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來這里的人,都說自己不是來找姑娘。”名叫‘老全’的龜公,樂呵呵地迎進了登門的少年。
“大家讀書人的嘛,都是采風的啦,老奴都懂!”
守著生意興隆的花樓,干著迎來送往的活計,捧高踩低并非道德的困境,而是職業的選擇——個人精力有限,待客的資源也是,你必須懂得怎樣迅速篩選值得的顧客,奉上十二分的熱情。
老全是行業里的翹楚,早就懂得“捧高不妨過火,踩低必須謹慎”。他都是逢人就給笑臉,恨不得“衣為擦腳巾,身作歇馬墩”。
當然,也不是說就會放乞丐進門。
今天來的這個年輕人,看起來簡樸了些,但絕不是平凡的人物。
上好的衣料在風吹雨打后,仍然有內斂的格調。
其人鋒芒不顯,五官也算不得優越,但有一種自內而外的坦然。
穿戴不夠體面的少年,站在格外奢靡的風月場,卻沒有半點兒局促。
這不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從小養成的巨大的安全感!
簡單來說——這小子有背景。
老全篤定自己的火眼金睛,所以笑得格外殷勤,拿自己的綾羅袖子,去擦拭少年郎身上的灰,也不管自己的新衣有多貴。
“公子這邊請,老奴給你安排……”他說著去接少年背后破布裹住的長條物件,太明顯的劍形。按照說書的套路,這樸素的掩蓋下,定是鋒芒絕世的寶劍。
所以他的手,對那臟兮兮的破布條,也表現出十分的尊重,是以捧的姿態去迎。
少年郎的手,按住了他:“大叔,我自己背著就好。”
有那么一個瞬間,老全愣了神。
在樓里工作這么多年,眼瞅著這里越來越熱鬧,還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大叔”。
宋國是儒家的國度,講究一個風雅。
百花街是商丘城的風月街,三分香氣樓是此間的風月魁首。
來這里的人都不太缺錢,其中自然也有知書達禮、待人溫和的。
但那種禮貌他也懂,是居高臨下的,是貴公子大文豪悲天憫人的小情懷,是春花秋月后,偶然泛濫的同情心。
面前這少年,卻是平等自然,像鄰里之間的招呼,有一種泥腿子的自視。
老全的愣神當然不是感動,混跡青樓的龜公,要是因為這點兒尊重而感動,那就太天真了。他是懷疑,懷疑自己早先的判斷……難道真的迎進來一個窮蛋?
這聲大叔也太自然了。
老爺們生來在人上,怎么可能和靴子上的泥點一起仰望天空?
“我懂,我懂。”老全仍在前面帶路,仍然熱情。縱然已有幾分不確定……總不能香也燒了,菩薩也得罪。
“劍客的劍,絕不能讓旁人碰。那會打破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
他拽著自己都聽不懂的詞兒,顯出一種想捧但又實在不了解的笨拙,力求讓客人更有優越感:“來,這邊來,公子今天想采什么風?”
“有猶抱琵琶,有玉橫春嶺,有空谷幽泉,還有櫻桃點水……”老全細數家珍,言語間也頗有自得:“都是商丘城里頂好的風景。”
看著這張笑得老菊花也似的臉,褚幺不知他懂了什么。但明白自己不是來采風,搖搖手道:“大叔,景就不看了。我來找人。”
老全的笑容頓便自然許多,這是有熟景兒呀。
“哎唷,老奴有眼無珠,怠慢了熟客!”老全輕輕扇了一下自己的臉:“方才說的這些旁人都見過的,您定然瞧不上……大黃,邊上玩兒去!”
他伸手將蹲在拐角打瞌睡的老黃狗揮開,皺著笑臉:“我先幫您安排好雅間……公子要找誰?公子?”
褚幺正看著盯著那條老黃狗看。
“實在對不住,這條老狗不懂事,礙您的眼——老奴這就將它趕走。”老全拿腳去踹:“大黃,滾蛋!”
