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的——這不是鎖被人砸開了嘛。你關門也不好好關。”
“那能怨我啊?那人擅使鐵頭功!”
“那老夫的東天師之位,也不是誰給的啊哈哈。”老人的手掌非常寬大,他在眼前揮了揮,好像驅走了老眼里的濁翳:“是這只手搶過來的。”
或許應該飲酒的,可惜唯一的酒友不在,陳算只喝了一口苦澀的茶:“下一屆黃河之會呢?”
“既然您這么厲害,不想我們同門相殘的話……再搶一個回來。”
“三足為鼎,烹鹿煮酒。鼎銘山河志,位份有定額,平衡一旦打破,往往是崩潰的結果。這么急著送我走,好欺負你五歲的小師弟?”
力不能及的棋局不免讓人生出挫敗感,停局許久,仍然手抖。
李一正在走向那個“一”。
生養萬物的數字是“三”。
他想到了“第三排第七”,便寫信給趙鐵柱——“第三排第七那個丑人,用趙鐵柱的身份去跟他打一架,隨便找點茬。”
趙鐵柱很快回信:“那不是讓我去挨揍嗎?!”
“別廢話。”陳算干脆利落地結束了通信。
他如果說交朋友。去的就是中山渭孫,反而交不了朋友。
趙鐵柱的話,素質不相上下,興許脾性相投。
制造一個無關痛癢的小矛盾,然后去解決矛盾——這個過程很容易產生友誼。
但真懷此機心,反不能成。
接下來想到的數字是“六”,君子六藝的“六”。
他隨手折出一只紙鶴,飛往鏡世臺。
信上只有他的私人印記,以及清楚明確的要求——“給我詳細的殷文華的情報,我要知道在黃河之會期間,他在做什么。”
鏡世臺現在還是姓傅,但裴家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覷。而無論哪家,都不會不賣他這個簡單的面子。
略想了想,最后一封信他寫給了姜閣老,以陳算之名——
“你說人魔的數字為什么是九?”
在太虛監牢的五年之前,在跟趙鐵柱現實里見面接觸之前……他不會這么寫信。
做任何一件事情之前,他都要思前想后,羅列好種種可能。力求將一切都納入掌控,而后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他喜歡秩序,最討厭的事情是“失控”。
這樣突然一封信飛過去也太冒昧了,不是他的性格。
但姜望這個人,不可能納入他的秩序里。天機告訴他,對于這一位,直來直去反倒是最好的選擇。
他只是在觀河臺看到一個叫“熊問”的人,想起有一任第九人魔正是這個名字,且那人正是死在年少的姜望手中。
此熊問自然非彼熊問。
天下同名者何其多,但冥冥之中同名的人都走到了某個特別的存在面前,分別在此人的超凡之初,和超凡絕巔……有一種值得探究的緣分。
陳算寫信并沒有避開宋淮。
所以還解釋了一句:“從一個人魔的名字想到了燕春回,順帶想起,忽生好奇——我今天非常尊重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決定問一下終結了人魔的人。”
東天師只是耷拉著眼皮,在夕陽下仿佛溫暖地睡去。
姜望是在天下臺上收到這封問詢信。
這倒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設若以此問燕春回,他的回答一定是記不清。
陳算能夠關注到“熊問”這個名字,關注了觀河臺上每一場比賽的姜真君,當然也不會錯過。
這個也叫“熊問”的人,履歷非常清晰。
應該說走到觀河臺的人,沒有履歷不清晰的。來歷不明的人,走不到這個地方來。
此人出身于季國——一個幾乎沒有什么存在感,只是基于道門傳承需要而存在的國家。現今國內傳承的道門流派叫做“陰山派”,算是大羅山的分支,以役鬼走尸為主要手段。
但因為尸道已絕,鬼道不昌,陰山派的傳承也就是在季國皇室內部一支,以血脈相傳,算是勉強維持這一門道宗古派的香火。
哪怕凰唯真從幻想中歸來,尸凰伽玄、鬼凰練虹真正誕生,大興兩道。位在中域的渺小季國,也后知后覺……或者說謹小慎微地未有什么反應。
季國的熊問算是一個兼具努力和運氣的天才人物,自小體魄過人,十八歲的時候就能憑借肉體凡胎生撕虎豹,以獵熊而聞名諸鄉。
在一次上山打獵的時候,得到修士遺寶,獲得一顆沒有散去藥力的開脈丹,一部殘訣,自此踏上超凡之路。
恰逢太虛幻境大發展,他接觸其間,積極完成太虛卷軸任務,修行《太虛玄章》,從此一日千里……終于光華綻放,被舉國培養,一路送到觀河臺。
其實本屆黃河之會上,有不少參與預賽的小國選手,或以個人名義經太虛幻境競爭預賽名額的行者,都是主修《太虛玄章》。
它當然不是最強大最完美的修行法,但中正平和,具有最廣泛的適用性,最大程度上削減了修行路上的風險。
在道歷三九二六年正式推出的《太虛玄章》,迄今為止已經走過將近七年的時光,它對于人族底蘊的豐盈影響,在本屆黃河之會上已經開始綻放。
季國的熊問、砂子嶺趙家溝的趙牧童、有夏島怒鯨幫的王伯宇……
都是因之受益,擺脫平凡人生,成為觀河臺上閃耀群星里的其中一顆星辰。
這些名字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
因為這些天不管是誰在巡場,都會將相應的修《太虛玄章》而崛起的名字,放在太虛閣里討論……這些是他們種下的花,是他們所為之事業,結出的果。
寡言如李一,會將看到的名字捏成石塊放在桌上。內斂如蒼瞑,會在那里……笑。
季國建國一百四十多年,第一次對觀河臺發起沖擊!
