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孤獨很久了。”
眼前的男人打量過優琪拉,隨后將目光停留在她黯淡無光的雙眸。
高倫達赫公爵的雙眼小小的,耳朵卻很大,使得他的面孔顯得有些滑稽。
他的打扮十分干凈整潔,但優琪拉知道這都不過是貴族男性的表象而已。
然而他的眼神,卻跟自己以往見到過的男人都有著天壤之別。
那眼神是溫柔,是理解,是想要拯救的渴望,甚至似乎在講述著“我也是。”
她并不清楚這個男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從博斯默爾伯爵處買走她后,專門在府院當中迎接她的到來,邀她用餐,請下人服侍她入浴,又安排了專門的臥室。
就好像她不是一個被交易的婢女,而是一名前來作客的貴族小姐。
她沒有放松警惕,也許到了夜里,公爵就會闖進房內,獸性大發。
她沒有找東西堵門,她覺得自己無需做任何不必要的抵抗。
當她望見柔和的月光透過窗紗撫進房內,她發現自己原來還會害怕,會疑惑,會惴惴不安。
這個可惡的男人,他是怎么讓自己早已死寂的內心又重新有了感覺?
他不將自己當作泄欲的工具,那將她買走到底又是為了什么?
翌日早晨也無人打擾,優琪拉才發現自己醒來之時已是晌午,也不知自己昨夜是輾轉了多長時間。
有侍女見她醒了,連忙前來幫她更換鮮艷的衣裝,又請廚師帶來了午餐。
優琪拉倒是毫不客氣。幾任主人都從未在飲食方面虧待過她,畢竟他們需要的是豐腴的亮麗軀殼而不是粗糙干癟的勞動婦女。
在寬敞明亮的客廳再次見到公爵之時,對方側邊不遠處還坐了一位中年女性,身著紅袍。
公爵見優琪拉衣著齊整,禮節端莊,很是高興。
美中不足的,便只是她緊閉的雙唇與毫無變化的冷淡神情。
“優琪拉,這位是我手下的紅袍法師娜達女士,從今天起將由她來指導你學習魔法。”
娜達起了身向優琪拉微笑,而高倫達赫瞇起本就不大的雙眼,似乎對自己的安排感到很滿意。
優琪拉并不推脫。
很快娜達女士就發現,這位年輕的姑娘雖然容顏美麗,卻沉默寡言,了無生趣。
所幸自己灌輸給她的知識她都有認真聽著,命她完成的動作和計算她也都能完美地執行。
只消半年的時間,她就已經達到了自己當年用三年時間才做到的程度。
優琪拉在最初頗不習慣這里的生活,再沒有人玩弄她、欺負她,反而在這大庭院中養尊處優,每日要做的便只是花些時間跟著娜達阿姨學習。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高倫達赫的家人,高倫達赫也常常不在家中,有下人說公爵要管理領地、打理商務、檢視親軍的訓練、走訪各家貴族,繁忙得很吶。
下人們似乎對此感到很高興,優琪拉很快就明白了原因:當高倫達赫留在家中的時候,常常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對下人大肆訓斥。
他確實是一名脾氣暴躁之人,有時候他甚至會在面對紅袍法師和一些男爵的時候火冒三丈。
只有在面對優琪拉的時候,他總是微笑著,總是以溫柔的語氣向她說話。
優琪拉感到非常不解,他到底將自己視為什么人呢?情人?妹妹?女兒?好像他們之間的年紀也沒差得那么多……
或者,她想多了,公爵想要的真的只是一名法師罷了?
