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除夕夜,極光城更有極光賀。
昧月立在色彩斑斕的極光橋,長袍當空,面紗帶雪。身前九步遠,是被她攔下來的霜合主教柳延昭。
“昧月姑娘,這是何意”柳延昭面若冰霜:“此次兩方合作,秘之又秘。以你我二人先行,又選擇在極光城會晤,就是為了避免被人警覺。這里凍結的天機,和南來北往的人氣,也可以幫我們遮掩……”
“現在被人撞見了,我們總歸要將事情解決。三分香氣樓遠來是客,這事交給我處理便是。我來處理,我來承擔,你何故一攔再攔”
這位大主教很不能理解三分香氣樓妖女的行事風格:“甚至要做到這種程度,和此人同吃同住來防我”
“主教誤會了。”昧月笑若春蘭:“我和葉小云同住一院,純粹是江湖兒女,志趣相投,把酒言歡,秉燭夜談……并非防您。”
柳延昭冷漠地道:“酒也喝過,談也談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昧月姑娘也該讓路了。”
“噢!”昧月抬眼看著絢爛的極光:“今夜這樣美麗。”
她仍然笑著:“不如改天咯”
“隱患是在我手上出現。”柳延昭冷道:“這事情一日不解決,我一日不得安寢。”
昧月雖然還在笑,聲音也淡了三分:“在茶館里我就已經和你說過這個人,我保了。一切問題我來負責。”
“你負責不了!”柳延昭簡直要氣笑了,他感覺三分香氣樓派來的這個女人,根本拎不清主次,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羅剎明月凈怎么會把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這樣一個女人上次來極地天闕的天香第一夜闌兒,難道不是更靠得住嗎
“茶館里我只是給你一個臺階,你順著臺階離去便是,也算盡過力。事關貴方樓主的最后一步,也牽扯大黎千年國運。你怎么負責”
“我可以擔保,她什么都沒有聽見。”昧月說。
柳延昭搖了搖頭:“看到你我見面,就已經很危險!”
“柳主教。”昧月認真地道:“我保證這人什么都不會說。”
柳延昭無動于衷:“世上能夠確保什么都不會說的人,只有死人。”
昧月終于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不是連我也要抹掉呢”
“至少在這件事情里,咱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畢竟雙方正在合作,柳延昭也不想鬧得太僵,語氣緩和了幾分:“昧月姑娘,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你也本不是心軟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你家樓主也好,我家國主也罷,都是不方便在這階段露面,才有你我做事的機會。這是機遇,也是危險。你我都不過是馬前卒,只可進,不可退!”
他也算掏了心窩子:“我不清楚你和這人有什么關系。但切莫再優柔。你我都承擔不起任務失敗的后果。”
“我和她倒是沒有什么關系,萍水相逢罷了。”昧月嘆了口氣:“柳主教不明白,這個人的身份不簡單。”
“我當然也知道她不簡單,年紀輕輕有這樣的本事,必然身出名門。但正是因為不簡單,才有可能壞我們的事!若是鄉野村夫,見著也就見著了,想不到什么去。”柳延昭已經盡可能保持耐心:“在如此關鍵的時刻,越不簡單,越不能叫她開口。這個道理,昧月姑娘難道不明白嗎”
見昧月沒有說話,他又道:“此人身上的易容法的確是妙品,我請人分析過,應該是來自照無顏未完成的半部雜經……究其身份,無非是龍門書院的重要弟子。看她的年齡,不會是姚子舒。”
在作出決定前,柳延昭也是仔細掂量過的,并非莽撞行事:“只要不是姚院長的女兒,黎國無需在意。”
昧月按了按眉頭,有些頭疼。不能說柳延昭的做法有錯,她的人生觀里,也不會以“對錯”來判斷一件事。但這么較真的一個人,顯然很難應付過去。
“柳主教先回去吧。”她說道:“此事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看見她的態度,念及此番合作的重要性,柳延昭決定再退一步:“昧月姑娘放心,我也不會把她怎么樣,關一段時間罷了。等事情結束,自會放她出來,凜冬仙術可以讓她無知無覺地度過這些時間。”
“對你來說是退步,但對這個人來說,你退得還不夠。”昧月還是搖頭:“你我都知道,這世界于每個人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可以光陰虛耗,年以繼年,有的人一天都耽誤不得。”
“那她到底是什么人呢下一屆的黃河魁.首嗎”柳延昭真的笑了。
他并非不謹慎,但三分香氣樓的這個女人,虛張聲勢得太明顯。難道想憑這三言兩語,一個未知的身份,撼動此次合作的主導權
這里是雪原!
