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六十九章 開堂坐審

類別: 仙俠 | 古典仙俠 | 赤心巡天 | 情何以甚   作者:情何以甚  書名:赤心巡天  更新時間:2025-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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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匱對“歷史墳場”并不陌生,這是時間長河中絕對的禁地。是那些可以在過去未來自由行走的強者,都避之不及的一個地方。哪怕只是單純地追溯歷史,一旦發現“歷史墳場”的投影,也一定要遠遠避開——這是天刑崖上,絕巔才能獲取的情報里,重筆勾勒的禁忌。

如果說先前他只有六分把握,現在已經有八分認定,這枚黑色棋子所對應的棋手,就是司馬衡。

他頓了頓:“您在腐朽時光的歷史墳場里,竟然還能記得時間?”

“這是我的根本。對時間沒有概念的人,沒有資格描述歷史——”黑色棋子里的聲音說:“時間并不存在,它也因我而存在。”

“時間因你而存在,但也不止因你而存在。”劇匱說。

黑色棋子里的聲音表示贊同:“是的,英雄是歷史的旗幟,歷史是時間的刻痕!”

他非常的感慨:“之所以時間的長河川流不息,是因為這片土地上英杰不絕。”

“不知在先生的尺度里,左丘吾算不算歷史的旗幟呢?”劇匱問。

“僅僅將我放逐,不足以讓他鐫刻歷史。”黑色棋子里的聲音道:“因為我的故事,終究會被‘迷惘篇章’遺失,被歷史墳場埋葬。他要書寫新的故事,才能夠永鐫于時間,或者……超脫于時間。”

劇匱慢慢地道:“你既然這么了解左丘吾,下棋不應該下不過他,更不應該被困在這里這么久……您剛才說,三十年?”

黑色棋子里的聲音默然半晌:“……他也了解我。或者說,他更了解我。”

這顆棋子在棋盤上方虛懸游弋,有幾分難言的苦澀:“你再看這局棋,其間很多無理手,是他一定會下,而我不得不應的棋。”

“故事到這里就很明確了——”劇匱板正地道:“正義的路人途經此地,應該打倒萬惡的左丘吾,穩定這棋盤,作為歷史窗口的投影,想辦法為您指路,將您從歷史墳場里救出。”

“可是?”棋子里的聲音問。

“可是誰來定義‘正義’呢?”劇匱道:“我們這些人貿然闖進封鎖的勤苦書院里來,不顧抗拒強行破門,雖說是為尋找我們的同僚……又焉知他鐘玄不是這場災難的元兇?真相尚不分明,我們自以為是的改變事態,真的就能換來更好的結果嗎?”

黑棋里的聲音略顯惘然:“玄……嗎?”

劇匱繼續道:“再者,左丘吾先生把你攔在這里,把勤苦書院變成史書,是為了害你,還是為了救書院,卻也不一定——我們目前所知的情報,夠那些熱血未涼的年輕人揍他一頓,但也沒有到定他生死的程度。”

“不愧是法家的高人,做事很有規矩。”黑棋里的聲音道:“看來今天是要在這里升堂。”

劇匱沒有接他的話,只自顧道:“最后,對于您‘司馬衡’的身份,我有八分的確定,但還有兩分的不一定。”

太虛閣正在接掌這部史書——秦至臻行走在虛空里,正幫他固化空間,在許許多多的歷史書頁里,將此頁固為“鐵書”,而后幫他刻寫黑白法界。

目前看來,姜望、李一那邊,攔住左丘吾不成問題。

他不必急著要一個答案,今日全員出動,他們有足夠的底氣。可以坐下來,拿著這本史書,慢慢地翻。

“這兩分的不一定,如何才能變成一定呢?”黑棋里的聲音問。

劇匱道:“很遺憾,在我真正看到你之前,你在我這里永遠得不到這兩分。”

“我明白這不是對我的針對,是法的嚴謹,刑的慎重。”黑棋里的聲音,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回答,又道:“那么,左丘吾去哪里了,閣下是否方便告知?”

不知是不是錯覺,劇匱竟然在這個聲音里,聽到了一些關心。

“在他應該待著的地方。”劇匱說。

“你們一定沒有跟左丘吾好好地聊過。”黑棋里的聲音道。

“在我回答您之前,我想先知道,您是怎么做出判斷——”劇匱審慎地開口:“如果我的觀察沒有出錯,您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應該僅限于這局棋,以及我在棋上的聲音。”

他已經看到,這局棋是開在時空深處的歷史之窗,或者更進一步說,它是某扇歷史之窗的投影。目前已知的信息是,它被用來建立跨越時空的交流,且特定于“歷史墳場”和“勤苦書院史冊里的這一頁”——但不知是左丘吾創造了它,還是黑棋中那個疑似司馬衡的人將它完成。

這是相當恐怖的手段。

無愧于其人說自己在歷史中旅行的時候,能夠偶爾把“歷史墳場”當做避風港,以此躲避歷史危險——這事兒已經先一步顛覆劇匱的認知。

“你對規則的敏銳,令人贊嘆!我的確因此局的存在。而能透一口氣。也囿于此局,不能見得更多。”黑色棋子里的聲音慢條斯理:“至于我的判斷從何而來……連下棋帶說話,你跟我接觸的時間,已經超過一刻鐘。”

劇匱一下子握住了那枚白棋。他坐如磐石,古井不波地問:“一刻鐘?”

