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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當其沖的是李一。
他的劍太快,七恨前手掀開祂往日布于書山的伏筆,后手他的道劍就殺將而至。
恰恰迎上了魔功毀滅后的魔氣之潮。
李一的第一個動作是進攻!
不但不退,反而加速撞入其中。
此番快一步,魔潮就少一步蓄勢,便弱三分。
當然,即便弱三分,它也毀天滅地。
每一縷魔氣都貪噬天地,每一絲魔意都是魔。古往今來的禮樂崩壞之魔,也滲透了整部《勤苦書院》的歷史,如大江大海,狂潮追濤!李一雪袍獨劍,溯流在其中。
他的劍非常簡單。在視覺上只是一刺、一橫。
所有撲他而來、與他接觸的浪潮,都在瞬間被清空。
一劍掃平萬頃海,只身又下九幽泉。
他像是海嘯之中飄搖的孤舟,可是孤舟所經之處,總能殺出一個風平浪靜的瞬間。
《禮崩樂壞圣魔功》是已經輸掉的棋,本就注定毀在今日,只可等待于時光中重鑄。
七恨加速了這個過程,并將這個過程里爆發出來的恐怖力量催之為棋,要一子屠龍。
李一先手兌子!
而后月涌大江。
輕衣展風的重玄遵緊隨其后,從天而降的同時,便捉月為刀,橫斬魔海。
無邊魔潮竟開隙,遽然又合涌。
轟轟!龐巨的諸外神像自黑暗中走出,雙臂一張,以極致的毀滅和破壞力量,撐住了兩邊潮涌。
重玄遵便在這黑暗蔓延的過程里,踏浪推月,逐魔斬念。
黃舍利的逆旅無法撥回圣級力量,卻也不會在此刻袖手。故是以九層雷音塔轟臨鎮海,黃面佛的金身,粲然在雷音塔中。父女聯手,寶剎坐佛,殺力何止倍增?竟然短暫地鎮平魔氣浪濤!
太虛閣眾,除了一個姜望被魔氣逼停,也就是一個劇匱還在維持黑白法界,確保環境優勢,一個秦至臻停刀在千秋棺上,繼續維持無衣和鐵壁——他擔心姜望在鎮魔的關鍵時刻被偷襲。撇開同僚之前的情誼來說,一顆超脫意念和姜望的生死,在整個諸天大局勢上孰輕孰重,還真不好說!
若能以放棄一顆超脫意念為代價,永遠抹掉姜望的存在,七恨極有可能是愿意的。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
不能說太虛閣眾的反應不及時,甚至他們每個人都做出了當下最正確的選擇。
但強行把《禮崩樂壞圣魔功》摧毀,短暫地擁有了磅礴力量的七恨,無疑是恐怖的!
此刻的祂,在力量上就像圣者左丘吾執勤苦之愿在手,偏又以不朽者的眼界在此縱橫——祂可以有更細致的戰法,更精妙的變化,但在決心已下的當刻,祂只純粹地推動魔氣。以如山如海的魔潮,將一切阻隔都蠻橫地推開!
刀開魔潮,便撲回魔氣的海嘯。劍殺魔氣萬頃,便以億頃回涌。千丈雷音塔,即以萬丈傾。
這很不美學,但很直接。
春秋筆抬,汗青簡定,七恨不殺一人,只專注于逃竄。這逃脫的手段,也遠遠超過絕巔修士的想象。形身一抹空,風吹歲月門。
那扇被禮孝二老駕馭春秋筆關上的時窗,又一次嘎吱搖響。
而圣魔體內七恨形身消失的那抹空白,在被魔氣吞回之后尚余一眼——這一眼空白,仿佛七恨留在這里的眼睛,就這樣看著左丘吾。尚未被解決的魔潮中,殘存七恨譏誚的聲音:“你這部平庸的,有資格容下七恨嗎?”
“寫人物不深刻,寫故事不立體。寫情不深,寫恨不重,根本沒有濃烈的情感,只有你刻板又軟弱的愿望,在字里行間哀愁。你連做夢都謹小慎微,不敢放肆奢求,寫史書你不配,做家你也不夠格——你根本不會寫戲!”
這一局已經結束了!
