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彼爾舍姆第一次殺人。
淅淅瀝瀝的雨使得他眼前的血泊迅速攤開,他的視野當中,只剩下烏黃色的天空與深紅色的大地。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他也沒有任何慌張。
他仿佛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雨簾當中,他看見的是監工兇惡的嘴臉,鞭子飛撻而來;穿著軍裝的人將他按在街角,拳腳相向,辱罵聲不絕于耳;妻子沒日沒夜地在織著布,面黃肌瘦的兒子哇哇大哭;無論他怎么跪地哀求,管家都說不可能將活兒留給一年后的他,又讓家丁將其趕出門庭……
他發現自己聽不見聲音了。雨滴的聲音、工友的呼喊甚至怒吼的雷鳴都緲遠無比。
只有那個偶爾出現的“副監工”的話語還回蕩在心中,語氣堅決:
“洛凡城屬于洛凡人!”
他猛然清醒,總算看清楚了眼前的尸體——這名監工,縱然死了,表情仍然猙獰。其余的監工試圖跑來控制他,他已經做好了當場償命的心理準備。
但是雨簾當中呈現的影像,與他預期的大相徑庭——
工友們紛紛舉起了勞動用的棍棒鏟子,奮力地擊向他的敵人;現場巡查的市政官試圖大聲喝止,自己卻不住地顫抖著……
塔薩秋望見的,便是裸露的沙土、凌亂的建筑材料、被風吹斜的雨線,以及紛飛的鮮血。
路人紛紛被工地上的場景嚇得怔住,少數反應及時的趕忙離開,少數大膽好奇的則緊張地微笑著,如同觀賞著戲劇一般。
市政官見塔薩秋到來,如同抓住了稻草,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衛兵!快!把這些暴徒鎮住!快啊!”
塔薩秋無動于衷。
這正是賓達爾盼望已久的機會,眼前的洛凡人民終于學會了反抗。
但是衛兵的身份使得他內心凌亂起來,充滿掙扎——他半生都在與暴徒賊子對抗著,哈涅赫將“維護秩序”這個詞組深深地嵌在了他的心頭。
“快啊!你在干什么!你再不動手……我們都要被這些暴徒干死啊!”衣冠楚楚的市政官再次顫抖起來,一點點地挪向塔薩秋的身邊,以期得到他的保護。
現場的數位監工已經悉數趴倒在地,難以看出誰斷了氣誰還有氣。而工人們也停歇了下來,數人緩緩地試圖將市政官包圍。
更多的衛兵趕到了現場,幸運的他們都是塔薩秋的同伴喚來的“青桃”兄弟。見衛兵數量增多,試圖合圍市政官的工人沒有再敢往前,反而是少許恐懼的神色漫上他們的臉龐。另有數名衛兵遙遙地出現在街口,其中有塔薩秋曾經見過的“爛桃子”。
他不能再猶豫了。
“塔薩秋,我們‘青桃連’所有兄弟都信任于你!”記憶當中,他的同伴堅定地望著他。他抬起頭,望見現實當中的同伴們都在期待著他的表示。
他大口呼吸著,心跳愈發沉重。
他冷冷地望向市政官,對方見他終于有了反應似乎又重新有了信心,露出扭曲的笑容。
這種擅于變臉、欺軟怕硬的犬類,在貴族老爺面前搖頭擺尾,而在平民面前的嘴臉只比“爛桃子”們更加難看。塔薩秋右手握緊了劍柄。
只一揮,對方便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倒下了。
塔薩秋感到渾身的熱血涌了上來,所有的激情令剛剛還在陰翳、緩慢的世界當中的他瞬間活了過來!
“洛凡的人民,不用害怕!”
塔薩秋呼喊著,蓋過了雷鳴,隨后他迅速將劍高高舉起:“青桃將會為人民而戰!”
“青桃將會為人民而戰!”
“青桃將會為人民而戰!”
“青桃”同伴們紛紛將劍高舉,回應著塔薩秋振聾發聵的宣言。工人們臉上的畏懼與焦慮一掃而空,紛紛握緊了手中的工具高舉而起,呼喊聲此起彼伏,令這個陰雨天在一瞬之間明亮起來。
“反了你們!”趕來的南營衛兵對于現場的發展難以置信。“沒想到城衛軍也到了要清理門戶的一天!”
“青桃兄弟們,工人兄弟們,所有洛凡的被統治者們!讓我們將所有韃子與韃子的走狗,全部從洛凡城中清除出去!”