黑棋里的聲音道:“我和左丘吾的這一局,已經下了很多年。是斷斷續續地進行,他每隔一段時間,才會回來落一步子——如果你們跟左丘吾認真聊過,不會留出這一刻鐘來給我。”

“聽起來像是在說,一刻鐘的時間,就夠你找到離開歷史墳場,降臨此間的路。”

劇匱只是一句玩笑,或者說一句試探。

蓋因“歷史墳場”,是所有精彩故事的墳墓。哪怕傳奇的篇章陷落其中,也終將被時間遺忘。

如果說萬界荒墓是空間的老墳山,“歷史墳場”就是時間的亂葬崗。

古往今來不幸路過歷史墳場的強者,不知多少埋葬在其中,也成為腐朽時光的一部分。想要從那里全身而退,幾乎不存在可能。更不可能這樣簡單!

但黑棋里的聲音卻說:“……是啊。”

此聲鳴于棋內,是幽幽的嘆:“我已經……看到路了。”

這簡直驚悚!

相當簡單的一方石質棋桌,此刻竟有宇宙的玄秘。棋桌上的每一顆棋子,都是宇宙的星辰,體現為茫茫虛空里的不同世界。

“是嗎?”劇匱驟然把那顆白棋按下去了!驟然電芒經天,一時穿透涼亭,亂舞高空,在這奪目的璨芒里,他按子在棋盤,也像是把咆哮不定的雷光,按進了棋盤所聯系的那個時空!

滋滋滋——

電光如狂蛇亂舞,整座湖心亭,仿佛一輪忽明忽暗的皎月。

劇匱按棋的那根手指頭,是一座堅不可摧的法碑。

此刻電光閃耀,指上的確有法的體現,法的文字——

“天可刑,地受法,人須在規矩之間!”

以法碑指,按天刑雷,劇匱至此才真正展現一位法家真君的強大和巍峨。

他是當代法家年輕一輩的代表人物,雖然已經并不年輕。

他是命占絕唱余北斗的舊相識。不說朋友,因為真正的法家修士沒有朋友。

這一路走來,只是定規矩,做判斷。

教條的人生,呆板地過活,如他自己所說——“守些笨規矩。”

但這就是法家修士的路。或者說,是他這一類“矩法派”修士的路。

縱觀整個勤苦書院事件,事情的真相還未完全浮出水面。

已知的情報是——勤苦書院的確變成了史書,左丘吾存在于這部史書的每一頁,崔一更是被左丘吾所封印。有一個人受阻于棋盤對面,疑似司馬衡。

而斗昭一刀圈走了左丘吾,幾人一番大戰,幾乎打穿了整部史書。

在杜絕了左丘吾干擾的情況下,蒼瞑以毀滅之神像,神降諸世,仍未能找到鐘玄的蹤影!

鐘玄或許已經死了,他寫給劇匱的就是人生最后一封信。

但他如果還活著……

在真相不明的情況下,無論是幫左丘吾還是幫司馬衡,都有可能導致鐘玄的死。

更不用說眼下這一局,還有書山的影子。

太虛閣全員到場,不必選邊站。他們自己是一邊。

劇匱目前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太虛閣內部達成的默契——

無論哪一邊都好,已經發生的變化,不許再變化。

誰的面子也不會給。除非六大霸國發國書,三刑宮過來哪位宮主。

這起事件里的每一方,他們都要按下。要三堂會審,要剖清因果,要把這部名為勤苦書院的史書,翻開來反復晾曬。看清楚歷史的陰翳,看明白鐘玄究竟在哪里。

如果他死了,是為什么死。

如果他活著,那么他在何方。

但凡鐘玄還存在一絲活著的可能,這份可能就一定要被太虛閣握在手中。至少在這件事情上,無論書山、左丘吾,抑或司馬衡,乃至還有圣魔,還有別的的什么存在,全都不值得信任。

所以這枚黑色的棋子想要翻轉變化,劇匱便毫不猶豫地將它鎮壓。

法碑無可挽回地落下,劇匱所按的這枚白色棋子,正要釘死這歷史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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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棋子撞棋子的響。

那顆懸而不定的黑棋,竟就緊貼在白棋之下,將那天罰雷、法碑指,一并都托舉起來。

此刻這顆棋,仿佛一只神秘的眼睛。其間幽光擾擾,的確有歷史的深沉。

在狂暴電光的摧殘下,仍然自有一片秩序。

“現在是我落子的時候……”黑棋里的聲音道:“你這一步,是不是不合棋規?”

