父親走后,她的生活異常充實。每天千頭萬緒涌過來,又千頭萬緒地散出去。
云上商行的生意四處發展,日漸壯大,獨不往景國去——雖則景國大開方便之門,甚至主動要求加入云上商路,也被如今的凌霄閣主拒絕。
若非景國加入云上商路的前提,是這條商路由云國主持,諸方撇開云國而自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但商業上的傾斜雖拒絕了,有些事情卻由不得她。
譬如道國體系對云國商隊的特殊照顧——云上商路雖不經過景國,卻不可能繞開所有的道屬國家,若為一己之執,徒以迂程自誤,反失商路建立的初衷。葉青雨不能為自己的執意,損害商路各方的利益。云國商隊也只能在經過這些道屬國家的時候,足額繳稅,盡量不占便宜。
也譬如……
景國境內的財神像,現今都是女財神。
這變化悄無聲息地就發生,在人們不驚覺的時候,就變成了現實。
財神廣益天下,這份資糧是如此豐厚,比起葉凌霄當年辛苦發展云上商路、交結各國的成果,也不遑多讓。
但葉青雨一縷財氣都不接。
任此般財氣如風來,也如風散。
畢竟往事已往,塵緣不住。葉青雨并無什么情緒作態,腳步輕靈,面上無怨,眸中無憂,在熟悉的小樓里,很見幾分自在,如仙鹿行于林中。
她當然會很開心地生活呀。
她得到了最好的愛。
父親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是給了她所有。
在繁重的宗國事務、商行事務之外,她今天還給自己安排了一件事情——
收拾房間。
這是父親生前常呆的小樓,有父親的畫作,和父親收藏的許多古籍。從來不許人近,只有她暢通無阻。丑叔也只是偶爾例外。
她一直想著來收拾,但一直沒有時間——也許是太忙了。
她真的太忙了。
忙到沒辦法往小樓這邊看一眼,忙到不知潔塵法陣何時停止了運轉,樞紐處的元石已然耗盡。房間里積了不少灰。
怎么沒幾天工夫,就積灰了呢?
葉青雨想給潔塵法陣放上元石,發現自己并未隨身攜帶。下意識地想要掐訣,最后又散開了手指。她取來一塊干凈的白布,端了一盆水,小心地擦拭起書桌來。
她擦得很仔細,什么邊邊角角都照顧到。
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她也是這么做的——
那時候她還沒有書桌高,父親不知忙什么去了沒有回來。她便端著盆水,拿著抹布,踩著小板凳,踮起腳給父親收拾房間,不小心踩翻凳子,摔了一跤。
父親恰好回來,抱著她嚎啕大哭。
那時她還很小,不明白這眼淚意味什么,只恐自己做了錯事,也跟著哭了。
后來她跟父親說這事,父親總是說,不曾發生過。“我葉凌霄豈會哭哭啼啼,作小兒女情態!”
她也的確沒有見過父親哭第二回。
葉青雨搖頭失笑。那時候自己多小啊。又膽小,又愛哭,還不如安安小時候呢。安安小時候也很愛哭,但每次一說到哥哥,就能堅強。
她小心地抱出一摞古籍,準備放到書桌上慢慢整理。
這滿滿當當的書架啊,斑駁邊角的留痕,都讓她親切。總能想起哪些跟她有關,忽地眸光滯住,她看到古籍挪開后的屜架內部,有一行刻字,不知何時所留,已經有些模糊了。
像是將畫筆摁作了刻刀,刻痕之中還有幾分舊顏色。
那行字是這樣刻寫的——
“吾生有涯,乘槎而上星漢者,豈得復見朝露!“
葉青雨將手指貼在那刻痕上,一時癡了。
天上人間應相見,小花朝露葉上逢。
姜望守在太虛山門里,坐在刀筆軒中,靜靜地等待結果。
好吧第一個結果等到了——
葉青雨沒空。
他是知曉葉青雨這段時間在如何忙碌的,也沒法說非叫葉青雨放下那些事情。
“放下”兩個字,說易行難!
葉青雨不能輕飄飄地放下,他更不能輕飄飄地開口。
只是……云上商路的利益要重訂?
葉凌霄活著的時候,給這條商路上的所有利益方都帶來好處,云上商路也是云國保持中立、通商天下的基礎,是云國的根本利益所在。在他生前,這條商路上的諸方也都給予他很大的支持。哪怕昔日景國大軍壓境,也有諸方聯名去天京要說法一事,算得上彼此不負。
但人走茶涼,山傾地斜,這也是世態尋常。
活人不能和死人吃同一碗飯。活著的葉凌霄,和死了的葉凌霄,自然不是同一回事。
白歌笑乃青崖書院院長,都不能強行干預此事——青崖書院若要參與利益的重構,就要為更多的利益方負責。
可既然說到“世態”,水路遠比陸路便利,長河乃云上商路的主干,水族當然對這條商路有很大的影響力。
青雨不擅與人打交道,仙龍先期去各方做個鋪墊,以免有什么誤會產生,也是理所應當的。
反正仙龍這會修為尚淺,也做不了別的事情……
現在他在等第二個結果。
顧師義壽有兩百余,少為皇子,壯為豪俠,死鑄義神,一生可稱波瀾壯闊。
若想尋其一生,盡覽盛景,不是旦夕之功。
好在世間有史家,正是術業專攻。
為顧師義撰史,搜證生平的史學先生,一定比他的思慮要詳盡。
“顧師義同享以神俠之名的那個人,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不知這是否影響到的態度,令他對落在身上的神俠猜疑,一直不去過多的澄清。”
“直到后來同神俠決裂。”
“他去草原證道絕巔,當著天下人的面登頂,大概也是為了以這種方式徹底宣告,他不是神俠。”
“可惜沒有人聽。”
“非得是身死魂滅而道存,才使天下知‘義神’,就此與神俠區分。”
姜望在紙上慢慢寫著推測,忽聞外間一片驚聲。
他側耳聽了片刻,便將情況了然于心——
景國南天師應江鴻、晉王姬玄貞,驟臨懸空寺,有拔寺之勢!