塔薩秋知道戰斗不可避免,首先沖在了最前方。短兵相接開始了。
南營的“爛桃子”們無奈地發現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好好操練,從來只想著用勒索到手的錢財去花天酒地。如今面對著來勢兇兇的“青桃”他們不會有還手之力,便紛紛繳械投降。
而堅持戰斗的衛兵則在交手當中敗給了“青桃”同袍,悉數敗亡。
塔薩秋喘著氣,難得的笑容出現了沾了血的臉上。
這只是第一步。
他抬起頭,“兄弟們,撿起走狗們的武器,為你們自己而戰!你們每個人都將成為瑟維爾那樣的英雄!”
工地的周邊,一陣歡呼爆發。
消息被賓達爾早已安排好的“街頭人士”迅速傳播:
“洛凡人民發起了反抗!”
“城衛軍節節敗退!”
“大量衛兵加入了人民的隊伍!”
“所有的洛凡人都應拿起武器,驅逐韃虜,為自己而戰!”
所有的話語只消小半天,就如迅猛的雷雨一般擊入人們的心中。
“青年軍”成員從藏匿處取出大量武器,在大街小巷大聲疾呼,人民從市場、店鋪、工地、家宅當中紛涌而出,“青桃”們分散各處率領民眾,火已經徹底燃遍全城……
“伊達波爾將軍!”
江心島一座漂亮的宅子里,沉浸于睡夢中的禿子忽然被闖入的手下驚醒,立即坐了起來,不滿地搖著頭,他叫醒了身旁躺著的女人,讓她快滾出去。
“有事快報!”
“造……造反了!”
正捏著鼻梁試圖清醒的伊達波爾差點戳進自己的雙眼。“什么?!哪里造反了,多少人,給我講清楚!”
“人數不明,據報是從東南神廟工地開始的,隨后整個東城區都都都有屁民拿起武器殺了衛兵和官員,甚至……還有不少自稱青……‘青桃’的衛兵加入了他們!”
聽見屁民造反,伊達波爾的內心毫無波動,但是城衛軍竟有人倒戈相向令他火冒三丈。他起了身,穿起盔甲。
“下令中營所有將士守住東西城之間的所有橋梁,讓西營、北營派一半人力前來支援!集結后,讓我們去洗地!”
“報——伊達波爾將軍!”另一名衛兵匆匆忙忙地闖了進來,令伊達波爾不滿又無奈。
“快說。”
“將軍,西城區有三處爆發了騷亂!”
正穿起戰靴的將軍忽覺不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愣什么,快扶我起來!”
兩名衛兵趕緊上前將其扶起后,伊達波爾讓他們退下,又將剛穿好的盔甲脫去,換上布衣,匆匆下樓,通過暗門,抵達江心島最北端的隱蔽河岸。此處由于周邊樓房與橋梁的遮擋,是個天然的出城密道——從此出去便是縱貫洛凡城的安寧河。他登上一舟,戴上斗笠,自己撐起了船,往北而去,水面上蕩起的波紋很快消逝。
在他背后的江心島在失去了指揮官后,很快便被起義軍攻入。
賓達爾知道江心島與星花島是洛凡城的政治中心,兩座河心島天然就易守難攻,尤其是王宮所在的北島——星花島,只有兩座橋梁通向江心島而沒有其他任何道路可以出入,環島更是有高聳的城墻做著嚴密的保護。相比之下,擁有城中最大的廣場與市集的江心島面積也更大、更為狹長,共有六座橋梁通向東西兩片城區,他得以輕松地帶著義軍從西城區踏上著名的“瑟維爾橋”來到島上。
瑟維爾是古代的奧黎之王,曾通過刺殺與煽動等方式從外族統治者的手中奪回了古代的洛凡城。他的傳說在洛凡可謂家喻戶曉,洛凡人卻在尼契塔人統治了數百年后失去了他遺留的反叛精神,曾讓洛嘉與賓達爾深感悲哀。
但如今,新的“瑟維爾”到來了。
當他見到塔薩秋率領著“青桃連”前來時,他知道他在數個月內布下的局已經全部奏效。
“賓達爾先生!‘青桃’的所有兄弟都將效忠于你,由你指揮!”
塔薩秋單膝下跪,他的同伴亦跟隨行禮,卻似乎不太齊整。賓達爾心中大喜,讓他們趕緊起身。
“賓達爾!”粗糙的嗓音傳來,賓達爾知道是索赫斯來了。
“武器全都派出了!各處的平民兄弟都有‘青年軍’成員的帶領!”索赫斯意氣風發地走來,“我們終于走到了這步!洛嘉可以瞑目了!”