只是一次對撞,白色的棋子就已經崩潰成千萬粒碎屑,可是碎屑與碎屑之間,都有電絲閃耀著……電光將這枚棋子縫合。

劇匱面無表情:“先生是前輩,不妨讓我一先。”

兩枚棋子對撞,直有毀天滅地之勢。

潰滅萬物的波紋,以湖心亭為起點擴開——

石橋也好,小湖也罷,都一丈一丈地消失了。整座勤苦書院,頃刻就被抹平。

獨獨這座小亭,因為已經鑄成、并且頃刻收縮的黑白法界,成為這一刻不朽的空間。

“既知我是前輩,要知尊老才是!”黑色棋子的聲音,這一刻竟也體現法家之恢弘。

這是中古時代法家集大成者……薛規的聲音!

對面的確是一位史學大家,在這一刻召出了薛規的歷史法聲,用以動搖這鋪墊了許久才鑄成的黑白法界。

但這座黑白法界之所以堅不可摧,不僅僅因為劇匱已經洞知天地、立起了規矩,更因為有一個叫秦至臻的人,以橫豎之刀,反復煉虛,鑄以鐵壁!

所以當那“尊老”二字響起。便有黑衣懸刀的男子,顯化在旁邊,雙手一合,抱住了棋盤……恍惚無盡虛空中,一尊無限高大的閻羅天子,懷抱住宇宙。

這一瞬間有無窮的裂聲響起。

秦至臻卻一聲不吭。他是沉默的礁石,不朽的鐵壁,不可摧折的戰士!

鐵臂合圍,空間永固。

劇匱仍坐于規矩方凳,低頭注視著棋局,以指按子:“我是您的晚輩,但在太虛閣里,我是最年長的那一個。”

黑棋里的聲音問:“你想說你可以為你的決定負責,你要替他們——你的所謂同僚們,承擔所有?”

“我很想這么說,癡長了這么多歲月,我也的確應該有所承擔,為這些可敬的同事遮風擋雨……但事實上不是。”

劇匱眉心如活物般的閃電之紋,在這一刻竟然開裂,其間是一只熾白色的電光交織的豎瞳!

整部勤苦書院的史冊里,古往今來的雷霆都被他掌控。

雷電之聲在這一刻異常的刺耳。天地間的元氣,仿佛都在戰栗。

而劇匱的聲音仍然沒有太多波瀾:“我是說——我是我們這群人里,天賦最差的那一個。”

他平淡地賜予宣聲:“如果我輸了,你也不算贏——與其奮力掙扎,不妨靜等結果。”

轟隆隆!

熾白的電光化作一支似虛似實的長槍,穿過了法碑指、天刑雷、電光縫合的白棋……扎在了黑棋的正中心!

喀喀喀——

黑色棋子終于開出裂隙。

但又有嘩嘩的聲響。

歲月翻書,黑棋復彌如新。

那聲音終于無法再平靜:“三十年光陰不流,八千載日月煎熬!不知此間苦者,竟妄言一個‘等’字——爾等何人,憑什么攔我歸家!?”

歷史墳場里的每一息,都是時光不斷延展的凌遲。三十年……的確太漫長了。

黑棋里沁出來的力量,在宇宙般的棋盤上張牙舞爪。一個個棋盤格,像是一個個歷史囚籠。每一個棋盤格里,都有困獸般的嘶吼。

跨越時空,將痛苦書寫于歷史窗口,投影在這一刻的勤苦書院。

那種痛楚,要叫劇匱也感受!

可是棋盤上縱橫的棋線,在這刻都泛著幽冷的鐵色。名之為線,立之為鐵壁。

秦至臻的力量,也向這棋盤蔓延。

喀喀喀!

剛剛彌合的黑棋,重新又見了裂隙。

卻是涼亭頂上一直似虛似幻的李一,在這一刻驟然凝實了,目光似劍垂落。

“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若是坐在你對面的不是我呢?”劇匱慢慢地說道:“像我們沒來那樣等待。”

他的電光豎瞳真如日月高懸,使得他愈顯威嚴、凌厲,似那戲文里明察秋毫的青天大老爺,來斷這樁混淆歷史的大案。

然而任是什么樣的戲文,也須寫不出劇匱這兩個字,寫不出他的人生。

黑棋里的聲音終于沉下了,仿佛墜入深海:“……等什么?”

劇匱抬起頭來,望著涼亭外的天空,眺望著,眺望著,直至高天深處忽然出現一個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清晰地體現出一個人形……

一位戴禮冠、穿禮服,斯斯文文,腰懸一枚蒼璧的儒生,從天而降,落在了亭中。

其聲清越,竟如鳴歌:“書山客,學海翁,來時路,去時人。世間無禮久矣!問候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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