娜達女士忽然在一天找到了高倫達赫,她向公爵行禮致歉,“優琪拉是一名天才,盡管她自己可能對此還沒有體會。我認為,我已經沒有資格再繼續指導她了。”
公爵瞠大了雙眼,很快又松開眉頭,開懷地笑了起來。
他同意了娜達的請辭。
他請優琪拉來到客廳,而后親自為她披上了一件特殊的禮物:鮮紅的法師袍,質地柔軟,上色均勻。
高倫達赫又取來一份新的契約,請她站到桌旁,給她講道:
“我正式聘用你為我的紅袍法師,優琪拉。從今以后,我只是你的老板,而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
他注意到,優琪拉的身子竟然輕微地抖動著,她的雙唇依然緊閉,眼眶當中已經盈滿了晶瑩的水珠。
她仍試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高倫達赫忽然感到有些觸動,便起了身,抱住了她。
“我想要的可不只是冰冷的魔法工具,優琪拉,我希望你會像其他的女孩兒那樣,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煩惱,自己的悲歡……”
淚水很快浸濕了他的肩。
高倫達赫推掉了近期的所有安排,與優琪拉都換上廉價的素色服裝,帶著優琪拉去到利夏爾城的市集當中,讓她去體會在熱鬧繁華當中生活的感覺。
他給她買來她覺得非常昂貴的珠寶與飾品,并且聲稱這是她的“禮物”。
優琪拉愣了半晌,她撫摸起這些閃閃發光的寶物,緊閉的雙唇輕輕打開,又輕輕地顫抖著:“謝謝你,大人。”
終于聽見了她主動開口說話,高倫達赫相當驚喜。
他望著她微微扭曲的表情,語氣輕柔地跟她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看見你的笑容。”
優琪拉努力地止著淚,稍稍低頭,嘴角向上揚起,眼角還帶著點點淚光,令她的笑容成為了帶著露珠的郁金香。
縱使處于鬧市當中,高倫達赫依然覺得這一刻的世界美不勝收——這是一幅他會珍藏一生的無價畫作。
高倫達赫聽從了娜達的建議,決心為優琪拉尋找一位更加優秀的魔法導師。
為此他親赴所謂的“北方聯盟”,去到哈羅菲亞公國的凌風城,找到了自己曾高薪聘請的導師莫克倫塔。
那時,尚年輕的高倫達赫仍然癡迷于魔法,卻在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著實缺乏天賦,導師與他便遺憾地結束了教學。
當高倫達赫帶著莫克倫塔出現在優琪拉的面前時,她可以確切地感覺到那種看不見的“風”猛烈地旋繞著這位北方來的外國法師。她可以感覺到比娜達老師更為強烈的壓迫感。
對方卻慈祥一笑,“真是美麗乖巧的女孩。”
優琪拉回以淺淺的一笑,傾國傾城。
相比于前一位老師,這位叔叔對她的要求更為嚴格。
得知她還不識字,莫克論塔不辭勞苦地增加了識字課程——他說一位法師若不能從書中汲取營養,那一定難成大器;他給她描述各種各樣高深的原理與復雜的術式部件;帶著她做細致的源能感知與引導訓練;令她學會用算術與幾何對法術進行更為精準的計算……
“你會跳舞嗎?”莫克倫塔唐突問道。
“唔?”優琪拉似乎難以理解這個問題,“以前……跳過一點點。”
她發現,她的記憶當中有了大段的模糊,那是她不愿回憶起的“黑暗時代”。
在那時,前兩任主人為了讓她更為“有趣”,逼迫她跳起性感挑逗的舞蹈……
導師讓她現場表演,她不情不愿地照做了。
莫克倫塔看著這些搔首弄姿的動作哭笑不得。
“也許你對跳舞有著什么誤解……”
在莫克倫塔的要求下,高倫達赫二話不說,請了另一位“老師”來到了公爵府邸,并短暫地為優琪拉教授“優雅大方的舞蹈”。
優琪拉這才發現,原來跳舞會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當她在公爵面前獻舞完畢時,高倫達赫不禁站起來為她鼓掌。
喜悅之情在她心中油然而生,而她此時笑靨如花。
莫克倫塔讓她在舞蹈當中加入操縱氣流的法術,她才終于明白了導師的用心。
她來到開闊的庭院當中揮動身體,術式不斷地跟隨著自身的動作調整變化,直至最終與她的一整套舞蹈動作融為一體,陣陣或強或弱的旋風便在她的身旁生起,吹拂著庭院的花草、樹木與廊柱……
“風舞者……”
莫克倫塔呆呆地欣賞著優琪拉的舞蹈直至出神,口中驀地冒出這樣一個詞。
“風舞者優琪拉,”莫克倫塔將她喚來,“你將是整個嘉連平原,不,整個世界上最為獨一無二的魔法師。”
“莫克倫塔先生……”優琪拉感到相當疑惑,“我怎么覺得,我現在我水平還很低下,配不上您這么夸張的稱贊。”
莫克倫塔笑著搖搖頭,“其實我很早就發現你對空氣的流動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而你的身姿非常輕盈柔軟,所以我一直都在想若是以你自身為施法工具,讓術式隨著你的動作不斷舞動,能夠形成怎樣的效果。
“如今,我見證了奇跡……身為法師,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優琪拉馬上跪倒,神色慌張,“老師您是在開玩笑吧……”
莫克倫塔笑得愈加開懷,他望著面前的絕世佳人,心中的不舍滿溢而出。
他沒有敢告訴她,自己的家鄉遇到了重大的危機,被稱為“雪民”的北地民族再次從北方草原南侵,嘉連平原最北端的凌風城自然首當其沖。
他必須回去保家衛國。
與優琪拉相處了數年時間,他幾乎已經將她視為自己的大侄女一般。
莫說是他,世間所有的男子都會不自覺地憐愛這樣一個完美的女人……
“是因為祆火熄滅后,極北地區越來越冷了嗎?”公爵問著。
大量的油燈令府邸的客廳亮堂猶如白晝。夜已過半,府邸內的大多數人都已入睡,因而此刻安寧靜謐。
高倫達赫知道雪民原先居住在雪寂高原,近一兩百年不斷南遷,與北方草原上的民族產生了諸多矛盾;而祆火熄滅后,他們中的多個部族更是舉族南侵,嘉連平原北方的多個國家不堪其擾。
更令人難受的是,他們部族中的所謂“冰巫”掌握著強大的魔法,相傳那是冰雪之神賜予他們的神術。
莫克倫塔點了點頭。
“‘北方聯盟’當中的絕大多數成員都不愿出兵相助,只有盟主菲斯塔大公給出了積極的回應。”
他哀嘆道,“雖然聽聞還有一些成員還沒回應,但我們其實早就知道這個‘聯盟’已經名存實亡了……所以我身為哈羅菲亞公國的一份子,我必須回去保護父老鄉親。”
“老師……”美麗的女法師忽然出現在門口,令兩位男子措手不及。
“您是要離開我了嗎?”