黎國是霸國之下的第一強國,而他是黎國的封疆大吏。天底下他不能得罪的人其實不多,在他代表黎國做事的時候尤其如此。在雪原范圍內,他甚至可以代表真理!
他的退讓,是洪君琰的退讓。他的緘默,是黎國的軟弱。
“我如果告訴你她的身份,可能會影響到她的游歷。這是我不愿看到的事情。”昧月那雙嫵媚的眼睛,總是聯系著謊言,但此刻竟叫人感到她的認真。她慢慢地說:“我不愿對她有一絲一毫的影響。這只是一次路過。”
柳延昭放棄溝通了,在絢爛的極光中,取出主教權杖:“那么……”
昧月卻抬頭。
但見茫茫夜空,極光橫貫。風雪飄飛,有人踏月而來。
那是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長衫掛雪,折扇橫風,多年前便是如此,多年后還是這般,舉手抬足,有十二分的瀟灑。偏偏此刻眉宇間,掛著三分的凝重。
曾經的雪原天驕,如今的大黎柱國真君
孟令瀟!
“回去。”他降臨的時候,便這樣吩咐。
柳延昭不得不退,但已經做了太多前期工作的他,實在心有不甘。從來做事較真的他,也無法理解這樣輕率的決定:“孟大人!”
“天下李一,天上姜望。”孟令瀟淡淡地看他一眼:“你想抓回去關一段時間的人,是天上那個的親妹妹。”
柳延昭張了張嘴,本能地想說姜望算什么,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就連傅歡甚至洪君琰,也說不出這種話!最終只是對孟令瀟一拜,折身自去,退出了這次行動。
昧月說得對,這世界于每個人是不一樣的。任何人注意到他和昧月的交流,無論有意無意,都只能說是不幸,都必然要承擔不幸的結果。但姜望的親妹妹,顯然不在“不幸”之列。那就只能算他柳延昭倒霉。
傲然雪原的當世真人,執掌一個大教區的封疆大吏,能夠左右千萬人生死的存在。卻是墊腳也夠不上那位“天之上”。
孟令瀟的視線回過來,靜靜地落在昧月身上。昧月亦不言語。
極光之中,一時只有冰涼的對視!
“毫無疑問你是一個聰明人,但聰明有時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孟令瀟終于說。
昧月幽聲道:“孟真君的教誨,昧月記下了。”
孟令瀟負手在后,俯瞰人間,他自然看得到,隱隱約約的財神金光,籠罩了城西的那座小院。
葉凌霄奮死一戰天下驚。仙神同修的道路,已經照徹現世。
鎮河真君的親妹妹,在這種時候來到雪域,全然是一場意外嗎
“我們的合作暫時中止。”他語調冷漠:“既然你們認識,讓她盡快離開。”
昧月欠身一禮,十分優雅:“如您所愿。”
聰明人和聰明人之間,不需要太多言語。
所以孟令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踏進了極光中。
有人說,雪域極光能夠實現人生愿望,那些萬里跋涉至此的人,或許并沒有得到過什么,但終究擁有過“夢”……年輕時候的孟令瀟說,極光一夢一千年!