熊問雖然被打到了敗者組,也已經是整個季國的驕傲。他和文永的比賽,在觀河臺并沒有多少觀眾。
但太虛幻境的觀戰席上,卻是坐滿了季國人。
知見鳥和得聞魚盡責地監察了整場比賽,宣布了勝負。
只是同名——至少在姜望和巡場閣員黃舍利、鐘玄的交叉注視下,季國的這個熊問并沒有什么問題。
天下之臺上,姜望若有所思。
說起來自從云國一別,燕春回就銷聲匿跡了。
一位絕頂真君想要隱藏自己,是融在水里看不到的水珠,混在風中感受不到的微風。除非把現世翻個底朝天,否則很難抓住他的影子。
姜望也沒有特意去尋找,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已經分不出更多時間來。世間再無人魔蹤跡,就是燕春回給他的回答。
世上少有無由之事,菩提難結無因之果。陳算的提問,其實也是姜望思考了很久的問題。
燕春回癡癡傻傻,但不是真傻。
他什么都忘記,但總記得要培養人魔,而且一直是“九”這個數字。
不可能沒有緣由的。
燕春回掌握了特定的“神通種植法”,能夠以非人的手段,將九個特定的神通,移植到符合條件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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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九大人魔,忘我、算命、萬惡、削肉、揭面、砍頭、嗜血、食魄、吞心(恨心)。不僅數目恒定為九,其實角色也相同。死掉一個換一個,對無回谷沒有任何影響。
迄今為止唯一真正改變了無回谷的,只有姜望立下的那塊碑。
無回谷里遺忘諸事,時夢時醒的燕春回,為何在創造人魔一事上樂此不疲?
對于陳算的來信,姜望只回了四個字:“路在其中。”
他想——燕春回的人魔之路,是其人的超脫之路。
這是他當初不惜一切逼燕春回改道的原因。
但燕春回彼時所選擇的改道,絕不是他的軟弱。姜望更傾向于理解成——他已經完成了前期的準備,不再需要培養人魔。
更像是借勢跳出世人的注視,龍游大海了。
龍游大海任逍遙的文永,又迎來了一場敗局。
輸掉了挑戰賽的資格,也將自己徹底送離了黃河之會。
斬斷枷鎖、棄姓追名,是孤注一擲的勇氣。但勇氣在這里無人缺少。
短短一年的時間,他獨自經風歷雪,自覺已經進步很多。但這一年時間若是留在宋國,若是那個代表國家參賽的名額還在,宋國給予他的資源和培養,一定能讓他遠逾如今。
相較于那個文華風流的南境大國,個人的力量太渺小。
現世是殘酷的,想要證明自己的人,都會倒在另一份心氣前。
能走到他面前來的對手,沒有人是來迎接失敗的。
文永雙目呆滯地走出比賽場,歸屬于鐘閣老的文愈清光,已經將他的傷勢治愈——一眾太虛閣員里,以鐘玄的醫術造詣為第一。劇匱次之,黃舍利再次之。其他人基本沒怎么學過。
按斗昭的說法,鐘玄是亂寫亂說、挨打挨多了,劇匱是出于嚴刑逼供的需要。至于黃舍利——自答她是惜花人。
可是內心巨大的挫敗感,卻是揮之不去的陰翳,無法被鐘閣老的儒家法術治愈。
第一天登臺倒下的時候,他不敢看臺下。
怕看到堂兄殷文華,也害怕看不到。
豪言壯志,昔猶在耳,每一個字,都像是扇在自己臉上的耳光。
他自己安慰,自己總結,自己鼓勵,自己找辦法……然后自己失敗。
多少人躊躇滿志地來到這里,而他掩面離開,倉惶如敗家之犬。
在稠密的人群中,擠出一條喘息的路,神不守舍地撞到了一些人,一些東西,也換回一些罵聲。倘若不是有維持秩序的黃河衛卒在,興許還要挨幾頓拳腳……
文永全不在意。
未及醒神,撞翻了一輛獨輪車。文永本能地將身一轉,已經在空地上站穩,扭頭回看——
一條老態畢顯的大黃狗,一個坐在地上的灰不溜丟的小女孩,都對他怒目而視。
然后是一個湊上來的過于討好的笑臉:“沒事沒事,怪我沒把車停對地方,擋了路……您沒事吧?”
