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借著昏弱的夕陽光,赫洛姆望見了奧黎城的城郭。他決定找個山坡耐心地等候,在這里,他望見一些人步履匆匆地趕回城中。到了夜幕降臨、星夜燦爛之時,路上就基本沒有行人了。
他輕松地施展潛夜術,這么一來,外人便察覺不出這里竟有人的存在。
奧黎城門在深夜之前依然會對外開放,但是晚上的過關檢查要比白晝的時候嚴格幾倍,這對于赫洛姆而言不是問題。
他冷靜地輕輕躡過守衛的身邊。在年輕的時候,做這樣的事總會讓他心悸不已,如今卻已經相當熟練,可以做到臉不紅、心不跳。
通過城門后,又復行數十步,他才望見了有些熱鬧的街道,松了一口氣,解除了潛夜術,走進一家酒館,用波什凱語找店家要了酒水和小吃。
打聽消息的最好去處永遠都是酒館和市場——盡管這些地方的傳言可信度堪憂,但勝在量大管飽,只是路過一會兒都能聽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兒。
至于可信度的問題,赫洛姆自然可以依靠自身已經掌握的情報和知識來做判斷。
時至晚上,這家名為“打撈水鬼”的酒館已經熱鬧非凡,有吟游詩人拿出小小的繆莎手琴撥彈起來,立即就點燃了現場的氣氛。詩人腆紅著臉,開了腔,咿嗚咿唔地唱了起來,男人們則附和著調笑著,時不時插科打諢,惹得旁人紛紛大笑。
歌唱完后,輪到說書佬登場,今晚他要說的故事有關魯索人的蠢貨國王——奧黎城位于大湖東岸,而魯索人則生活在大湖西北面的紅夏平原,曾經與波什凱人發生了多次激烈的戰爭并最終迫使波什凱王國退出了對紅夏平原的爭奪,這令波什凱人憤惱不已。
自那以后,諷刺魯索人的作品在奧黎便層出不窮——打不過他們,咱還不能罵他們不成?
“……那國王啊,竟真的信了巫師之言,高價收買了巫師的神藥,然后,一把就吞了下去!”
眾人發出“喔”的聲音驚嘆起來,期待著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你們可知那神藥實際上是什么東西?”說書佬頓了頓,賣了個關子。聽眾們紛紛搖頭,還有人喊著讓他快講。
“實際上那是狼糞!這國王竟然一擲千金把屎買來吃咯!”
現場頓時爆笑起來。
赫洛姆卻有點失望,他還想著能聽到一些關于奧黎城自身的故事來著。
吃完小吃,又灌下兩口酒水,他便離開了酒館,找個安靜的住處度過今夜。
接下來的每一天,他都會在奧黎城中隨便轉悠,晚上則找不同的酒館聽人吹牛。
除了諷刺魯索人,波什凱人還會把雪民、夏拉人、洛凡人全都嘲諷一遍——盡管就在三年前他們慘敗于新生的洛凡王國丟失了大片領土,還送去了大批農民。
幸運的是,這一晚赫洛姆敏銳地聽到了他感興趣的話題。
一個看起來滿臉胡子、不修邊幅的糙漢大聲地跟朋友講,水怪是真實存在的!
“你就吹吧,那么多人都說自己在大湖見過水怪,可是又有誰帶著人去看了?還不是人長一張口說啥就是啥。”
“這你就不懂了,伙計,”糙漢神秘兮兮地說著,“那水怪可是被巡夜女神保護起來的。”
“哈?你也相信巡夜女神存在嗎?”
“要不然呢?一千兩百多年前的隕石哪里來的?”
很多人都還記得這個事——當年夏天,奧黎城中動蕩不已,一天夜里竟有一顆隕星從天而降,正正地砸了那時的奧黎城上!
然而赫洛姆知道,普通的平民并不了解那之后的事情。
當時幾乎整個嘉連平原都能觀察到隕星產生的巨大光芒,又由于奧黎城邊正是大湖的湖口,隕石阻攔了湖水,使夏河斷流;而湖水不斷高漲并最終決堤又突然帶來恐怖的洪水,這股洪水沖上了夏河兩岸,漫過祆火,使祆火第一次遭到熄滅。
接下來的神話更為荒誕離奇——祆火熄滅后的數年內,幸有神明降世,四處收集火種,最后來到祆火遺址處燃燒了自己,使祆火重新燃起……
糙漢的朋友顯然被唬住了,嘟囔著:“隕石不過是自然現象,恰好砸在了奧黎罷了……”
“那就是巡夜女神降下的天罰!”糙漢信誓旦旦,“都是因為當時的世界罪惡橫生,神鬼四處出沒……”
他的朋友連忙堵上他的嘴,小聲地發出“噓”的聲音,“你瘋了,這么大聲散播迷信言論,小心被晝夜雙神聽見了。”
糙漢顯然不服氣想要辯解,朋友卻死死地封著他的嘴,有些慌張地向兩邊張望,見沒有人注意他們,才放心下來。
此后兩人的話題便只是拉拉家常,赫洛姆耐心地等候到他們離開酒館,自己也跟著離去。他看見兩人在一個路口處道了別,他連忙潛入夜幕,快步前行,故意沒有隱藏腳步聲。
糙漢一聽緊張起來,環顧四周,卻在自己的正前方忽然發現一個人影,嚇一大跳。
“你是巡夜女神的信徒嗎?”赫洛姆用低沉的聲音問著。
“開什么玩笑!老子信的是最為正統的晝夜雙神,其他什么野雞神明咱不屑一顧!”