左丘吾深刻明白這結果。他剜掉了司馬衡身上的魔瘡,清除了勤苦書院的魔患,留下了“吳齋雪”的歷史投影,挫敗了七恨抹掉自身隱患的計劃。但是沒能留下七恨的超脫意念,更沒能殺死不朽者。
算是完成了既定的目標,但沒有實現更高的期望。
他在時焰之中凋如殘燭,大塊大塊的過往,在他身上剝落。這不斷消解的人生,最終是堆積在腳下的燭淚。
“是啊。”他說:“七恨這樣的角色,不應該出現在我的故事里。”
“但這并不是我沒有寫你的能力,而是這個角色的演化,有悖于我的寫作主旨。我承認我沒辦法用我這支筆,合理地殺死你,但殺死你并不是我最重要的追求。七恨,你很重要,卻不是最重要。我當然憎恨你,但最重要的也不是我的情緒。”
“任何人都無法動搖我寫作的想法,哪怕你將要逃出這篇。你問我這個故事是否能夠容納你,我只問我自己——我寫這部書,是為了什么。”
他的燭火沒有平緩,反而瞬間高熾!
此身急劇消融,如洪水潰堤,已經勢不可阻。
他赴死的覺悟,就如七恨毀掉《禮崩樂壞圣魔功》。焚身如焚書。
“先別急著死啊!!”斗昭立刀于那抹空白前,將刀鋒劈入其間,回過頭來對左丘吾喊。
左丘吾明明知道他什么意思,但還是開了個玩笑:“多謝斗閣員掛念。我意已決。”
斗昭卻沒心情與他玩笑,只呲著牙:“老院長是不是忘了什么——鐘玄呢?!”
左丘吾笑了笑:“不叫我老東西嗎?”
斗昭定了一定,心中輕嘆,遂單手拄刀,行了一禮:“很抱歉讓您產生這樣的誤會,但楚人溫文有禮,并不都是鐘離炎那般。他是不是罵過您?我替他向您致歉。”
終是以玩笑對玩笑,消解了幾分沉重。
圣魔的軀殼這時如沙而潰。魔功已解,魔靈早死,魔軀自然不能再存在。
七恨留下的那一眼空白、空白之中劈入的刀,乃至于斗昭和左丘吾的殘身,都體現在外。
左丘吾抬眼而眺。
正以天道力量壓制魔氣的姜望,正好往這邊看來——七恨所推來的極致精純的至情極欲魔意,在當前局勢下限制了姜望這個變數,在這局之后,卻是姜望巨大的補益。
他本就是在天魔平衡的基礎上,以諸界證我而成道。一直以來魔猿在兀魘都山脈的修行都按部就班,進境談不上有多快。現在魔意增長,天道補強,他將大步往前走。
七恨給予他和子先生程度相當的重視,下血本定死他們兩個的選擇后,才破窗而逃。
現在他雖不能調動太多力量,卻也一直在關注戰場。
左丘吾看著他說:“鐘玄的下落……姜真君一直都知道。”
太虛閣眾人看向姜望。
姜望愣了一下。
左丘吾在冰棺之中的確給了他承諾,對他有所交代,但也并沒有說清楚鐘玄的消息啊。
但立即他就反應過來,從手中翻出一卷青簡——這是當初鐘玄送給他的小玩意,說是《汗青簡》的仿品。
他一直帶在身上,最初是記錄他斬殺異族十八真的過程,以確認他在天京城的豪言。用史家的手段做憑證,避免落人口實。
后來么……
他便用此簡,在去年的太虛會議上做了記錄。
此刻青簡一展,字跡顯現,其曰——
“鐘玄事不至,記缺席一次。”
這是道歷三九三零年太虛會議的記錄,為太虛道主所注視。
無論《勤苦書院》的歷史怎樣演變,無論最終發生了什么,鐘玄的故事不會消失,這個人物不會被抹去。
鐘玄事不至,非死也。
鐘玄一直存在,太虛閣一直記得!
左丘吾當然也不曾遺忘。
爆竹般響的時焰爐火里,有嘩嘩嘩的翻書聲。
在《勤苦書院》這部故事的諸多篇章中,有一頁早就被他撕下來了。卻非舍棄,而是獨存。
此刻時焰焚身,蠟炬成灰,有太虛閣的會議記錄為引,這一篇便浮現。
那些文字似流光掠影,飛鴻踏雪而過。可是以鐘玄為主角的勤苦篇章,就這樣被所有人都看到——
一月,存疑。
三月,小苦染魔,囚之。魔意十年方解。
六月,他們該來了。
九月,曾先生失蹤,遍尋不得。吾立字記其事,執筆記其貌。記得。
二年冬月,人心惶惶。翻出一張古琴譜,試著修復。
除夕,不知誰在前院放爆竹,聲似舊年。我提筆寫了新桃符,前日耗力太過,傷勢未愈,手有些抖,字不甚好……算了,總比姜望強。掛上。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四年,天空有血月,像兇兆。我上去抹了幾次,抹不掉,算了,挺好看的。
三十一年,雪。凍雪殺人,寒刀不歇,魔在天意中。死十七人,皆銘墓志。凍傷六十四人,救醒后大都懨懨。他們說沒有希望。怎么沒有希望呢?前院的荷花缸凍沒了荷花,我在缸里存了一些雪,釀酒。
兩百一十九年,隱約感覺不是這個年月。
三百七十七年,久壽未必長幸啊,徐先生終于死了,趙先生在壽宴上瘋了。沒有人流眼淚,他們都不會哭了。我沒有說什么,記下這些故事。
六百七十年,天空再沒有亮過。
七百一十一年,六月,他們該來了。
八百年,嘿,整數!