“沒事的大叔。”褚幺伸手攔了一下:“我就是覺得,這條狗挺有靈性的。剛才我進來,它直愣愣地看我呢。”
老全也沒舍得真踹。
去年冬天在路邊看到這條奄奄一息的老狗,他莫名發善心,給了一口吃的。不成想老狗嚼吧嚼吧就站起來,一路跟著他走。
想著這老狗也沒幾天好活,費不了多少糧食,他就養著了。沒想到一個冬天過去,老狗吊著的這口氣經久不息。
每天蹲在那里打盹兒,什么正事都不干,皮毛倒是越來越油光水滑。
后來他還把大黃帶到樓里來看門,龜公養條看門狗,也算是有個伴兒。
大黃是有靈性的,他總覺得自己說的話,大黃都能聽得懂。
他是迎來送往,笑臉逢人的龜公,但他也有心酸悲哀,一肚子無處說的苦楚。有時候會關起門來跟大黃講,大黃的狗眼啊,瞪得圓圓的。
他總覺得大黃是懂他的。
上個月有個樓里養的打手,嚷著要把大黃燉了吃肉。
他生平第一次跟人紅了臉。
最后還是瓊枝姑娘開口,才沒人敢說再打大黃的主意。
瓊枝姑娘人美心善,樣子冷了些,心里可軟和呢。
“這老狗也知道迎貴人呢!”老全咧著漏風的牙齒笑:“您的貴氣直沖天靈,肉眼凡胎瞧不見,狗卻靈得很。”
牙齒是那個膀大腰圓、面上帶疤的打手敲掉的,倒是不疼,就是漏風有點麻煩。
但近來的客人都會因為這漏風的牙齒樂呵幾聲,這就算是很好的事情。
“大叔可別臊我了,真有什么直沖天靈,那一定是我的窮酸氣。”褚幺淳樸地笑了笑。
他的確是不缺錢花,雖然師父不怎么給錢,但出門的時候白師叔、玉嬋姑姑都塞了許多,平時小師姑還給他零花錢呢。
但他永遠記得,母親灰頭土臉,在瓦窯里工作的日子。
書上說“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從小就跟著撿碎瓦的他,是見過汗水滴到碗里,變成白米飯的過程的。
他沒有過多地關注一條狗。來之前就仔細調查過這座青樓的武備力量,對三分香氣樓超凡力量的支援速度、百花街治武所的響應速度,基本做到心中有數。
在跟老黃狗對視的時間里,又仔細地探查了這座青樓里的超凡氣息、守衛布局。自認已經是有八分的把握,哪怕遇到最壞的結果,一定要訴諸武力,他也可以妥當地解決這件事情。
“房間就別安排了,大叔,您帶我去找人就行。”他一副老實孩子的樣子,本分地道。
老全倒是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很多有身份的客人,都不喜歡在樓里采風。走出去馳車山林,泛舟長河,那才叫雅興呢。
“您要找誰?”他問。
樓上樓下的姑娘,長什么模樣,有什么特長,他都了然于心。要是貴客的熟景兒不方便,他得迅速安排一個同類型里更好的。
“我要找小翠。”少年說。
“啥?”老全沒聽明白。三分香氣樓里,哪來這么土的名字。
“商丘西去一百五十里,河陽鎮大風鄉老樟村人。她今年六歲,離村的時候穿花襖子,綁一條麻花辮,小圓臉,很愛笑,左邊的眉梢有一顆黑痣,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褚幺認認真真地講完了女孩的情況,看著老全道:“大叔,麻煩你帶我去找她。”
老全放在身后的手,已經悄悄做出手勢來,面上皺著眉頭:“我沒聽明白,您說的這個小翠……怎么在我們這里?”
“不好意思大叔,是我沒說清楚。”褚幺當然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但只是老老實實地道歉、解釋:“小翠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父親也在她三歲那年走了,上山打獵的時候,被熊瞎子攆上了……小翠是她奶奶帶大。她還有個叔叔,是個賭棍,老婆跑了,孩子丟了,成天游手好閑,沒錢了就去老娘屋里蹭飯。上個月有牙人去老樟村,她叔叔就偷偷把她賣了,換了錢去賭。我打聽到……賣到了這里。”
“少年郎。”老全已經不笑了,事實證明他想象中的生意并不存在,他請進來的人又窮又天真。
僅存的一點善意讓他開口道:“你要是不喜歡采風,不如回家去。”
褚幺并不是雪膚的少年,但也沒有小時候那么黑不溜丟。也不知怎么長的,面上略帶一點焦黃,顯得比真實年齡要成熟一些。
他有一雙細長的眼睛,本應顯得狡黠,但此刻認真地睜著,便顯出一份稚拙和真誠來:“我說了我不是來采風的,我是來找人的。”
他取出一只錢袋子:“你們買小翠花了五兩銀子,我出十二兩買回來,你們不吃虧。”
“吃什么?什么吃?說得老子都餓了!”
三分香氣樓的打手“老刀”大步走來,一把抓走了少年手里的錢袋子,在手里掂了掂。沖褚幺一努嘴:“滾吧。”
他比少年高了半個頭。
少年抬頭看他:“你收了我的錢,就是認可了這筆交易。請叫小翠過來。我要帶她走。”
“老刀”臉上有一條巨大的刀疤,從眉心開到左頰,這也是他日常夸耀的武績。只是眼睛一立,頃便兇狠起來:“老子說的話,你是不是沒聽懂?”
“算了算了,一個不懂事的鄉下小子,讓他走吧。”老全不知怎么總是想到那句‘大叔’,想了想還是上來勸一句。
老刀一個巴掌就把他扇倒在地:“算算算,你算個雞蛋!”
前段時間他不過是想嘗嘗香肉,結果這老貨還敢跟他頂嘴,因此起了爭執,砸了這老貨一顆牙。他也夠手軟了!結果這老雜種還在瓊枝姑娘面前告黑狀……當他老刀不知道,把他當傻子耍呢!