百花街三分香氣樓的老龜公!
短短一年,他老了太多,有一種透支了自我的感覺。但作為昔日三分香氣樓的常客,文永還是一眼認出他來。
當即掩面,就要離開。
老全卻驚喜地喚了起來:“文永公子!”
文永正想說“你認錯人了”。
老全又絮絮叨叨地分享:“我剛看了您的比賽,打得很好,您是我們宋國人的驕傲!”
或許是他鄉遇故知的喜悅,讓這個老家伙少了些分寸。
但文永從他的眼神里,的確沒有看到半點嘲諷的意思,有的只是滿滿的敬佩。
在這個老龜公看來,能走上觀河臺,就已經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噢……是你。”文永一時想不起名字,或許他從來就沒有問過一個龜公的名字,只是從小的禮儀還在,隨口關心了句:“你怎么老了這么多。”
老全只是呵呵地笑:“身子還成,還能干活。”
無論生活的重擔將他壓得怎樣佝僂,他不去抱怨,只是往前。這是世上萬萬千千的平凡人。平凡的努力的人生。
文永覺得他眼角的細紋,好像有某種怪異的扭曲的延伸。
但仔細一看,卻是沒什么異常。
輸得精神恍惚了……
“好,好。”文永說著便往外走:“你注意身體,多休息。”
老全的聲音追在他身后:“公子你也是!出門在外不容易,照顧好自己!”
有那么一瞬間,文永是鼻酸的。
自他棄姓而走,自求人生,殷家就像是沒有他這個人。
等待很久的觀河臺,堂兄殷文華也沒來看他。
這竟是他這一年多時間里,得到的第一句關心。來自一個他不曾看在眼里,現在也不知道名字的小人物。
文永啊文永,你眼高手低,夸夸其談,雄心壯志,狗尿一灘!
走下了觀河臺,他拔身便飛,快逾閃電,加速至人生極限,不管不顧地飛!
飛過晴空,穿梭驟雨。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團火,像一只穿梭在狂風里的雨燕,他情愿就這樣燃燒著,直到生命的盡頭……他無法面對平庸的自己!
就這樣飛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像是撞到了什么,一堵厚墻?
撞得他五臟移位,煩悶吐血。
狠狠地趴在地上!
過了許久他才抬起眼睛,看到一個全身覆著青銅甲胄的人,站在他面前。
冰冷,強大,像一座永遠不能逾越的山峰。
殺了我吧,盡管不知意義何在……
文永一頭栽低,將臉撲進雨水泥濘里。
但在下一刻,他的頭發就被揪住,腦袋被提起來。
銅甲怪人半蹲在他身前,銅胄之下寒鐵一般的眼睛,刺著他麻木的心。
“你想變強嗎?”這人的聲音也似鐵水澆鑄:“我是說——不要再做一個失敗者。”
文永已經分不清臉上是泥水還是血,但他驀地撐開了眼睛:“你有什么條件?”
“我欣賞你舍棄一切的勇氣,這是我愿意幫你的原因。所以——”銅甲怪人道:“在你殺掉我,或者我因為別的事情死掉之前。你不得回到宋國。”
“我愿意……”怕對方聽不清,文永吐出嘴里的泥水和雨水,又重復了一遍:“我愿意。”
而修行者不避云雨,能越雷霆,這么多年能夠看到的日落,其實有一萬三千五百零五次。
錯過了一萬三千一百八十四次。
還會錯過更多的。
陳算一只手撐著下巴看晚霞,一只手五指插在棋簍里,無序且無聲地撥弄著棋子。
一局棋下到了日落。
人這一生,究竟有多少個日落時分?
或許是過于疲憊,以至雜念叢生。陳算的腦海里,莫名想到這個問題。
三百二十一次。腦海里本能冒出這個數字——迄今為止看過這么多次日落。
磚冰壘屏消暑意,夕陽染紅了天邊,老人坐在石凳上,似有幾分昏沉。
“我以為我是您的關門弟子呢!”
人總是要忙于各種各樣的事情,然后錯過日落。錯過自己的,也錯過別人的。
這個世界是一個嚴絲合縫的世界,無以窮極的數字聚為磚石,壘為城堡,堆砌了陳算的人生。
“有些人的未來,生下來就可以看到。你不知道究竟會有多高,但知道一定很高。”
“是在我入獄的時候出生的人才呢。師父,聽起來像是您老人家煉壞了丹藥,重開了一爐。”
“陳錯可以去。還是十四年一屆的話,他剛好十九歲。”宋淮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是個適合奪魁的年齡。”
“今年才五歲,就可以確定未來了嗎?”
“煉丹?那是北天師擅長的事情。”
“果然就這么岔開話題默認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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