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并非難題,叫呼延敬玄那等真人第一的體魄都扛不住的,是這茫茫白跡里夾風帶雪的神力。
在赫連云云的‘天之眸’里,點點滴滴都是那偉岸神軀的血!
落在此處的已算稀薄,愈近凜夜風眼,神血愈濃,神力愈強。
蒼圖神在很早以前就開始失血,只是在今天才這樣不加掩飾——也是無法再掩飾了。
最早大約能追溯到牧威帝赫連仁叡時期。
在神系語言里意為“神子”的德廓尓宮,毀于一場照亮草原的大火。新建的大牧皇宮在草原語里選字,最后定名為意即“公正之地”的“圖明賽”。
誰又記得那場大火,驅散了多么恐怖的白毛風呢?
自小生長在別名“圣衡宮”的圖明賽宮里,赫連云云在那一磚一瓦中,看到的都是先輩的血痕。
赫連氏的王血,肥了牧草,滋養了牛羊。
這萬里草原的哀聲,也該用神血洗凈!
“殿下!”
連綿軍營、獵獵風雪中,沖出一名全甲在身的漢子,單手提大鐵槍,拖在雪地。甚肖其父的面容,隱藏在鐵盔之下,渾身冒著熱氣,聲音是很使勁兒的甕響:“臣愿為殿下效死!臣請——”
“金戈!”赫連云云拿鞭子指了指他,將他的余音,斬截于風雪:“孤饒恕你!”
就此一甩馬鞭,使風雪裂隙,離開了鐵浮屠大營。
從頭到尾,她沒有回過頭。
站在她和金曇度這樣的位置,今天已算是坦誠地交換過政治態度,大家的底線都很明確,誰都不會再讓步。
談不攏,但也不算白來。至少鐵浮屠不會站到赫連昭圖那邊。
相較之下,金戈確實是很簡單。
她饒恕金戈那不該有的心思,但僅止于今天,僅止于這一次。
這不是一個女子對傾慕者的拒絕。
而是一尊上位者對下屬的有限寬容。
萬里草原,天廣地闊,然而眼前風雪茫茫,似無前路。
果真無路嗎?
赫連云云想,還有選擇。一個誰都想不到的選擇。
在宗室中立,蒼圖神教中立,王帳騎兵絕對中立,金曇度和他的鐵浮屠也作壁上觀后。眼下的草原,還有一支能夠幫她改變局勢的軍隊——
“烏魯圖”!
是的,就是赫連昭圖的王妃,完顏青霜的母族,完顏氏的騎軍!
這支軍隊怎么看都應該是支持赫連昭圖的力量。
但在事實上,因為完顏青霜和完顏度的權力斗爭,這支軍隊的態度會很曖昧。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點——正如方才金曇度所擔心的那樣,涂扈殺鄂克烈和赫連昭圖救呼延敬玄,這兩件事情就在前后腳發生,一旦聯系起來,很容易理解成涂扈對赫連昭圖的支持。
涂扈與完顏家,卻是有舊怨的。
當年有個叫“完顏青萍”的天驕,受人設計,被鏡世臺策反。
涂扈查知這件事情后,將計就計,用她垂釣,捕獲多條景國大魚,在將此人生命價值消耗殆盡后,又安排她死在邊荒,設計她成為倀魔,以此謀劃幻魔君。
“完顏青萍”自身有錯,怎么處置都有道理。
唯獨她是當時那位完顏家家主的嫡女,也是當代家主完顏雄略的親妹妹——至于完顏雄略和他妹妹的感情,只消看他給自己女兒取名叫完顏青霜,就能略見。
而從始至終,在這件事情里,涂扈只給了當時的完顏家家主一封通知。沒有給完顏家挽救她的機會。
這件事情直接導致當時的完顏家家主憤而走向邊荒,強行沖擊絕巔,最終戰死。
隨著涂扈的地位愈漸拔高,乃至今日只是一人之下,完顏氏自然不敢懷恨。
可今天涂扈又站到赫連昭圖這邊來,不止這個百年得天子信重,還要布局下個百年……這可是完顏氏嫁出嫡女才取得的未來!這叫完顏氏怎么想?
今日有恨不敢懷,明日有怨仍不能言,那么他們的投資到底是投了什么?
若是能夠把握完顏度急于掌權的心理,把握完顏氏對涂扈的復雜心情,給予切實的承諾和支持,則未嘗不能令“烏圖魯”倒戈。
赫連云云在完顏氏內部早有落子,這次找上門去,并非全然是賭。
若是此行功成,來自妻族的長矛,將給赫連昭圖突然的一擊!