赫洛姆從兜中掏出銀幣,晃了晃,“告訴我你知道的事情,這個就歸你了。”
“哈?老子是這樣的人嗎!你甭想坑騙我,現在信仰巡查員都玩起便服捉人的游戲了嗎?”
他忽然瞪大雙眼,他感到咽喉極為難受。他見眼前的神秘男人失望地搖了搖頭。
“敬酒不吃吃罰酒。”
糙漢又忽然感到脖子上的壓力散去,“我說……你想知道什么我跟您說。”
赫洛姆淡淡地微笑起來。
第二天赫洛姆首先來到湖畔神殿參觀。有了昨晚那位先生的幫助,他完美地裝扮成了晝夜雙神的信徒。
神殿通風通光相當良好,大半內壁也刷得粉白,顯得十分光亮純凈,湖風吹過,讓信徒們都深感愜意。
見人來得差不多了,牧師便開始今日布道。
這座神殿據稱建成于一千五百年多年前,實際上經歷了不斷遷址、翻修,早已不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那座神殿了。
輝瓴帝國崩潰、波什凱人入主奧黎之后,如同尼契塔人帶來光明信仰那樣,他們也帶來了天神信仰,與奧黎本地人的巡夜信仰融合并經過拙劣的改造,最終形成了如今的四不像。
每每聽到“晝夜雙神”這種奇葩的名字,赫洛姆都不得不憋著笑意。
然而,他也知道巡夜信仰的衰落有自身的原因——巡夜女神的正統信徒組織“天啟之儀”行事相當極端,在古代就多次引發奧黎的動亂,連奧黎人都對天啟之儀懼而遠之,只把對巡夜女神的信仰放在心中。
在神殿聽罷“晝夜雙生教”牧師的布道后,赫洛姆已經梳理清楚了上面的這些事實。
縱是事實,波什凱王國卻在數百年的統治當中成功地抹掉了這些歷史,使得絕大多數奧黎的普通人認為自古以來的人類就信仰著晝夜雙生教,而巡夜女神這個稱號,無論在奧黎還是洛凡,都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了。
赫洛姆既感到有些悲哀,又感到慶幸,慶幸始終生活在暗處的繁星使者將這重要的秘密代代相傳,慶幸自己得到了真實存在的神明的啟示。
現在,更加值得慶幸的是,天啟之儀似乎仍在奧黎頑強地幸存了下來。
他該去尋找自己在奧黎的潛在盟友了。
吃過午餐后,他便來到夏河渡口,去到北岸,抵達一片郊野地帶,地形起起伏伏,破碎的丘陵、森林、沼澤遍布,波什凱國王引以為傲的白城學院也正是坐落在奧黎的北郊。
再往北,則是隔開奧黎與大北方草原的白雁山——若不是有此山阻隔,奧黎將會輕易地受到草原游牧民族的攻擊,因而此山被奧黎人認作是母親山,得到了諸多崇拜,波什凱的牧師甚至認為晝夜雙神分別居住在大湖與白雁山的深處。
昨晚那位糙漢亦說不出詳細的地址,赫洛姆便只能憑自己的雙腳和直覺去尋覓。
除了星星點點的個別農戶,北郊實際上也不會有太多人煙——波什凱王國的人口集中在奧黎城及其東南方的諸多市鎮當中。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赫洛姆可以看見夕陽漸漸沉落于大湖的波濤里頭,一時間水天一色,星淵湖與天上的云彩一同燃燒,橘黃的色調染遍整個天地。
縱是冷靜如赫洛姆,也不得不在心中贊嘆起這云蒸霞蔚的壯觀美景。
他坐到地上,取出干糧,吞咽幾口,草草地用完晚餐。當他到小溪邊上喝水的時候,他聽到了遠處的動靜,立即動身追蹤腳步與聲音。
天色愈來愈黑,他終于追上了對方——一個神色古怪的波什凱中年女人,她慌慌張張地尋著路,最終進入了四周環繞著森林與山丘的僻靜安全之地。
“雅芙蘭娜!”有別的女人過來迎接她,帶著她往深處走去。
赫洛姆仔細觀察這些女人,知道自己發現了另一個意外的收獲。
她們并不是信仰巡夜女神的天啟之儀的成員,也不是所謂的“正統宗教”晝夜雙生教的信徒。
隨著夜幕落下,他施展起潛夜術,跟了進去。當他看見暗藍色光芒的篝火,他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他們是圣教徒,即是許多國家擔驚受怕的對象之一——那些國家把圣教徒稱為邪教徒。
赫洛姆與圣教徒有過許多合作,但嘉連平原上的圣教徒規模龐大,互相多不認識,因此他認為今晚仍然不能暴露自己的存在。但是潛夜術會不斷消耗魔力,他得先找一個能待下去不被發現的地方。
在他四處尋找觀察點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特別的男人。
從口音和面相特征來看,他知道那是個洛凡人,或者說尼契塔人。
那人一圈胡渣,頭發發白,失去了原先的豪邁之氣,看起來老態龍鐘,他卻能從這人的眼神當中看到想要復仇的強烈欲望。
這下子赫洛姆心中犯了難。
不會有錯,就是他。三年前只身出逃的男人。