賓達爾笑笑,拍了拍索赫斯的肩,“話別說太早,起碼等我們進了星花島再來開心吧。”
賓達爾向北望去,中營的城衛軍依然堅守著通向星花島王宮的大道,每個人都緊緊握著手中的矛與盾,陣形齊整排列。不愧是守護著王宮與市政廳的將士,塔薩秋心中感嘆道。
服裝與武器各色各樣的起義軍則與他們對峙著,雙方似乎都不敢輕舉妄動。
雨已經停歇了,幾束陽光刺破云層。這,才是真正的“光明”。
“衛兵兄弟們!”賓達爾向著北方呼喊,聲音似乎被放大了數倍,幾乎整個江心島都可以聽見他的聲音。塔薩秋看過去,賓達爾只是一副聊天的姿態,而并不像是靠著聲嘶力竭才達成這樣的效果。
“你們的伊達波爾將軍在哪兒呢?讓他出來!”
頓時對面的衛兵們開始交頭接耳起來,卻半晌不見什么將軍的身影。
賓達爾笑起來,“看吧!尼契塔統治者已經放棄了你們,你們何必再為韃子老爺們拼死拼活?何必為了他們與自己同胞廝殺?!”
迷茫的神色迅速擴散在衛兵們的臉上。
“我們都是洛凡人,”賓達爾繼續說著,聲音依然無比洪亮,“你們得到了韃子給的武器,并不意味著你們就當上了統治者,反而讓你們毫不自知地給尼契塔老爺們當打手,用自己的身軀去維護他們的利益,而不是你們自己的!
“只有推翻尼契塔貴族,讓洛凡城真正回到洛凡人的手里,我們才能真正算得上是為自己而戰!”說到激情之處,賓達爾忍不住揮起了拳。
“說得對!”對面的衛軍當中竟有人附和起來。
“將軍拋棄了我們!”
“我是洛凡人,我不想傷害同胞。”
有些衛兵開始默默地走出了行列,將手中的矛放在了地上,沒有人去阻攔。不一會兒便有更多的衛兵走了出來,劍、盾、戈、弩紛紛落地,而后走向一旁,一條通往王宮所在的星花島的道路被讓了出來。
總算要面對韃子們的最后一個堡壘了,賓達爾率眾向王宮前進,行進之時對投降的衛兵們點頭示意,表達感激之情。
當他們走到江心島的北端,兩座恢弘的大橋便出現了眼前,橋的盡頭,是王宮高聳的外墻與緊閉的鐵門。無論是城門外還是城墻上,都寂靜得詭異。
只是遠遠地望著這刀槍不入的孤島堡壘,賓達爾就感到一陣頭疼。他知道這王宮不是他們這種臨時拼湊的雜牌軍可以在短時間內攻破的。但要是不能盡快殺入王宮,則很可能會有敵方的援軍前來相救——無論是包括北營在內的城內外衛軍,還是利夏爾城、漢卡關城甚至西爾拉克城的軍隊。屆時,他們將會失去奪權的機會,甚至遭到王室的大清算!
塔薩秋與索赫斯卻不明白賓達爾為什么望著那一道大鐵門就一籌莫展,索赫斯覺得即使他們一時半會攻不進去,就這么圍著就足夠將里面的人活活餓死。
見賓達爾半晌沒有表示,一些按捺不住的起義者試圖沖上大橋,向城門發起沖擊!
“停下!危險!”
賓達爾的呼喊沒有能阻止一哄而上的起義者。
就在他們們靠近城門之時,一道道密集的火光與電光倏忽而至,如同傾瀉的山洪一般沖刷下來,大批起義者前仆后繼地倒在了橋上,甚至落入水中,令賓達爾不忍望去。待到不再有活人留在橋頭,義兵們見狀不敢向前,莫名的進攻才停歇下來。
可憐的莽夫們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們的尸體上冒起了黑煙,衣衫亦都破爛不堪。
就在這時,一名面容冷峻、衣袍華麗的貴族出現在城墻的上方,那人四五十歲的模樣,長發逸然,渾身穿戴著閃亮的裝飾。
盡管義軍當中沒有人見過他的面容,但通過他的服飾裝扮不難猜出,他就是如今權傾朝野的國王之手,岑馬倫。
他的身邊,一排黑袍人士現出身形,立于墻上,傲視著下方的烏合之眾。
氣息。
那種氣息再次出現了。
賓達爾知道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強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