大戰方歇,中央天子才回天京城多久?應該都還沒有來得及養傷。他親征之時留下來鎮國的兩尊強者,便已出動。可見問責之心,甚為切急。
景國有幾分把握?
執地藏出世時,我聞鐘響,真是懸空血責嗎?
姜望只把紙筆一收,拔空而起。
鐘玄的消息還未有傳回,但他已經不能再等。
萬里云空忽如一瞬,人間寶剎已開藩籬。
當姜望趕到懸空寺的時候,懸空寺的山門大陣完全沉寂,山內山外無遮掩——懸空禪境根本未有設防!
寶塔如林,懸于空中。懸空主寺,巍如極岳。
景國就只來了兩個人。
南天師應江鴻和晉王姬玄貞的身影一左一右,便將山門抵住。
禪境之內僧侶如云,更有方丈苦命、觀世院首座苦諦、拈花院首座悲回、降龍院首座苦病等一眾高僧居先,可在氣勢上反被壓制,便如兩葉扁舟壓巨浪,千里洪峰動不得!
陸陸續續有得到消息的人趕來,簇如蠅集。
在那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懸空巨寺之前,渺小得可憐。
姬玄貞的聲音冷峻:“苦命,本王親至,你就帶這么幾個人出來嗎?”
不知是不是涉于地藏的戰局對景國影響深遠,今日的姬玄貞,殺機烈于以往。他不看任何人,只是盯著懸空寺的方丈。
懸空寺乃佛門東圣地,幾十萬載古剎!雖有滅佛之凋劫,畢竟也傳承至今。湊兩尊真君并不為難。
然則晉王是大景宗室第一,南天師是中央軍事最強。他們所代表的中央帝國,才是這座撐天寶寺晦于日影,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根本原因。
“諸院盡至,首座皆臨,懸空寺并未失禮。”苦命愁眉深鎖:“不知如何令晉王不快?”
姬玄貞負手道:“爾等該拿出圍殺我二人的人手,而不是這些臺前貨色,不然就引頸待戮!”
苦命愁容更重:“本寺向來與人為善,廣積德行。未知佛剎何事,惡了晉王!”
“大宗榮衰,豈本王一念而定。是自作孽而難逃責。”姬玄貞冷冷地看著他:“執地藏一動,我聞鐘響,你們還不打算給天下人一個解釋嗎?”
“執地藏搖鐘,事起突然,吾院未能驚察,此事的確有責。”苦命說著,忽然扭頭,便見一襲青衫,遠遠步空而來。
其人淡然從容,不急不緩。
但所有人的視野,都不自覺地將他框住。
懸在他上方的天空整塊的云海,有清晰的裂痕,仿佛地裂!
苦命眸有璨光:“后來姜望施主挺身而出,與執地藏爭三鐘,我懸空寺毫不猶豫應姜望!此誠天下共見,懸空寺立場分明,晉王還需何等解釋?執地藏超脫也,老衲堪堪絕巔,舉寺無一人能近超脫,豈言天衣無縫,何能永絕意外?本寺縱有監察之疏,當不至叫晉王以生死相迫!”
應江鴻在這時按劍折身:“既然來了,既然苦命大師特意提及……鎮河真君怎么說?”
治水大會,其時未遠!
但在天海一戰之后,姜望的聲望已至巔峰。
在很多人眼里,三大天師都只能躲在三清玄都上帝宮里,藏在帝袍之后,支持景天子大戰。鎮河真君卻殺入天河,與地藏屢爭。南天師特地問他的意見,也是理所應當。
姜望自己當然不會拿大。
他特地趕來懸空寺,只因為這里是苦覺師父、凈禮小師兄及觀衍前輩的師門。雖則黃臉老僧脫離宗門,凈禮小師兄只認三寶山,觀衍前輩也已還俗,但有些情感,卻不是說舍就能舍。
為故人之別情,千里相赴。
當然他也不至于無條件地袒護懸空寺,或者說不管不顧地與景國相對——景國并不是他的敵人,他在現世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敵人。
他愿意在場邊看著,為懸空寺爭取相對的公平。而他給懸空寺的機會,在三鐘爭名之時就已經給了。
在茫茫各異的目光注視下,姜望落下最后一步,站定在禪境之中。此身自成一方,便如青松立于古寺前,一任東南西北風。他平靜迎接應江鴻的注視:“我與執地藏爭名時,我聞鐘的確為我而鳴。我唯一能確認的,只是這件事。”
苦命也只需要這個確認。
“我佛!”他合掌道:“事證如此,景國還要苛責嗎?”
今時今日姜望站出來說一句話,的確可稱“事證如此”!出他之口,自為事實。
但姬玄貞道:“確實需要事證,此事也確實同鎮河真君有關!今說執地藏,不止我聞鐘。”
他的眼中有極其凌厲的璨芒,仿佛要切碎懸空寺眾僧的心防,其聲愈高而愈重:“昔日天京城一戰,鎮河真君同靖天六友論道。戰況激烈,漫天血雨,有人在暗中動手腳,竟于天哭行契,觸動了封禪井中月。這才有后來的中央逃禪,我朝天子親征——”
他轉過頭來,看向姜望:“此事,姜真君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