姜安安站在院落里,看著天邊的極光,與這座城市做最后的道別。
絢爛極光之下仍是冗長的黑暗,整座城市緘默在將醒未醒間。
行囊已經整理好,院中爐火都熄。
不知昧月姑娘去了哪里,但就此告別也是江湖。
有道是“相逢何必曾相識,惹不起我躲得起”。
“蠢灰!走!”
姜安安果斷轉身。
蠢灰嗚咽一聲,夾起了尾巴,躲到她身后。
院門大開,風雪不掩。
門外站著那個捉摸不定的女人,身姿綽約,美眸微轉,于凜風之中,投來幽怨的眼神。
“可是妾身哪里有得罪……小云先生這就要不辭而別么”她問。
明明是相當沒道理的一句話,她說來卻柔腸百轉。
猛一聽,姜安安都覺得自己是不是負心漢!
可她姜安安也是個女的呀。
“山長水遠雁悲回,有緣自會相見!萍水相逢君莫念,姑娘何必相送!”姜安安使出'裝傻充楞',拱手一禮,便要豪邁地離去。
昧月一把將她拽了回來:“讓你走了么!”
姜安安一個踉蹌,順勢便往左轉,腳下靈光一錯,身如白鶴穿云
又被單手拽了回來。
姜安安發了狠,連換七種身法,左氏踏天步,赫連長生游……
昧月統統都是一伸手,拽回原地,不離半寸。
姜安安索性站定,理了一下衣襟,順便撩了撩額發:“走吧,一起去吃個早餐。”
昧月笑著投來欣賞的眼神:“早這么識,趣,你能天沒亮就在這兒轉圈嗎”
姜安安一聲長嘆:“誰的人生,沒有浪費一些時間,原地轉圈呢”
向前哥有言,只要認輸認得快,你就無法被戰勝。
至于在認輸之余,還要加一些貌似高深的感慨,那就是她自己的發揮了。三十一歲的葉小云,不免會感慨人生,這是符合人物設計的。
昧月卻默然!
“不管過去怎么樣,浪費了多少時間,現在開始努力,都不算晚。”姜安安繼續老氣橫秋地感慨。
蠢灰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里,后腳追前腳的腳印,自顧玩得開心。
“要是過不去呢”昧月忽然問。
“此路不通有別路,今日不行明日行。過不過得去,人都得往前走嘛!”姜安安隨口應道。
“今日不行明日行……”昧月咀嚼道:“叫你見笑了,姐姐讀書不多這句出自哪里,可有典故”
姜安安哈哈一笑:“建議你買一本《神秀詩集》。寫得雖然爛,價格也不便宜。”
“優點在哪兒呢”昧月笑。
“爛得挺別致。”姜安安實話實說。
“有機會一定。”昧月跟著前面的一人一狗,心情好像也隨著語氣悠哉:“要帶姐姐去哪里吃早餐”
姜安安輕車熟路地在前面走:“前街有一家現烤的餡餅,秘制的辣醬很是過癮。通常四更天就開始生火,這會兒過去,正好趕上第一爐。”
難以想象她在極光城也才呆了四天!
論及此地的特色美食,當地人也未必有她懂。
“你應該寫一本葉小云的美食游記。”昧月笑著建議。
姜安安的靈感之海,仿佛被一道閃電劈開!
她一直感覺自己的游記差點什么,少了點提綱挈領、貫穿始終的東西。每每寫風俗、寫歷史、寫當下、寫政治……那叫一個頭疼,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往外蹦。
偶爾帶幾筆當地美食,那叫一個筆墨絲滑,洋洋灑灑數百言,毫不費力。
她為什么不能就著重記一下美食呢
左丘吾先生有《時代建筑史說》,用建筑的變遷,反應歷史的變化。極光城的美食,體現的又何嘗不是極光城呢
若要問她當地的名勝在哪里,她是絞盡腦汁難有答案。要問她哪里有好吃的,她了如指掌。就算當前還不了解,聞著味兒也就去了。
若天下行者,都能通過這部美食游記,吃到地道的各地美食,不上當,少吃虧,又怎么不算功德呢
“哼哼,我正有此意。”她說。
“太好了!”昧月的聲音里,溢滿了期待:“成書之后可要第一個送給我!”