這些就是“鐘玄事不至”的“事”!
漫長的人生,只是書中的一篇。
在崔一更的歷史篇章里,所有人都死了。他獨自在六爻山河禁下,獨立月門中,日復一日的練劍,日復一日毫無寸進地等待衰老。
在鐘玄的歷史篇章里,怪事一年年的發生,書院一天天的衰敗。
鐘玄以身為冊,將所有人所有故事都記下。認真寫字,努力生活。
他相信他不會被遺忘,他相信他的同僚會來找他。
他相信他記下的每一筆,都是有意義的。
直至于今。
直至太虛閣的會議記錄,將他的篇章喚回。
在巍峨的天地時光爐中,在那燃燒的時焰之上,鐘玄平靜的文字,終究匯成了章。
一卷鋪開的竹簡,如歲月長河上的游船。人們終于看到鐘玄的虛影,他獨坐竹簡,在時光的河里不斷變幻。
所有人都靜看。
在這段煎熬的書院歷史里,他只是默默地努力,他只是從不停筆。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閑下來的時候,他偶爾會坐在湖心亭,眺望遠空。
也許在等待什么,也許在思考什么。
后來他抱來一塊大石頭,有一刀沒一刀地刻著。勤苦書院里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怪事發生,他總是要去處理。有時數月不來湖心亭,有時能連著來坐三五天。
慢慢他刻了一張石桌,兩張石凳。
又慢慢地把石桌,刻成了棋桌。又雕了兩只棋盒,磨了兩盒棋子。
他打算自己和自己對弈,不是打發時間,而是借此推演破局之法。
每一顆棋子,都浸透了他的經歷和認知。
當他終于完成最后一刀,第無數次抬頭望向遠空——
他終于看到了那些人。
張揚的、桀驁的、緘默的、嚴肅的……曾經吵得面紅耳赤,有時拔劍相對,但還是并肩往前走的那些人。
他的眼神很平靜,聲音也是淡淡地:“迷路了啊?”
他又嘟囔一句:“要不是老夫耽誤這么多年……”
就這一眼,他已經發現,黃舍利和劇匱也都踏上絕巔——他成了太虛閣里唯一的洞真!
這片刻的情緒,倒像是其它都無關緊要,他只懊惱于自己慢了一步的修行。
《勤苦書院》這部書,受限于目前的品級,囿于此世者,不存在修成絕巔的可能。這自然制約了他的躍升。
須知在失蹤之前,他就已經在絕巔門外。
洞真壽限一千兩百九十六年!
他已經枯耗了大半。
所幸他還是那個看起來溫文儒雅,偶爾開口毒舌,下筆絕不留情的鐘先生。
時焰終究燎上了這頁篇章,斗昭下意識地提刀欲阻,卻發現焚燒一切的時焰,卻未損傷此篇分毫。
只有左丘吾的燭淚,滴落在其中。
以鐘玄為主角的篇章世界里,下了一場久違的雨,永恒的長夜,已經被月光撕開。
獨坐湖心亭的鐘玄,一手捉著刀筆,一手握著棋子——
數不清的文字,從他的筆鋒下飛出。
左丘吾的燭淚,滴在文字上,叫萬事都發生。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今圣者死,而道傳春秋。
鐘玄所記住的那些人,一個個又凝現。
他所記下的那些時光,那些風景,如春風掠楊柳,繁花滿庭院。
一切都回來了。
爆竹聲聲如舊年,圍坐篝火人可親。
正如重玄遵先前所說——“歷史最后是要記在紙上的。”
“哪個真哪個假,要看你走出去的時候,帶的是哪一本史書。”
勤苦書院的最終結局如何,取決于這部《勤苦書院》最后留下的是哪一頁歷史。
左丘吾窮盡所有,正是要把變成歷史!
而眼下這些,鐘玄以身為冊記錄的一切,崔一更執劍一心貫穿的所有,他這個老朽的院長,以余命灌溉復蘇的一切……這一切,正是他理想的未來,最好的篇章。
鐘玄怔然坐于石凳,他體內停滯了多年的力量,這刻不受阻止地拔升!
絕巔之門,一推即開,他還在大步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