“突然”二字,正是本該在弋陽宮主持大局、組織反擊的她,連胭脂騎都不調動,以免打草驚蛇,直接放棄至高王庭里的斗爭,孤身夜奔的原因!
她已經被赫連昭圖殺了個措手不及,絕不能在赫連昭圖的棋局里行事,必須跳出棋盤外,回以猝不及防的一擊。
亂中打亂,才有后手取勝的可能。
她不是在赫連昭圖兵圍弋陽宮才反應過來,而是在察覺到赫連昭圖將要動手的時候就離宮。一邊制造她尚在弋陽宮中,已經警覺,正在調集人手以待拼死的假象,一邊只身離開,尋求至高王庭之外的的勝負手,
今夜風雪驟,她的時間并不多。
就連去完顏氏冒險,也得追星趕月才行。
摻雜了蒼圖神力的白毛風,宛如鋼針迎面。赫連云云越飛越高,貼著云境走。
云境乃是牧烈帝赫連文弘時期專門搭建的超凡通道,似于楚國的章華信道,但并不像章華信道一樣,依托于章華臺。而是以修筑在草原各處要地的云境臺為核心,亦不僅僅起到信道的作用,在關鍵時候還能投送兵馬。
因為蒼羽巡狩衙受制于聯席長老團,蒼圖神教更是歸于神選,獨屬于赫連王族的信道體系就非常重要——云境最早誕生的原因便在于此。
當然在前所未有的白毛風之下,愈漸完備的云境也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赫連云云貼著云境走,并不步入其間,主要是為了借此遮掩自己行蹤,所見支離破碎的一切,也不免叫她心痛。
這時她聽到一聲輕嘆——
“云云。”
赫連云云一霎握緊了馬鞭,在驟然狂嘯的風雪里抬眼看去——
只有淺痕的云境,在這時已經撐開了一條通道。半透明的云境長廊,隱現在紛如鵝羽的漫天飛雪里。
她的兄長赫連昭圖,便站在那樣的長廊中,沖她招了招手:“來聊聊。”
好大的風雪!烏泱泱的起伏如怒濤,僅有一截的云境長廊,在雪中搖搖欲墜。
這位大牧皇子竟然也是只身一人,五官大氣,姿儀堂皇,就連此刻招手的笑容,也是燦爛自然的。
赫連云云忽然莞爾一笑,一改今夜出宮以來的凌厲姿態,隨手提著馬鞭,鞭開了風雪,也便散漫地向這長廊走去。
即便他赫連昭圖一直以來的堂皇正大都是騙人的,能騙到所有人都相信,騙到自己這個競爭者都不懷疑,也的確是為君者的才能吧
赫連云云,你輸得冤嗎?
并不冤枉!
一母同胞的兄妹兩人,當然有過相親相愛的許多歲月。
她到今天都能夠想起,兄長牽著她在草原上撒歡的場景。一同讀書,一同騎馬,一同捉弄教書先生,一同罰站、打手心……
她慣來是竹條還沒挨著手,就大哭大嚎,叫那竹條總輕輕落下。兄長卻總是倔強地不發一聲,惹得父親說他肯定是不服氣,不知錯,打得更重更狠了。
但是她明白,兄長其實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挨打是應該的,所以不想哭。
這是一個多么可愛多么倔強的人!只是越長大就越陌生。
很多時候她覺得皇兄其實還是那個皇兄,是手上的權力太過鋒利,將他們之間的聯系切開,是身邊的聲音太過嘈雜,令他們聽不到彼此的心聲。
她想他們兄妹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之間的斗爭不與別家同,無論誰贏都會給對方一個體面。他們是為了“誰能夠成為更好的大牧皇帝”而競爭,卻非骨肉相殘,無所不用其極。
她想,她錯了!
至于父親……
對于父親的記憶,除了打手心的那些片段,便只剩一道冷冷的背影。
“皇兄好!”赫連云云笑著揮了揮手,一如從前的每次相見。
赫連昭圖看著她,也如從前般溫暖,略皺劍眉:“這么冷的天,怎么不披件厚衣就出門?”
赫連云云笑道:“那還不是因為兄長相煎太急么?我能顧得上穿靴子,就已經是心性了得!”
“是啊。”赫連昭圖情緒莫名地嘆了口氣:“當年跟在我身后跑的小丫頭,現在也已經長大成人,真正能夠獨當一面了。鐵浮屠大營這一步,的確是好棋。”
“哎!”赫連云云也跟著嘆氣:“雖是皇兄贏了,也不必這么著急以勝利者的姿態來點評吧?這可不是咱們小時候考試——沒有下回了。想讓我多不痛快呢?”