今天又想在這里做好人,回頭事情鬧大了,瓊枝姑娘又責他。怎么就那么壞呢,這老兔爺!
但是老全倒在了巴掌下,那不知哪個鄉里鉆出來的土包子,卻還站在面前。
“我聽懂了你說的話,我可以走。但是你要把小翠叫過來,我才能走。”少年郎非常的固執:“你已經收錢了。”
“你走不走?”老刀獰笑一聲,手按在了刀把上。
褚幺平靜地看著他:“交人我就走。”
“老刀,不想死就退下。”二樓垂下一道目光,面白無須的商丘奉香使程季良,倚欄往下看:“你面前這個是練家子。”
三分香氣樓倒還做不到每處分樓都有神臨修士坐鎮,計都城那里算是頂配。但程季良外樓境的修為,還是能夠把握得了百花街的事情。
“耍棍兒的吧?”老刀瞥了一眼少年背著的長條狀武器,不以為意:“我也是練家子。”
“他是修士。”程季良呵呵笑著說。
老刀倒是不說話了,但是也沒有退縮。
因為程老大也是修士,很強的修士。
從來龍爭龍,鼠斗鼠。他是凡人打手里的狠角兒,程老大是超凡修士里的強者。
他和修士之間的距離不可逾越,但這種層次的麻煩也不會叫他來擔。
“小子,從哪里來?”程季良居高臨下地問。
“河陽鎮大風鄉老樟村。”褚幺說。
“回去吧。”程季良揮了揮手:“三分香氣樓的確是教男孩變成男人的地方,但不是以你現在要的這種方式。”
這時前廳里已經聚來不少圍觀的客人,大都笑了起來。
程季良自己也笑:“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是正當做生意。三分香氣樓是個開心的地方,還是希望你在這里找樂子,而不是吃苦頭。”
他掏了掏耳朵:“少年,現在回去,我當你只是走錯。”
“程奉香使!”褚幺說道:“老樟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村子里有一顆老樟樹,天氣好的時候,孩子們就在老樟樹下玩耍。小翠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父親也在她三歲那年走了,是她奶奶把她帶大……她奶奶已經哭瞎了。”
程季良耐心聽他說了半天,聽到小翠的奶奶時,終于不耐煩:“說她娘說她爹說她奶奶,說一大堆想干嘛?”
“我想讓你知道她很可憐。”褚幺說。
“然后呢?”
“然后能不能放她回家,收下我這些錢。”
少年人的眼神,有一種說不清天真還是笨拙的東西。
讓人想笑,但又不太笑得出來。
“你知道我們是合法合規在牙人手里買下的人,一文錢沒有少花。”程季良說。
“我知道。”褚幺道。
“你知道我們三分香氣樓打開門做生意,從來不會弄虛作假,都是實打實的用服務贏得客人。”
“我知道。”
“那么你有什么理由來要人?”程季良問。
世界上不應該存在人牙子,這是褚幺的想法。
但人牙子普遍存在。
他明白他的想法不是這個國家的法律。天下之大,百里不同,各地都有各地的秩序。
很多事情他都不理解。正如很多人也都不理解他。
師父告訴他,要多看。
他很認真地了解老樟村,了解大風鄉,了解河陽鎮。現在來了解商丘城。
他沒有特別驚人的智慧,他只有一雙認真看世界的眼睛。
當然還有他背負在身后的劍。
師父說——“你要永遠記得你人生里草長鶯飛的春天,記得你的少年時。男人真正的榮譽,來自對美好之物的守護。”
他背著這柄劍,他想現在就是他的少年時。
小翠的奶奶對小翠的愛,就是世間美好之物。
所以他很清晰地講道理,用商丘城的方式:“小翠的叔叔沒有養過小翠一天,他沒有權利賣掉小翠。所以人牙子跟他之間的交易,不應該成立。小翠的奶奶,請我帶回她的孫女,我得到了她的委托,擁有帶走小翠的權利。”
他認真地說完了這些,告訴所有冷眼旁觀者,他的理由。
程季良哈哈大笑。
褚幺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很長一段的笑聲之后,程季良道:“你說的這些跟我們無關。人牙子那邊的交易有問題,你就找人牙子去。”
“跟你們有關系。”少年郎認真地說。
他半蹲在地上,從懷里的儲物匣中,取出一只紅木盒。
將紅木盒打開,里面是一顆冰封的人頭。
冰很薄很透,所以人頭的表情都很清晰。
圍觀的人都往后散。
“我跟買小翠的人牙子們講過道理了,他們承認在老樟村的買賣不合規,這顆人頭就是他們為錯誤所付出的代價。”
少年慢慢地說著,又從木盒的夾層里取出一張約書,用雙手捧著,禮貌地往前遞:“他們不應該把來歷不合規的孩子送到你們這里來,按照契約,在補償你們的損失后,我可以把這孩子帶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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