第一本肯定是送給青雨姐姐,因為女人愛吃醋。
第二本必然是送給自家哥哥,那是最親最愛的人。
第三本嘛……看在提供了靈感的份上,還有那么一點可能。
但姜安安深知'女人是需要哄的',所以她說:“沒問題!”
往后是否還能聯系上,可都不一定。
葉小云的欠債,關姜安安什么事
“今年天氣怪得很,比往常要暖和得多……”老饞頭餡餅店里,揉面的大叔正跟填餡兒的婆娘閑聊著,猛然瞧見這邊,臉上綻開了淳樸的笑容:“葉大俠來啦”
在圍衣上擦了擦手:“牛肉餡餅已經先烤了一爐,嘗嘗”
“就是沖著這一口來的!”姜安安豪邁地笑。
“葉大俠和店主很熟”昧月笑問。
“多虧葉大俠援手——”端餅過來的大叔很健談,杵在那里就開始感激涕零。
事情的經過倒也簡單,無非是有一伙人在餡餅店鬧事,不僅吃了東西不給錢,還找茬說店主歧視“遠人”這可是個很嚴厲的指控!
“遠人”是對那些自過去支援現在的雪國人的稱呼。
從新歷早期冰封到如今,幾千年的時光卻沒有隨他們一起凍結。過去和現在有太多的沖突,巨大的迷茫一度籠罩黎國。
“遠人”如何徹底的融入社會,始終是一個大問題。
遠人和今人享有同樣的權利,承擔同樣的義務這是寫進黎國律法的。
便如天子所言生于黎國,即為黎民。日月同照,山川共載。
律法沒有問題,但在具體的施行里,問題卻發生。
從過去支援未來的那么多人,作為一個整體是一代雄主洪君琰的意志體現。作為個人,卻各有各的心情。其間不乏戰士,也不乏惡棍。
仗著遠人身份鬧事的不少,基于國家安穩的考慮,官府也普遍傾向于安撫遠人……
今人對遠人的不滿是有,歧視也存在,但究竟什么樣才算是“歧視”模糊的裁量,誕生了惡意的土壤。
在老饞頭餡餅店里發生的事情不是孤例,姜安安算是路見不平,幫著妥當處理了,這才與店主相熟。
昧月大口吃著餡餅,心里明白,姜安安臨行還來吃一頓,是想盯一眼,免有因她插手而導致的后患。
在做事方面,的確比當初楓林城的少年成熟。但這種成熟并不是心理的成熟,而是受到過良好的教育……簡單來說,有人教過她做事的方法。
真是個幸福的孩子。
那人從深淵里爬起來,把自己的妹妹舉向天空……
五份牛肉餡餅,三碗梅花雪酒。極光城最地道的早餐,喂飽了匆匆的旅人。
“小云先生接下來打算去哪里”酒足飯飽,昧月取出一條手絹,慢條斯理地擦拭起嘴角。
那豐潤的紅唇實在艷麗,吻在絹上,不知是唇印還是梅花繡樣。總之是寒梅一枝紅映雪,瞧得旁邊的食客們都心思蕩漾。
姜安安下意識地也想掏手絹,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又拿手一抹嘴,粗聲道:“我去的地方,不方便女人跟著。”
昧月好笑地道:“不知是什么地方”
姜安安本想隨口說個青樓楚館什么的,勸退這女人。但突然反應過來,天底下最大最有名的青樓,不就是三分香氣樓么
可對面這人就是三分香氣樓的高層!
“我要去永世圣冬峰看看。”姜安安終是道。
在獨鎮極地天闕的傅歡面前,難道這妖女還敢造次
“巧了么不是”昧月開心地笑:“我從小.就想看圣冬峰上的雪!”
她認真地看著姜安安,語氣不似作偽:“這是我三十三年來,最認真的一次新年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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