莫克倫塔望去,優琪拉的眼眶已經溢出熱淚。
她瞪大了雙眼,殷切地望著自己。
他嘆了口氣,原想趁著深夜不辭而別,他最受不住的,便是女人的眼淚了。
“優琪拉,你已經可以出師了。以后你可以不再依賴于我,而是自己去探索魔法的無限可能。尤其是縱風法術有多種多樣的應用等著你去發掘。”
優琪拉用力地點著頭。
她想開口去挽留,但她已經知道了莫克倫塔必須離去的理由,她開不了口。
對方上前兩步,給了她最后的擁抱。
“風舞者的名號,未來必將傳遍整個嘉連平原。你定能成長為不亞于光明御法的偉大法師。”
而優琪拉此時已經泣不成聲。
莫克倫塔離開后,優琪拉總覺得頗為寂寥。
公爵沒有逼迫她一定要繼續練習魔法,令她感激不已。
她決定放空自己,偶爾去市集逛逛,或是跟著公爵到城外的一些莊園走走。
從靠近拂琴山脈的利夏爾城出來,他們可以欣賞到蒼翠的山水與散布著的果園與花田。
他們遙望著遠近的美景,她甚至會異想天開地想著,“風舞者”有沒有可能踏風而起觸碰藍天?
休憩多日,一位名叫諾欽的御法師來到公爵府中作客,他說在洛凡城時聽說公爵手下有一名充滿天賦的女法師被稱為“風舞者”。
這讓優琪拉有些驚訝,原來自己真的已經聲名遠揚了嗎?
諾欽倒是笑著搖頭,回答說他只是從個別朋友處聽來的。
“不過,我倒是很想見識一下風之舞。”
得到公爵點頭許可之后,眾人來到庭院,優琪拉穿上紅袍,站到中央,高舉衣袂,雙手隨即擺動,身姿亦開始了流暢如風的動作。
諾欽感到微風拂面,已然有些訝異。
隨著優琪拉旋轉跳躍幅度加大,狂風忽地生起,花葉紛飛,窗門不斷地乒乓拍擊,庭中的樹木竟有枝椏斷裂,優琪拉不得不中止動作。
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原來自己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魔法還有著無限的可能。她的心中銘記著導師的話語。
旁觀者怔了半天,目瞪口呆地輕輕搖頭。
諾欽畢恭畢敬地向優琪拉行禮,弱弱地說著,“優琪拉小姐,不知你是否有意向來洛凡擔當御法師,為國王效力?以你的水平,不出幾年便能成為光明御法!”
突然的邀約令優琪拉陷入了沉思,她望向公爵,公爵用微笑點頭回答了她。
高倫達赫知道在西塔維奧王國當中成為光明御法意味著什么——那是所有的法師都夢寐以求的地位。
而洛凡這個名字更是在優琪拉的心中生起了陣陣旋風。
她的家人還在那里,她的家鄉就在那里,多年以前她還答應過賓達爾,自己一定會回去。
她不知道母親現在過得好不好,她痛恨的父親是不是還在給老爺們砌墻蓋屋還沾沾自喜……
萬千的心緒涌上心頭,她卻選擇忍住淚水。
她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她溫情脈脈地將眼光投向了沖她微笑的男人。她用一如初次的甜美笑容回報于他。
“諾欽先生,這確實是個令人無法拒絕的邀請。”
她將面龐轉向御法師,眼神無比堅定。
“曾經,公爵大人讓一名陷入無邊黑暗的可憐女子得到了救贖,她的世界漸漸地重新有了色彩。在所有的男人都把她當成工具的時候,只有公爵大人珍視她的才能,為她請來優秀的導師,以至于最終能夠成為‘風舞者’。
“在她失去了所有情感,成為了行尸走肉之后,是公爵大人讓她重新學會了哭和笑,讓她愿意開口說話,讓她愿意踮起腳尖跳起舞來。一直以來,這名女子的心里都有著篤定的答案。
“她將永遠效忠于高倫達赫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