赫連昭圖予以平靜的注視:“我家妹子也尊貴慣了,也習慣了一言九鼎,千萬人如牧草倒伏。卻是不能再忍受旁人指手畫腳的……”
他頓了頓:“這是我們日漸疏遠的原因,也是皇家無親情的根由。”
“或許吧。我們有一萬種正確的廢話,來寬慰自己的心情。”赫連云云笑著搖了搖頭,美眸一轉,便問道:“你是什么時候發現我不在弋陽宮的?”
赫連昭圖看著她:“如果我說,你在鐵浮屠大營的時候,我就等在這里呢?”
赫連云云不再笑了,她看著赫連昭圖,似要判斷這句話有幾分認真。最后她說道:“那孤確實取死有道——孤差你不止一籌。”
赫連昭圖卻搖頭:“你赫連云云不會比任何人差,今日是為兄勝之不武。我勝在一個妹妹對兄長的信任,勝在我明明引導了一種競爭秩序,卻又突然將它打破。我編織了一種假象,把我們之間從小到大所有的相處都摞成籌碼,這實在是世間最卑鄙的事情。”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剛才我等在這里的時候,我在想,在你發現自己確實沒有機會之后,若是選擇悄悄離開牧國,我不會攔你。”
“但是完顏氏……”
他臉上的溫暖似被風雪凍去了,一霎就冰冷:“你能理解的。孤不可能允許你去考驗完顏氏。”
“兄萬乘,孤萬乘,自然沒有什么不理解。”赫連云云提著馬鞭:“那么——皇兄一人在此,最后是要親自考較妹妹的武藝么?”
現在只有赫連昭圖一人站在對面。
赫連昭圖是洞真,她赫連云云也是洞真。
誠然赫連昭圖更早進入這一境界,積累更為雄厚,已有登頂絕巔之勢。
但她生就一雙如太祖般的天之眸,仍然有一戰之力——赫連家族的真血子弟,都以蒼青之眸為標識,也都稱為“天之眸”,但只有她赫連云云的眼睛,同太祖當年一模一樣!
這是祖血復醒的表現,也是她同赫連昭圖競爭的一個重要優勢。
馬上搏殺生死輕!
大牧帝國尚武成風,她赫連云云也并不缺乏向鋒鏑尋血的勇氣。
可赫連昭圖沒有說話。
只有一道又一道披甲的身影,落在赫連昭圖身后、身側、身前。
密密麻麻的甲士,頃刻將這云境長廊填住,只有一截的云境長廊不斷延展,甲葉如鱗泛天光!
外間風雪都已經糊到一起了,大團大團地翻滾,天地一片沉黯。
“武!!!”
甲士齊齊上前,手中長矛下壓。
長矛一片如林,矛尖是繁星滿天。
在如此強大的軍陣中,赫連昭圖的身影仍然清晰,其獨立在彼,如雪中赤日,仍然張熾,他并不親掌此軍,甲流繞他而走。
掌軍的乃是赫連昭圖麾下第一勇將——朱邪暮雨!
此人眸如鷹隼,體態修長,氣質森冷。一手握住刀柄,一手豎在身前。將長刀架在手上,以肘窩藏鋒,眼睛直直地盯著赫連云云,就那樣在軍陣之林里,大步走來。
大牧建國之初,有二十四個真血貴姓。
幾千年風吹雨打,很多尊貴的姓氏都已凋零。“朱邪”便是尚存的其中一個姓氏,不過聲勢早不復開朝時,遠遠及不上呼延、完顏、金氏這些。
朱邪暮雨在很多年前就跟著赫連昭圖,實力深不可測。
往前他見了赫連云云,是要拜倒下跪的。今日卻提刀來迎。
赫連云云亦只是一笑,明了皇兄不言的回答。
明白這就是君王的答案。
她學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所以她也只是一響馬鞭,往前,往前,往前行!
面迎千軍!
茫茫風雪都留下鞭痕。
赫連云云只身殺進了鐵甲軍陣里,像一朵云,飄進了鐵的湖泊。
刺啦!!
這時天地之間,有一聲極其清晰的裂帛響。
已經退到軍陣最后的一身王族禮服的赫連昭圖,和軍陣深處幾乎已經被淹沒的赫連云云,都同時折身望去——
茫茫風雪像一道被撕開的簾。
一尊恍惚如神人臨世的美男子,一手拎著血淋淋的長劍,一手輕輕抬起,將這簾幕掀開!
掀簾見美人。
在漫天呼嘯的風雪,喊打喊殺的鐵甲軍陣中,夫妻兩人便這樣對望。蒼青色的天眸,映照著桃花般多情的眼眸。
一時仿佛已是一世。
不知殺穿了多少兵馬,不知斬開了多少阻截,不知沾了多少鮮血也不知自己流了多少血。
他只道:“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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